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笔记今译之玉林狗肉节
老九最近的香肉生意渐渐不行了。三年前,小城市推了个所谓的“荔枝狗肉节”,游客纷纷闻名而来,街上的荔枝摊位比比皆是,满地的荔枝壳,红通通的,象地毯一样铺满整个城市;路口的香肉排挡四处飘香,成堆的香狗肉,香喷喷的,如肉林一般让游人大快朵颐。只要黄昏一过,灯火通明,男男女女,酒令划拳,酒香肉气,全城沸腾。
老九家的香肉店在当地已经有一百来年的历史,他爷爷的爷爷就在干这个,民间传说,选狗的标准就是一黑二黄三花四白,所以他们家所屠宰的狗均是黑狗,最次也是黄狗,花狗白狗均不取。上好的选肉,加上特制的卤料,香肉刚一出炉,那味道让人垂涎三尺,食指大动。
对于为何夏至吃香肉的说法,专家的话说法是:狗肉温热,易上火,夏至是“阳气”最盛的一天,吃荔枝和狗肉这两种很“热气”的东西,正好与“阳气”呼应,“以阳制阳”,不会象平常那样热火攻心,所以在这一天放开肚子吃大餐。
老九可不管这些,香肉哪天都在卖,在他眼里这些都是肉而已。老九出生在文革前,当时他们家连饭都吃不上,更别说吃肉了。有一次公社说养狗浪费粮食,要求把所有的狗都打死上缴到大食堂,于是全村人都行动了,连野狗也不放过,家里的狗被父亲一闷棍打死了,父亲领着死狗到大食堂帮忙,为村里人做了满满的一大锅香肉,老九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不在过年的时候吃上肉,那香味老九至今都印象深刻。父亲在食堂杀狗的时候,老九也在旁边帮忙,老九突然看见一只狗,大着肚子,还未断了气,看着他,眼里似乎有着泪水。老九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摸了摸母狗的头,母狗顺从地闭着眼睛,猛地一睁眼,向老九的手狠狠咬下!老九吃了一惊,把手一缩,往后倒退,摔倒在被打死的狗堆里,母狗缓缓地站起来,嘴里留着血,向外面跑去。
改革开放后,老九重新拾起了家里的招牌,在街头巷尾卖起了香肉,他杀狗又狠又快,一棍子下去,狗就一命呜呼了,每当老九走到哪个村收狗,哪个村的狗就不敢吠。
也不知道是不是杀生过多,老九四十岁才有了个儿子,肥肥胖胖的,很惹人可爱,不过儿子渐渐长大后不太喜欢说话了,他杀狗的时候,儿子总是默默看着。到了儿子初三那年,老九被老师叫到了学校,老师拿出了儿子的一篇文章,老九一看,文章的题目是《杀狗记》:
一
楼下的男人正在利索地杀着狗,铁笼里的狗们正在看着自己的明天。
二
他们面无表情,心不在焉地面对着死亡,对路上的人来人往翻着白眼,有些累了,便趴下来,靠着冷冰冰的栏杆,不再做着奔跑的美梦。也许,有时他也会想起自己是狼的年代,那时,他刚学会了奔跑,他兴奋得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奔跑,以为可以这样跑向梦想,然而沉重的现实压垮了他的脊梁,于是将这些一向两只脚走路的狼引向了苟延喘息的铁笼。铁笼太挤太窄,每一次转身后的接触,都使他们呲呲地吼向对方,直至皮鞭的落下。现在他尽量缩紧自己的身体,冷冷地看着血气方刚的新来者,等待落下的皮鞭激起的嚎叫与颤抖。
三
男人光着上身,酒大口大口地灌入自己的身体,烧裂着每一块肌肉。寒风不断地呼啸着,屠刀磨得光亮。那一把光亮的屠刀在磨石上来回,发出令人发毛的声响,直钻进你骨髓的深处。磨着磨着,也将自己的灵魂磨没了。男人眯着眼,挑着近来长膘的狗,打开铁笼,将狗套进麻袋。麻袋在水里无规则地挣扎。点亮的一支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烟气缓缓地上升,将狗带到了他的灵魂的安息地。煺毛、分肢、解剖、麻利地清扫着战场,地面上的罪恶被清水一点一点地洗去,污水道渗入的罪恶,使得水迅速地结成冰块,不寒而栗。醉人的肉香飘来,地狱瞬间变成了天堂。
四
顾客大肚便便地走来,裤头的皮带不断地下沉,手上、脖子上戴满了金光闪闪。顾客随意地拨弄着熟透了的狗的尸体,露出了金牙。男人笑容可掬,掏了纸烟,向顾客扔了过去,顾客眉头一皱,任凭纸烟打在自己身上,滚落在了铁笼旁边。狗们抬起头,用鼻子嗅了嗅烟,又趴下去。男人与顾客一时不知道给说些什么了,当白花花的钱币从顾客鼓鼓的钱包中流出时,男人也就只得热情起来了。
五
肆意地奔跑、冰冷的牢笼、无声的挣扎、闪烁的香烟、悬挂的香肉、蠕动的肠胃、冲水的厕所。
老九看完文章,很直接,给儿子就是一巴掌。
可是最近,突然涌进来一大推的什么爱狗人士,有的拿着标语在香肉摊位上大喊大叫什么狗权、有的在狗肉市场上抱着笼子里的狗痛哭流涕,有的甚至与当地人起了冲突,砸了别人的排挡,围观市民激辩“该不该吃狗肉”,导致路段一度拥堵。很多香肉摊生意大受打击,纷纷把牌子里有香肉的字体遮住。老九门口也不例外,总有爱狗人士在他门口走来走去,一见他杀狗就马上上前一顿说理,老九依旧直接,拔出杀狗刀,砍在了门栏上。
那天,老九无聊地在摊位上打着苍蝇,一个和尚在他门口站了许久。
“和尚,化缘没有,香肉就有。”老九从右手点燃了一支烟。
“那只手就是当年被咬过的吧?所以你一直用这只右手杀狗。”
老九猛然一惊,什么!这和尚怎么知道我小时候被狗咬过!
“你在说什么?”
“当年那只母狗逃走了,产下了几子,你才算有了个儿子。”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小心老子一刀挥了你!”
“放下吧,你的夙冤已经还完了。再拿着屠刀,家人有恙。”
“可恶!找死!”老九拿起了杀狗刀,突然发现狗笼里的狗都跑了出来,叱着牙围了上来!
“至人骑猛虎,驭之犹骐骥。岂伊本驯良,道力消其鸷。乃知天地间,有情皆可契。共保金石心,无为多畏忌。”
老九听着和尚念着的话,大喊一声,睡醒了。老九看了看楼上熟睡的儿子,又看了看笼子里的狗,他找来了钥匙,将笼里的狗一只只地送给那群爱狗人士,然后拿起杀狗刀,把自己的牌匾劈碎,老九很开心,从未如此开心过。
胡御史牧亭言:其里有人畜一猪,见邻叟辄嗔目狂吼,奔突欲噬,见他人则否。邻叟初甚怒之,欲买而啖其肉。既而憬然省曰:“此殆佛经所谓夙冤耶!世无不可解之冤。”乃以善价赎得,送佛寺为长生猪。后再见之,弭耳昵就,非复曩态矣。
——滦阳消夏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