在虞美人成熟前，把它吃掉

韩老三是元宝村一个的农民，平常不多说话，他们家主要以摆渡为生，村后的河勉强可以养活他和儿子。虽然河上还有一家撑船的，但大家总是喜欢坐韩老三的船，一个是便宜，一个是他干这活年长，技术好。几年前韩老三得病了，两条腿扭曲的不像样子，不能日日出船，他儿子大名叫韩水，小名叫阿虎，才上小学，不能替他干什么，只有在这时候，另一家的生意才能好点。 一年前 ，乡里来人组织诉苦会，把地主张千绑在戏台子上的石柱上，让大家说一说他平常如何作恶多端。村长开了个头，然后大家就好像受尽委屈终于遇到青天大老爷般，你一嘴他一嘴添油加醋说了不少，老王头瞪着眼睛说他张千在城里开钱庄，富得流油，干完活还不给他工钱；李寡妇说他们家那口子就是地主老财害死的，顺手还抹了两把泪；赵家的小姑娘红着脸颤颤巍巍站出来说地主占她便宜。真是应了戏文里说的“眼看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等轮到韩老三，乡里的领导问他：“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韩老三想了想，大约有几次过河没给钱？但不给钱的人经常有的，他也记不真切了，就冲着台上的干部摇摇头表示没有。诉苦会结束后，乡里办事的干部就走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大约过了两个月，这些人又来了，带着上面统一印制的土地证和大红章，给大家分土地，在戏台子上面摆了几张桌子，暗红的大字赫然写着：“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被村民乌泱乌泱围的水泄不通。李寡妇拿着土地证，嘴都合不拢了；老王头也高兴地把旱烟筒塞到裤腰带里，从衣服里摸出一根卷烟，蹲在家门口眯着眼抽起来。大家把土地证小心翼翼地收好，就开始下地琢磨，这地成色怎么样，缺什么肥，来年春天该往自家地里种点什么。 韩老三坐在房下门槛上，拿着自家的土地证端详，地不多却也是他和阿虎的依靠，但他老了，种地也是问题，想着想着他的腿仿佛疼得更厉害了，但阿虎是要上学要用钱，医生的药是吃不起的。突然他想起来一个月前他摆渡的时候，另一家的船主人给了他一包虞美人的花种子，告诉他说：“现在你有地了，把这花种下，等花结了青苞，在中午的时候用竹刀轻轻划破外面的皮，就会有白色的汁流出来，等第二天早上汁水变黑凝固，再用竹刀把它刮下来，吃了它你的腿就好了”。韩老三想那先试试吧，等腿好了，他日日摆渡，日子就可以过了。 第二年春天，韩老三就在他的地里种上了虞美人，有人问韩老三“你种这东西干嘛”，他只笑笑说“这是我的药嘞”。春天到了，虞美人开花了，火红火红的柔软花瓣，韩老三小心的呵护着，一瘸一拐地去地里看有没有野兽和麻雀害他的“药”。花朵落了，结出了青色的果实，果然和那家人说的一样。韩老三就在中午的时候把青苞划开，第二天去刮黑色的汁，半亩地的花，就刮了一搪瓷盆的“药”，韩老三收拾东西，中午回家，想着这东西一定不能生吃，于是就在做饭的时候，把“药”当成陷包在团子里，上锅蒸馒头一样蒸了。晚上阿虎要从学校回来，韩老三顺便给他做了红豆团子。把“药”吃了，韩老三就睡下了。 平常中午韩老三顶多睡半个小时就疼醒了，但这一天他睡了到了很晚。他梦到了自己的妻子，妻子对他说：“老三，咱儿子还没想好起什么名字吗？你水性那么好，干脆叫水儿吧”。韩老三高兴的说：“水儿好，水儿好”。他梦到了他娘，跪在河神庙前面烧香，希望神能保佑他们爷俩，而她拿给神的贡品只有一个包了很少豆子的团子。他梦到村里人坐他的船总是说，“老三啊，你上辈子一定是一条鱼，就像沙僧，不然怎么会有怎么好的船技和水性。”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的睡过觉了，疼痛终于暂时放过了他。 傍晚阿虎回来感觉饿了，懂事的他看韩老三还在睡觉，没忍心叫醒他，自己在锅台上找到了中午他爹给他留得饭，吃完以后就去找小伙伴了。刚出门没多久，阿虎感觉脚像踩在棉花上，身体轻飘飘的就要飞起来了，风推着他往前一步一步，他看到蝌蚪在路上游来游去，看到青蛙在路边的房顶跳来跳去，他跳起来去抓它们，“噗通”，房子没了，青蛙没了。 韩老三醒过来以后看到书包和少了的团子，心里有些许不安，不见人回来，各处去找，并没有，他急了，央人去寻，直到下半天，才在下游的水草里找到了衣服，人已经泡肿了。众人都说太惨了，把阿虎抬到大门口就各自家去了，村长说：“小孩子死了不许进家门，韩老三，你看看你害的什么”，韩老三脸上木讷的没有一丝抽动，消尽了河边时的绝望眼色，只勾勾地盯着阿虎，就像他只是睡着了。 把阿虎埋了，韩老三只剩一个人了，也不去摆渡，几乎日日躲在家里。见过他的人都说韩老三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住了，一会清醒一会糊涂，再后来也没人敢去他们家了。秋天的时候，村子里分来一个医生，接她的驴车路过那一片虞美人，年轻的医生跳下车大声呵斥：“你们居然敢种鸦片，国家现在已经全面禁烟了，我要揭发你们”。年轻医生头也不回的跑了，之后带着一帮人来，铲平了地里的罂粟，把韩老三绑在戏台子上，当做反面典型给村民开会。 台上的管制拿着大喇叭，大声说：“同志们，别看虞美人和鸦片长的差不多，但实质不一样，千万不要钻空子。鸦片害人啊，不仅搞得人穷民凋，还严重破坏社会道德，卖子换烟之事时有发生，之前就有丈夫拿了老婆仅有一条长裤卖钱换烟，害得老婆长时间躲缩屋中无法出门。一对夫妇共染烟瘾，无钱治病，结果一起送命。诸如此类的鸦片故事成打成批，满街满乡，大家一定要牢记韩老三的教训，种鸦片害死自己亲生儿子，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了……”。 开完会韩老三就被带走了，说是劳动改教。后来，河面上依旧有人摆渡，但再也没人见过韩老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