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少女拉二胡的老人
我肯定不是在那个拐角遇到他的。
但是他很肯定地说,他在拐角看到我了,还问我要不要跟他学二胡。
阿椿跟我们说起他们学校门口那个卖艺的老头时,一脸不可思议:“他说要免费教我学二胡,让我到湖边去。”
我们都劝她别去,毕竟,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单身老光棍要教一个年轻女生拉二胡,这个故事怎么听怎么奇怪。
但是阿椿后来还是去了。她回来后才跟我们说,老头真地教了她一些基本拉二胡的手法,什么持弓手势之类的。我们开玩笑说,她真地要去卖艺了。变成老头的小跟班。
阿椿说,那也是可以的。
我们年少的时候,阿椿就是我们中最富浪漫情怀的人。可能是因为家庭美满生活幸福,她总是能把一些我们觉得十分不堪的事想得特别好。譬如我每天要顶着太阳走三公里给四阿公送饭,在她那里就像一首诗。 所以她这样说我们一点都不奇怪。在她的描绘里我慢慢想象出那个拉二胡的老头的样子:和二胡杆子一样枯瘦,秃头,经常戴一副艺术家式的墨镜。他眼睛很不好,因而从来不盯着人看,他怕盯着你看吓了你——哪怕让你误会他没有在认真听你说话。他讲话也十分油滑:怎么?怕大爷吃了你?大爷教过十几个徒弟。
他拉琴的时候惯常十分专注,哪怕有小鸟儿落在他身边,唧唧啾啾吵上几下。学校门口人来人往的,他就在二胡旁边挂一个小喇叭,这样在二食堂六楼都能听见他的琴声了。
他说:拉琴身板要直,不教歪了弓。阿椿手软下来的时候,他好像看见了,墨镜转过来,声音朗朗地说:打直。
有时候阿椿看见他脸朝着墙边那一株巨大的紫藤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春天有蝴蝶轻轻盈盈地落在上面,阿椿说,不知道蝴蝶上那些绸缎一样的花纹,能不能印在他的心里呢?
老头有天托人给阿椿说他不舒服,不出来摆摊了,让阿椿到他家去。
我们照旧劝她别去,毕竟不知根不知底的,万一是个圈套。现在诱拐女学生的新闻每天都层出不穷。
但是阿椿还是去了,她穿过了一个很臃肿的小巷——巷子的墙就像浮肿患者的手一样朝她挤过来——她是这么形容的。卖菜大妈、修鞋匠还有挑粪工和她竞争通过,她不时就会踩在一些不知道什么地方流过来的垃圾上。
等她终于到达转话人说的那个门牌号下面时,一只苍蝇飞过来,落在她的脸上。
平生第一次,她觉得世界一点都不美妙。她后来告诉我们。
她犹豫了很久,才从屋檐下晾晒的一大片衣服下钻过去,进了门,门没有关。她看到老头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二胡。他脸庞寂静着,没有光或者影子从那上面经过。
“大爷。” 她叫了一声,老头才从失神的样子里出来:“我今个不舒服,对不住,对不住。”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咳嗽,他咳嗽停了,她还听着咳嗽声,转头看才发现对门坐着的佝偻青年也在咳嗽,咳嗽完了啪地往地上吐一口痰,不一会儿又吐一口。
老头继续教她拉琴,但是声音很哑,她压根听不清楚。拉了一会儿,老头大概是累了,把头歪在枕头上歇了一气,忽然说:这个琴往后给你了。
阿椿吓了一跳,他不卖艺了?
老头笑笑:卖不动了,怕明儿人都没了,卖啥?
阿椿想起来老头说的十几个徒弟,为什么琴不给他们。
老头似乎觉得回答她问题是很累的,闭一会儿眼,从鼻孔里出来一点叹:“他们都不肯干么——拿琴有条件。”
阿椿慌极了,她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说自己要死的人,要把一个怎样的大事托给她?她已打算拒绝了,这大事她是万万承不起的。
好像是年老的人总能预见年轻人反应的,老头脸上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转而又释然了:你放心,琴拿上就行,啥也不用做。
阿椿很好奇地追问:他们拿的条件是什么?
老头不回答。
再后来,阿椿就很少跟我们说老头了。再后来,老头不再在学校门口出现。 我们也渐渐忘了他。
我们后来还是从阿椿那里听说了老头的身世。老头年轻的时候跑剧团,跑远了,家里没人看管孩子,儿子长大不学好,把人打了,落下残疾,还进了监狱。老头为了儿子的残疾把房子卖了。儿子出狱后把自己的事都怪罪到老爹头上,一声不响就走掉了,十多年杳无音信。老头又恨儿子,又挂念不住,怕儿子什么时候想开了回来找不着自己,刚开始是四处贴小广告,后来,就每天在儿子从前上学的地方拉琴。
“所以那个条件,就是拿琴的人要继续在那里拉琴,让他儿子能找到老爹?”我问。
阿椿点点头。
“所以你最后拿了琴没有?”
阿椿低头喝她杯子里的奶茶。再聊起这件事时,我们已经从学校毕业两年了。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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