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lly Mann 生死与爱的影像
Sally Mann 是我一直想谈的摄影师。

距离《亲密家庭》(Immediate Famliy,1992)出版已经过了26年了,《亲密家庭》为Sally Mann带来的诸多争议早已过去,Sally Mann这个名字已被记入当代的摄影史中。纵观Sally Mann所出的摄影集,《十二岁》(At Twelve,1988),《亲密家庭》(Immediate Family,1992),《时光静止》(Still Time,1994),《遗迹》(What Remains,2003),《南方以南》(Deep South,2005),《骄傲的肉体》(Proud Flesh, 2009),《灵与肉》(The Flesh and the Spirit, 2010),《记忆中的光》( Remembered Light, 2016),被摄的主题由人(孩子,丈夫)到物(自然风景,遗骸),作品的核心是不变的,只是图像的语言显得更加直接,她的影像总是在对生死进行持续不断的探究。26年过去,在Sally Mann作品中那种被刻意营造的怀旧感愈发强烈了,那些柔焦,充满暗角和划痕的画面的确离人们更遥远了,它们似乎是另一个时空的影像。
《亲密家庭》,若是讨论Sally Mann,自然是绕不过她的这本代表作。1992年Sally Mann出版了《亲密家庭》这本摄影集,她以自己的子女为拍摄对象,捕捉了孩子们在避暑小屋的暑假生活。一位母亲拍摄自己的孩子,照片自然是美的,而《亲密家庭》却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般天真温馨,摄影集中孩子裸露的身体,意外受伤的描绘,以及具有诱惑性的表情和肢体动作,使Sally Mann被卷入当代美国关于儿童色情,母职,再现检查制度等争议漩涡之中。

艺术家的成名大多起于争议,类似于Mapplethorpe的同性虐恋题材,当时Sally Mann由题材所受到的争议和关注也越来越多,对她的争议在于,艺评家认为Sally Mann有意美化儿童性欲与暴力的意象,将儿童的身体作为成人欲望的映射。在常人眼中,儿童该是天真无邪的,如天使那般,而在Sally Mann的相机之下,隐藏在南方风景之中的是黑暗与神秘,孩子天使般的身体隐隐与死亡有了联系,画面中不时闪过死亡的意向,动物的尸体,肮脏的泥土,淹没身体的河水……在这里,欢乐中蕴藏着死亡的威胁。

在《亲密家庭》的序言中,Sally Mann是这么解释自己的主题:“我们编造着成长的故事,它是复杂的故事,有时我们呈现伟大的主题:愤怒,爱,死亡,官能性与爱,而我们不惧不羞地道出全部。“这句话透露了许多的信息。故事是”编造“的,在《亲密家庭》中Sally Mann与她的三个子女的关系是摄影师与模特,她所做的不是每分每秒的精准捕捉,那些相片都是精心的设计,是Sally Mann与孩子共同编造的产物。

《亲密家庭》不是纪实摄影,而是搭建在舞台之上的虚构和表演,一场发生在夏日的梦,Sally Mann 选用老式大画幅相机拍摄,为塑造了一种如梦似画的朦胧感。在这个梦境中,孩子被置于一个自由的,无羞耻感的环境中,仅穿少量的衣物,或是裸体,孩子洁白发亮的身体像是古典的雕塑。Sally Mann以一种赞美崇拜的目光来看待孩子的身体,官能性(sensual)——人最简单最直接的本能的愉悦感,她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对孩子身体的感受,然而当一个母亲审视自己孩子肉体时,又是否能完全地剔除自己爱欲的成分呢?在相机柔焦化的处理下,这份情感显得更加隐秘与暧昧。

Sally Mann在毕业后从事写作与摄影,工作重心逐渐转移到后者。在她成为母亲后,Sally Mann的创造心力由于要养育子女而消磨殆尽,女性艺术家的创作常常因母亲身份的羁绊而中断。在《亲密家庭》中,Sally Mann终于找到了两种身份之间的平衡,孩童是天生的表演者,他们热爱表演,不同于成人在镜头前遮遮掩掩,他们流露的本性是摄影天然的素材。

《亲密家庭》既是她记录子女青春成长的影像,又是对自己母亲身份的自我审视。“摄影是我与子女之间非常强烈的连结——拍摄这些照片真的让我们紧密地黏在一起。”Sally Mann并非那种善于表达的母亲,在相片中她表现出身为人母的亲密,幻想,当然还有焦虑。初为人母会有这样的感受,在深夜突然惊醒,去试探孩子的呼吸,以确认他们确实活着。Sally Mann试着解释这种非理性焦虑,“我愈注视儿童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愈成谜且满载危险与失落。那正是拍照的原因,在某个点,你只是掂量危险。”

在《亲密家庭》出版后,Sally Mann所获得的荣誉与争议越来越多,随之而来的媒体评价,收藏订单,艺术展览业水涨船高,她子女的形象被印成画册,被搬到展览之上,这些形象真正的凝固成了物体。
Sally Mann在《亲密家庭》之后,拍摄的重点从人逐渐转移到物,人物在她的相片中陆续退场,《南方以南》,《遗迹》等影集都将镜头对准了土地。Sally Mann出生于美国南部,弗吉尼亚州,那里的自然环境对她的性格有深刻的影响。南部炎热潮湿的天气,厚重的土地,茂盛的草木,蠢蠢欲动的毒虫,南方的土地有一种邪恶的魔力,同福克纳,奥康纳这些南部作家相同,Sally Mann之后的摄影作品带有明显的地域性。

在《遗迹》中,Sally Mann的语言变得更加大胆直接,她拍摄爱犬的遗骸,到人体农场拍摄腐败的遗体,此时死亡不再以隐喻的方式呈现,而是相片的主题。Sally Mann为死亡而着迷,“这是一个新的对待死亡的态度,我们曾把躯体搬到医院,在屏风后,暂时地穿着黑色标记的衣服去出席丧礼,死亡变得不适合说出口。”《遗迹》是Sally Mann对死亡本身的质问,死亡之后,又留下了什么?

她穿过了广袤的南方土地,那些曾发生大量死亡的战场如今跟普通的南方风景一样,仿佛死亡从未到来一般,Sally Mann依然用如画的氛围塑造场景,相片如同十九世纪的画意摄影,具体的时刻被消散了,那些土地被抽象成一种符号,带有伤痕的树木如人受伤的身体,观者能感觉到某种故事的存在,而故事本身却是难以描述的。

在Sally Mann的作品中,时间感被她刻意模糊了,她对展现某个重大时刻不感兴趣,她通过营造古老静止的画面来传达一种“诗意的氛围”。在《南方以南》中具体土地成为一种抽象的概念,在《亲密家庭》中她表达的是子女成长的理想状态,她希望这样状态能永远静止下来。为了达到怀旧效果,Sally Mann选取了老式相机和暖色调相纸,使画面呈现出柔焦画意,无论是人物还是风景都被包裹在朦胧的暗角和阴影之中。

“这是一个重要的地方,盛夏时分,也许还是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但这里是我的家,还有我的家人。”Sally Mann在《亲密家庭》中如此写道,随着子女长大,他们渐渐远离了她的生活,这些相片成了遥不可及的过去。相片是“存在”的证明,也是“消逝”的证明。Sally Mann之后拍摄的风景,是家庭摄影的延续,主题也愈发沉重。

《亲密家庭》中的最后一张照片,她的儿子最后一次担任模特。男孩站在河水之中,张开双臂,略显不耐烦地看着镜头,展现一种脆弱的英雄气概,他似乎在抵抗着母亲的目光,渴望着独立。男孩的形象早不在了,他已长大离开了照片,记忆也随河水流逝,唯有相片留存。

Sally Mann是我一直想谈的摄影师,本文是自娱自乐的产物,参考资料《莎莉·曼恩儿童摄影中的母性拜物主义》,《探讨莎丽曼【逝者已矣?】摄影集——对死亡与摄影的双重质问》,及网络百科上的相关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