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毛里求斯的无所谓旅行
在食堂遇见她时，发现晒黑了不少，此外和过去也没有什么分别，即便处于人满为患的地方吃饭也像是正坐在某个人迹罕至的山头，独自面对着山坡上几只毛发半脏的羊缓缓打开便当盒的样子。偶尔坐在她身边，会以为自己就是山下嚼草羊的一员。所谓寂寥感，大抵如此。但她不是沉默寡言的人，朋友虽不多，也在正常水平线上高一点点，还有感情稳定的男友。男友的寂寥感没有她那么重，却也总是很淡然的样子，两个人走在一起时，半径一米内的气温好像低了那么一点。
想了一想，还是端着盘子坐到了她对面。
-休假回来了？去了哪里？
-毛里求斯。
-挺多人去海岛度蜜月的。
-对，见到了不少新婚夫妻。行程感觉也是蜜月路线。
-和男朋友去的吗？
-和前男友去的。
我一惊，猜想她是不是认真的。虽说的确寂寥，但平时开玩笑也很多，时而会有种不动声色的幽默感。
-不用太害怕，是回来以后分的手。
-原来是中了「情侣不能一起旅行」的诅咒。
-也不能完全算是吧。本来恋爱状态就不能说和别人一样。
-怎么讲？
-见过三次面，可以挽住手臂叫对方「亲爱的」，像这种事（我）就做不来，恋爱状况可见一斑。难以把握牵手拥抱的时机，平时也认为毫无亲吻的必要，又觉得实实在在喜欢着对方，这种状态是不是挺难理解？
换作别人大概要说「你没有那么喜欢他」，然而仔细想想，这个问题其实没什么可探讨的。所谓「喜欢」程度的判断，纯靠人的主观臆断，普天之下概无可以量化的标准。有人在决定表露感情前因缺少助攻，甚至会发帖求助网友，又或是做感情测试，60分以下要闭嘴，80分可考虑表白，100分则非表白不可……在我看来此类做法纯属胡闹，但人又总免不了要做些感情上的判定，既无标准又不愿寻求场外援助，便只有凭借一时的盲目与冲动，或在脑中以N、Y为主要观点做篇论文，参考文献便是各自的情况及两人截至目前所有的历史接触。
还是换个话题吧。
-怎么就想到要一起旅行了？
-一起旅行的契机几乎没有，纯属巧合。有天午饭后一起散步，路过一间报亭，看到旅行刊物的封面，直接就邀请对方了。
-连封面是海岛的杂志也没有买？
-连封面是毛里求斯的旅行刊物也没有买。大概潜意识里一直想去，那一瞬间就顺势问了。当时也没有期待得到什么答案，大概以为一定是否定的。
-可他却说了yes？
-他说，也没什么不可以，不妨去吧。得到这个回应是挺意外，不过回去就开始准备行程了。甚至下午便请好了一周的假。后来想想，如果那天中午没有散步，散步没有路过一间报亭，报亭老板没有挂出一本旅行刊物，旅行刊物当期主打选题不是毛里求斯，又或者我没有开口，再或者他有所迟疑，毛里求斯的旅行也就不存在了。
或许前男友依然是感情稳定的男朋友也说不定。这样想着，又觉得冒犯，便没有作声，低头吃沙拉时仿佛羊在嚼草，发出很难听的吞咽声。她像对待一只羊一样不带感情地看了看我。
-两年以来的相处都像北极熊谈恋爱，从感情角度也认为没有达到得以一起旅行的程度，以这种前提出发的话大概不发生点什么也很奇怪了。虽然心里有不祥预感，但没料到从准备行程到出发后都挺顺利，两个人喜好基本重叠，旅行风格也出人意料地高度一致，比如想不到身边能有第二个人飞8000公里到遥远的印度洋小岛，第一个目的地居然是邮政博物馆。
-以前不知道彼此兴趣一致吗？
-了解一些，但毛里求斯的旅行带来了很多新大陆式的发现，无论消费观、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饮食起居生活习惯等等，由于朝夕相处几日都一一观察到了，总结下来对方是特别适合结婚的对象，基本上很难有容易引起冲突的生活细节问题。
-听起来是发生奇迹了。一般来讲如果两个人能在生活中保持步调一致，一定是碰上了小概率事件，或者这两个人极端随和，脾气太好。你可能是两种情况都有。
-或许吧。
很意外地，她脸上出现了从未得一见的真正落寞的表情。
-其实这次旅行并非完完全全的一帆风顺，离开的前一天，遇到了点小插曲。毛里求斯有一个地方叫大浪湾，和香港的那个名字一样，风浪很大，又有不算太险的悬崖峭壁，由于前几天始终与阳光沙滩为伴，便想去看看稍微刺激一点的风景。这也是我们第一回遇到有意见分歧的情况，但他没坚持反对，后来还是开车去了。很有趣的是，那天也是在毛里求斯遇到的第一个阴天，到达目的地后，面前是个180度观景平台，天是灰的海也是灰的。然后他说，想到悬崖上看看。
-看面相还以为是不爱冒险的风格。
-对，一开始我说要去悬崖还反对。所谓悬崖，是一个伸到海里的山崖，比观景台能看到的风景更壮观一点，离观景台大概步行十几分钟，要穿过一片树林。树林在高处，山崖还要矮一些，所以需要经过一个斜坡才能走到脚下便是海的位置。下去看了一会儿便觉得头晕，好像马上要掉进海里似的，而且在这个旅游业发达的小岛上，这里居然除了我们一个游客都没有，心里稍微有点忐忑。但他一直很兴奋，盯着海浪看了很久，于是我先他一步回了林子。
所以后来吵架了吗？
这样想着，她也不讲了，和我一起看着面前的食物，发了会儿呆，旋即又问了我一个很突兀的问题。
-你会法语吗？
-只会讲C’est la vie。
-我回林子的路上，遇见一个当地人，毛里求斯是讲法语的，他对我说Bonjour，还腼腆地笑了笑。我也笑笑，回了一个「笨猪」。再往前走时发现这个当地人一直跟在身后，裤子解开了。
-天啊，是变态吗。
-大概是吧，虽然有点吃惊，但埋头继续走，只想赶快离开，丝毫没想到要求助男朋友。后来发现当时刚好处在山崖上的盲点地带，彼此都看不到对方。
-C’est la vie。
-C’est la vie。虽然加快了脚步，但那人大概看我没反应，于是贴得更近了，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看起来是要袭胸。甩开以后又跑了几步，大概是走出盲点了，回头看到男朋友正往这个方向来，当地人也不见了。
-这种变态事件发生在悬崖上，也太危险了。
-后来想想也挺有意思的，整个过程完全无声，除了一开始的两个「Bonjour」。
-告诉男朋友了吗？
-没有，差一点说了，想想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无所谓说不说了。他倒是提了一句，看到我身边好像有一个当地人。
像她这样的人，我是碰不到第二个了。
-在回程的飞机上问他，觉得毛里求斯的旅行怎么样，他说很好。一看问不出来什么，便换了个说法，问他如果没有这次旅行会不会遗憾。
-肯定会遗憾吧，对你来讲倒是不好说。
-他说无所谓。毛里求斯的旅行就此被下了定论，一次无所谓的旅行。
因为这个答案而生气分手吗？想起她男友始终淡然的表情，倒是能猜到会有这样的结论。
-当时听到他这样讲，觉得无所谓，毕竟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这一次旅行本就无所谓，可有可无。即便没有最后一天的经历，结果也是一样的。不过在飞机上做了个梦，梦见在悬崖上他告诉我被当地人袭击了，类似于性骚扰那种，我在梦里觉得很无所谓，装模作样地安慰了一下。醒来就决定分手了。
-因为什么呢？
-说不清楚。
-大概生活缺少激情吧。我觉得你们像是提前进入了结婚长达60年的夫妻状态。
-不是这样的。好像是在一起也无所谓，分开也无所谓，就像这次旅行，有没有都无所谓。
-难得有这么合拍的人，不觉得可惜吗？
-无所谓吧。唯一有点迟疑的时刻就是提出分手以后，他说好吧，也很无所谓的样子。
说完这句话她就起身走了，像离开一群吃草的羊。毛里求斯终究不是个适合她旅行的地方，一座雪山的半山腰更像那么回事，最好还有几只羊。
而之前所说像她这样的人碰不到第二个，想起来还是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