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一):性情女性眼中的独立
一
在《阿尔芒丝》中司汤达曾说,比之于意大利和英国,法国女人优雅有余,但束缚于修饰和高雅文明;魅力十足却缺乏独立性,衬托出三百年的现代历史和法国浮浪男人的背景,此所谓巴黎的法国女郎。
于是,有思想的独立女性就显得突兀,众所周知20世纪法国文坛最著名的三个女性是:波伏娃、西蒙·薇依和杜拉斯。前两者都是毕业于巴黎高师哲学系的高材生,后者毕业于巴黎大学(了解法国文化的人都知道,几乎可以将当代法国思想家归属于这两个特色各异的大学,两校毕业的学生——我指的是哲学——风格和路径完全不同)。
波伏娃以她和萨特的关系与回忆录著称(当然还有《第二性》,一部被女权主义奉为经典却略遭误读的作品),薇依则用切身的苦难经历和神秘主义体验在基督教思想界留下显著位置。而杜拉斯则被当代年轻人,尤其是具有小资情怀的女生标识为经典的文艺范儿;似乎熟读杜拉斯和张爱玲就进入了文艺的殿堂。
我喜欢文艺,但没有小资的情怀和条件,所以对杜拉斯的阅读和理解只是一己感受。我一直强调一个悖论:保尔一定会爱上冬妮娅,但是他们注定不能走到一起;同理,年轻的冬妮娅一定会侧目于保尔,但很快会选择离开。这都无碍,悖论的悲剧性在于,这是仅属一次的激情,此后只是选择适合各自的生活。
说起来,杜拉斯是我读过最多作品的文学家,手中的27本书虽然不厚,但也都是几年前细细读过的,所以准备用两篇文字写写她。
二
就我的阅读,可以将杜拉斯的作品分为四个系列。以《广岛之恋》和《长别离》为代表的剧本系列;以《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情人》为代表的印度支那系列和以《劳儿之劫》、《副领事》为代表的印度系列;以《琴声如诉》和《直布罗陀水手》为代表的架空系列;最后还有以《平静的生活》、《爱》、《写作》和《物质生活》为代表的随笔系列。也许出乎你的意料,我最喜欢的两部是《直布罗陀水手》和《艾米莉·L》。
常见的读解认为对绝对爱情的追求是杜拉斯最主要的主题,而她一生多情不羁的经历则践行了她对欲望本原的回归,进而将性爱和爱情交织出最原始的快乐;甚至和波伏娃一样,杜拉斯也是女权主义的旗手。然而我所关注的主题就是两个词语:独立和找寻,它们本身看似矛盾其实却深藏至理。
展开说,流俗的浅见认为恰因缺乏独立,所以我们才通过找寻获得依赖感;又或者,在找寻和漂泊中,我们遗弃了个体的独立,迷失在世界;甚至,当一个人获得了妥妥的独立,遂不必找寻……如此等等。我的理解是:我们是在永不停止的找寻过程中获得独立的,一俟驻足就是死亡;同样,我们是独立地寻找,真正体验生活的人一定是独立的,他哪怕找寻的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或物,也是一个人面对广漠的虚空,执着而勇敢。
所以杜拉斯会写出这样的句子:“我想到的原话,一个地点,某种属于一己的地方,就是这样,以求只有独身一人存在,也是为了爱。至于爱,那是不可知的,不知那是谁,也不知何以故,时间多久都无从得知。为了爱,所有的词语对我就这样一涌而出……以便在自身保留有某种等待的地位,等待一次爱情,等待一次也许尚无其人的爱情,谁也无从知道,但是这一点,而且也仅仅是这一点,才是属于爱情的”(《艾米莉·L》)。
三
杜拉斯对情感的理解建立在她对独立的坚守之上,而这种独立自然脱不去早年经历的痕迹。
直接地说,我从来不觉得《情人》是一部爱情小说,虽然爱情是书中的主题之一;毋宁说,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借一个懦弱的中国富二代向她的家庭、她早年的苦难经历宣告了自己的独立,这是一个姿态。一个小姑娘对懦弱的中年男子是没有激情的,有的至多是柔情;一如书中的中国男人不会想到要娶这个法国小姑娘,他想要的只是在一个柔嫩的肉体中找寻到愉悦和信心,以此暗暗地报复那个让他挫败的父亲和世界。湄公河的渡轮上,小姑娘扶着船栏杆望着河岸上那个男人(我一直觉得梁家辉的演技很好),她看到的是逐渐远去的世界;当一个人的目光和他的世界呈现距离的时候,独立就形成了。很多时候,抽身和退行是必要的。
同样,《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也是一部带自传性质的作品,我常常觉得书中坚韧的母亲是杜拉斯理想的女性角色;也许借着文学,杜拉斯一生都在垒筑一道堤坝,以此抵挡漫长人生中无常和空虚的侵蚀。是的,最终堤坝还是抵挡不住太平洋的浪潮,母亲死了,苏珊离开去了巴黎;这又何妨,每一次垒筑堤坝,一如邂逅每一份爱,都是激情四溢的——如果在垒筑堤坝的时候就想着它被冲毁,哪又何必做?如果每一次垒筑的时候都坚信这是最后一次的牢固,哪又何其愚蠢和疯狂?——母亲的一生,苏珊的一生,杜拉斯连带你我的一生,不就是周而复始的垒筑人生的堤坝吗?区别在于你是不是像加缪一样赋予西西弗斯的命运以尊严和激情。同样,当我们面对生活和世界垒筑起第一道堤坝时,我们向世界宣示了自己的独立。
四
一个不独立的人不会有真正的爱情,同样,真正的性情中人首先一定是独立的。比如《广岛之恋》,32岁的丽娃与其说是与日本男人经历了两天的疯狂爱情,不如说是面对一个不用负责也注定不会有结果的男人,终于敢放下那个青春的爱之情结。不能说法国女演员对日本男人的不是爱情;而是说少女时期她对内韦尔那段不被世人接受的激情,她当年被剃光了头、身败名裂的阴影因为这次广岛之行得以克服。站在这个角度,张洪量和莫文蔚那首经典的《广岛之恋》就跑题了。
书中结尾两页《法国女人的肖像》极其重要;当年丽娃通过对德国士兵的爱情“挑衅”了家庭和世界。本来,最初的独立也只是通过“挑衅”和“叛逆”的方式才能表达。然而,那时节丽娃独立得还不彻底,因为她没能在卢瓦尔河畔殉情身亡,她过不去心中的这道坎;虽然她明白人不能为爱情而死(我想起《霍乱时期的爱情》阿里萨的名言“死亡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不能为爱而死”),但是每个性情中人如果不曾爱得死去活来,如果不能让自己相信自己敢于为爱而死,那他/她就会梗着一个结在灵魂深处。
梗着这个结是最初的独立,放下这个结是另一次独立的升华;“所以,在广岛,她把她所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她现在表达的激情本身,内韦尔的爱情夭折后幸存的爱——献给了这个日本人”(《广岛之恋》末句)。也正是从这个角度,短暂和永恒之间的界限模糊了,能不能在一起不重要了。
杜拉斯和谁在一起了呢?她的生命中曾有过很多男人,她七十岁之后还爱上了27岁的大学生扬·安德烈亚。终归,一个独立的人是不会和任何人长久在一起的;这并不是说孤独是人的宿命,也不是说真正独立的人都是自私的,而是说做一个性情中人,每一次的独立就像蛇蜕皮一样,一层一层地蜕,直到生命的尽头。蜕皮是痛苦的,但是不蜕皮,蛇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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