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
陈晨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室友过生日,玩真心话大冒险。 室友说,我觉得这游戏挺好玩的,不敢说不好意思说的话借着机会全说了,被拒绝也不怕尴尬,顶多解释一句我们玩游戏呢你别当真啊,多好。 输的是我,你们自然好。 还没来得及解释一句手机就被抢过去。 庆祝我21岁生日,第21个,华清庭,喏。 喂,华清庭么,我是柯竞安,我…… 快说快说,磨叽什么! 我喜欢你。 陈晨说你真行,这种游戏都敢玩了。 恩,八年了,我变化这么大,这种游戏都敢玩了。 陈晨说我们中学的那片平房拆了。 我拿着黄色的塑料小叉子在蛋糕上插来插去追逐一棵绿色的香草,都这么久了,是该拆了。 我们中学早期的教室都是平房,后来拆除了一部分,在校园中央新建了行政楼和高中部,只留一南一北两排。南面的被留作初中部,用铁篱笆隔离开,带一个很小很小的院子,两个篮球框,四座乒乓球台,四周种几池月季,很简陋。北面的留作高一教室。 房子从上到下都用的红砖,整个都是红色的,下雪的时候尤其被衬得鲜艳。我们中学的大部分时光就在那片红房子里度过。 我自己一个人去学校报道,在榜单上找到对应的教室随便拣个位子。我坐在一个穿杏黄T恤的大眼睛女孩旁边,一坐就是三年。那女孩就是陈晨。 以前觉得漂亮的女孩都是长头发,陈晨是彻底改变我这想法的人。她留短发,鼻子像首饰城橱窗里精雕细刻的玉,双眼皮,眼窝有点深,像新疆人。有次上课的时候有个男生扭着头盯了她好久,呵呵一笑说,真好玩,陈晨长得跟洋娃娃似的。的确像,尤其眨眼睛的时候。 我正好相反。我留长长的头发,扎两个辫子,耷拉下来几乎到腰了,每次去办公室交作业班主任都说,头发太长就剪了吧,不麻烦么?陈晨说我那时候就像从山里来的。而且,据说我因那两条土土的辫子迅速闻名全校。 说起来邱平哲一开始就坐在我后面。 开学不到一个月的时候考过两次试,知道他数学很好,有一次问他一道题目,不知道为什么刚一开口脸就刷的红了,说话也扭扭捏捏的。他的同桌是个小胖子,长得一副心宽体胖的样子,说话却着实刻薄。他在背后和邱平哲说,柯竞安喜欢你。用那种喜滋滋的语气,好像捡了别人没捡到的便宜。 我们都是一群没什么出息的小孩儿,没什么远大理想。那时候以为人生最大的事莫过于谁谁喜欢谁,而且热衷于第一时间打听到,才不至于在大家嘁嘁喳喳讨论的时候被鄙视。 我听到那么一句话,气得回头瞪他,本来还想骂他一顿来着,余光瞥见邱平哲低头安安静静做数学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觉得自己这么在意反倒像真有什么似的。一腔怒气软绵绵地泻个干净,回头做数学去了。 但我就这样和那小胖子结了仇,一心一意寻思着报复他。 那时候班主任特别严格,几乎禁止一切娱乐活动。男生们课间只好在走廊踢矿泉水瓶。十几个男孩子在狭窄的走廊上你挣我抢的,为能踢一下那脏脏的塑料瓶子沾沾自喜,实在幼稚得很。 有一次我和陈晨回教室经过走廊,那小胖子使劲铲一脚,一只矿泉水瓶直直地向我飞过来。其实并没有很疼,我想我那么生气是因为终于逮到机会报复他。于是我抬起脚狠狠一踢,瓶子连同我的鞋子一起飞到花池里。走廊里的人大笑一阵,哄闹着散了,我把穿白袜子的脚放在另一只鞋子上,拜托陈晨帮我把鞋捡回来。 陈晨是个很羞涩的女生,一只手拎着我的鞋,另一只手一直捂着嘴巴不好意思地笑。我扶着墙壁等她过来,回头看见邱平哲和程云熙从另一边过来,邱平哲看了看我,一脸平静地进了教室,没看见的样子。 我一边穿鞋子一边想,邱平哲的眼睛好亮。 初二调座位我和陈晨没怎么变动,后面的小胖子被换成程云熙,语文老师按座位分组,于是我们四个愈发熟悉起来进而创建了全班最放肆的区域。后来屡次调换座位,我们几个始终没有分散。这不是天意的缘分,是老师故意的。 我们第一次群体讨论就是在语文课。语文老师是位很有革新理念的女性,坚持认为思考大于生硬的灌输,每次都会留足一节课让我们“思考与讨论”。整个教室的气氛瞬间热烈起来,但大多在借机聊天。程云熙点点我的后背说,第一题怎么做。于是我们从鲁迅的那篇《阿长与山海经》讨论到靖国神社,又从靖国神社讨论到中国当代文学乃至先秦诸子百家。其实说话的主要是我和程云熙,邱平哲负责时不时笑一下以推动我们的讨论继续下去,陈晨配合着抿一下嘴,偶尔做个笔记。 我如果因为以后的烦恼怨恨邱平哲,就要从那时候开始。他不会像程云熙一样唾沫飞扬热火朝天,只微微侧下身子仔细倾听,我每次说完都很给面子地笑一笑,好像只有他懂我的幽默,好像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和程云熙谈得来,但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他心思单纯,天性好动,向往自由和昂扬激越的生活。他的好恶,像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样鲜明。他先于我们产生很多想法,为那样的想法执着,那时我羡慕他。 程云熙做过一件很轰动的事。 我们的班主任从来没有站在讲台上义正词严地宣布不可以早恋,家长也没有碎碎念的强令禁止。我们对早恋的好奇和畏惧,好像出于一种忠于传统思维的本能。没有人公然站出来反对,但我们知道不可以。所以大家只躲在宿舍里对这禁忌的事情津津乐道、窃窃私语。 唯独程云熙不。 隔壁班有个很漂亮的女生,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走在校园里很出众。程云熙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人家,继而饱受相思之苦,情动意涌无法抑制只好提笔遣怀,于是洋洋洒洒写出一首和考试作文一样长的诗歌,当着女生全班同学的面深情表白。 据说女生对他颇有好感,无奈正好有一位在本校任教的严父,于是程云熙和那篇文采飞扬的情诗一起被送到班主任办公室。 比起担心程云熙,大家都为终于发生一件比较轰动的事而兴奋,因而班上反倒有点喜气洋洋的气氛。班主任扔掉两节课在办公室和程云熙的爸爸促膝长谈,有实在好奇的男生随便抓谁一本数学教材混进办公室,过一会讪笑着回来,班主任跟我说,出去。 两节课过去程云熙终于回来了,没有像平时一样笑,也没有很难过的样子。我有点失望,写出那么好的诗歌,也就这样结束了。 程云熙后来没再谈过恋爱,倒是陈晨着实让我们惊艳了。 下学期转来一个男生,很高,长刘海,笑起来露出很白的牙齿,穿天蓝色的衬衫,斜背黑色双肩包。班里人齐刷刷盯着他一路走到后面,四周顿时响起一阵难掩欣喜的私语声。我望着他鼓囊囊的书包,猜想里面藏着一个篮球。 男生叫越成博。 陈晨说她听到那个名字就喜欢上他。 我心想小胖子改名叫越成博你还会喜欢么。人家是长得帅么,又没人会说什么。 据说越成博的家里拜托班主任多多关照,班主任不好不给面子,把他调到第二排,和陈晨隔一个过道。 但这关照没什么用,因为越成博在除却班主任的任何课上都在睡觉,下课铃一响就捞出篮球不见踪影。有人说在高中部的球场上见过他。 反正他每次踩着上课铃进教室,全身湿哒哒的。他像拍广告一样拨浪脑袋,头发上的水珠子溅到陈晨书上,扭头笑一笑,说抱歉,露出白的牙齿。 陈晨手指在水渍上一蘸一蘸的,温软如玉地回一句没关系,都快笑出来了。 越成博特别爱唱歌。 早自习惯例是背书时间。越成博单手支着脑袋,混着满屋子的背书声唱流行情歌。身体倾斜,正好对着陈晨。像调戏良家妇女的公子哥。 陈晨低头背书,一句“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翻来覆去念了好多遍,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越成博探头过来说,哎,不是特意唱给你听的啊! 就是这么开始的。 后来越成博的篮球被班主任没收,就开始专心致志和陈晨聊天。有时候一个早自习都可以听见他们两个隔着过道窃窃私语。 班里开始盛行他们恋爱的流言,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那种压低嗓子发出的难受声音:越成博和陈晨…… 有一天晚自习,班主任不在,越成博忽然和后面的同学起了争执,“豁”地站起来走到讲台上,我跟你们讲,我就是喜欢陈晨,你们要是再胡搅蛮缠…… 班里一时很安静,程云熙带头开始鼓掌,大家跟着啪啪拍了好一阵子,越成博转怒为喜,心满意足下来,向陈晨挑了挑下巴。陈晨满脸通红地把脑袋藏在书后面。 我那时候觉得越成博挺有男子气概的,比程云熙强多了,以致很久之后才想到胡搅蛮缠那个词用的实在不怎么恰当。 从此总能够在放学后的走廊里看见他们两个。那时候谈恋爱真纯洁,手都不敢拉一拉,就是肩并肩站在走廊聊天。 聊了两个月,没什么可聊就自己分手了。还没等到班主任发现。我问陈晨,你们的恋爱到底谈了个什么?她支着脑袋说,谁知道。 后来越成博的兴趣又转移到踢纸球上。先前有人偷偷带足球来学校,都被班主任没收了。带无可带,只好脑瓜一拍,用透明胶把纸团粘成一个大球,结结实实缠两圈,当足球踢。就像初一时候踢的水瓶子。课间又总能见到一帮男生闹哄哄地在走廊争抢着踢一只脏纸球。 不同的是,这次连邱平哲和程云熙都参与了。 隔壁班老师站在办公室门口喝水,看见他们“认真拼搏”的样子,笑一笑,转身告诉班主任。班主任看见邱平哲和程云熙,更加痛心疾首,纠出所有参加这活动的人在教室外罚站,誓要查出元凶严惩。 我和陈晨吃饭去的时候向走廊望一下,十几个人正贴墙站着。程云熙朝我们笑一笑,邱平哲看过来一眼,平静得看不出什么表情。 我想起初一那次踢掉鞋子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望过来一眼,眼睛也是这么亮。 据说后来大家都饿了,越成博站出来说是自己的主意,并且据理力争几句,触怒班主任,立时迎来一顿训斥。越成博气不过,拎了书包就走。 有人见他家里人来过学校,收拾了一堆东西就走了。从此再没有他的消息,也没有人再提起。 他来得这么突然,走得也这么突然,好像来这只是为了和陈晨谈一场没超过三个月的恋爱,连累邱平哲他们受一次罚。 我有时候嘲笑他们,瞧你们谈的那点恋爱,一点儿都不可歌可泣。 我们都是太平凡的人,无缘相遇那些充满悲剧色彩的传奇人物,因而也没有经历过动荡而危险的青春,每天经历的最激动人心的事不过是早自习后跑到校门口抢着买那种五毛钱两个的包子。程云熙的恋爱不了了之,陈晨的恋爱不知所谓,邱平哲简直不清不楚。 邱平哲的恋爱始于当年的运动会。初中部主任突发奇想,让初中同学也参加全校运动会。邱平哲报了一万米长跑,陈晨志愿做服务人员,程云熙是校报记者,我回家。邱平哲当初的小胖子同桌也留校,我才得以全面地了解事情经过。一点儿也没什么好激动的,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以空前热烈的姿态传播这次绯闻。我苦思冥想,觉得大概因为邱平哲学习好吧。 绯闻女主角是隔壁N次方的班花,据说初一时候有次见到邱平哲在走廊玉树临风站着的样子,就芳心暗许了。比赛的前一天晚上忽然停电,程云熙召集邱平哲和陈晨在教室秉烛夜谈,班花闻风而来,以亲切可人的姿态加入他们的谈话。我们几个经年累月在一起,实在是相看两两生厌,女生的加入堪比忽然刮来的一夜春风,所以聊天的气氛委实热烈,大家在那短短一个小时的停电时光中迅速建立了深厚友谊。 重点是邱平哲从没有跑过一万米。显然大家都没有。跑到还差七、八圈的时候各年级参赛选手纷纷趴下。邱平哲也眼冒金星,行将倒地。女生亲切地跑过来递上一瓶水,连连为他加油。邱平哲不负美人意,决定走完。反倒是负责运动会的老师担心祖国的花朵经受不住如此摧残,临时将一万米长跑改为八千,取消三甲,只设励志奖。由是邱平哲成为八千米长跑最后赢家。 女生送给他一本日记本,内附粉红色卡片。 我在意的是那个停电的晚上。 校园空荡荡的,教室空荡荡的,几个人围坐一桌,守着一曳烛光,光里映出兴奋的脸,邱平哲向烛光望一望,眼睛是明亮的。 这是听完描述我眼前自动生成的画面。我不止一次地向陈晨和程云熙打听那天的细节,因为我对缺少了我的他们依旧快乐的场面耿耿于怀。 还有,我讨厌邱平哲对待这件事的态度。 他没有和班花谈恋爱,但仍旧对人家微笑,人家生日的时候还送去礼物祝贺。女生送的日记本,他用来写周记。我常见那本子,因为我是小组组长。每次我都借检查作业之便堂而皇之翻看。邱平哲在上面工工整整写很好看的字,可见他十分珍惜。 我去找语文老师辞掉小组长,因为我不想在每周一的早上敲邱平哲的桌子说,周记作业。也不想再翻那个本子。 我以为喜欢就要说明白,不喜欢就老死不相往来。 那阵子我对邱平哲很不满,连和他一起秉烛夜谈的程云熙和陈晨也不愿搭理,人变得冷淡又安静。程云熙也安静下来,因为除了我没有人和他神神鬼鬼地瞎扯——邱平哲话很少,又不幽默,陈晨只会温软如玉地抿嘴笑。大家都不再像以前一样兴高采烈。唯一兴高采烈的是班主任,他早对我们几个的过分活跃头疼不已,苦于怕打击我们积极向上的幼小心灵,只好一直睁只眼闭只眼默默练气功。以后再不用但心了。 之后程云熙被任命为新的小组长。我很不满他总是借职务之便偷看我的周记、作文甚至日记,像我以前一样。但这种烦恼又不能和陈晨他们讲。他们之前一直被我看,现在又被程云熙看,总之摆脱不了被看的命运,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了。他们不会有我这么大的落差感。 我那时候受天龙八部的影响,有许多奇妙的想法诉之无处,只好借日记宣泄。所以我的日记,差不多就是连载的武侠小说。 程云熙这厮不要脸的地方就在于,不仅偷看,偷看完还要摆出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告诉我。所以那段时间,程云熙每天最后一节晚自习都会拿笔戳我后背,哎,该更新了啊,明早检查日记。但他最最不要脸的地方是不仅自己看,还要和邱平哲边看边讨论。我常听到他们在我背后的对话: 这写的什么谷啊? 铸剑谷,龙泉铸剑谷,笑傲江湖里的嘛! 很多年之后才清楚当年这举动的理由。那时我们自己的世界太小,身外的世界又太大,对一切都好奇,又对一切都困惑,怎么也看不明白身边的人,即使面对面的笑脸那么熟悉。想了解一个人却不得章法,只好去偷看。这样笨拙。 但当时一点也不明白。只是有点迷茫的难过。觉得大家以前明明百无禁忌无话不谈,如今心照不宣守着这样死寂一样的平静,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人和人的相处着实悲哀。我忘记了这局面正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反而觉得要为别人的无情哭一哭。 于是就哭了。 陈晨不会安慰人,一手支着脑袋给我一个后脑勺,一会儿转过头来跟我说,别哭了,看着我发会呆,自己觉得没意思了又把头扭回去。程云熙在后面戳我,问,你怎么了?邱平哲闻声抬头看我一眼,又迅速低头写数学作业。 我本来有点近视,泪水盈在眼睛里看人不仅不模糊反而更清楚了。我永远记得那天看见的程云熙的脸,真诚的,单纯的,像冬天多云时的太阳,热烈得那么真切。 所以我尤其不明白他的出走。 起因是将近毕业时的模拟考试。那时班主任突发奇想,把座位调成单人桌,美其名曰营造考试氛围。考试氛围不见得有,紧张氛围倒是营造得很充分。这种情况之下班里迅速两级分化,一拨儿天天清早起来到花坛边背历史,另一拨秉着再不疯狂就老了的原则极尽享乐之能事,每天在教室的时间不过是收发同学录。 我们几个虽然并没有分散,但这种每个人就像一座孤岛,伸长脖子说句话就如隔海相望的局面,实在没什么兴趣再凑在一起聊天。况且进入复习阶段,语文老师的小组机制早已名存实亡,连这绝好的客观条件都失掉了。程云熙不是背历史的那拨人,也不融入那支疯狂的队伍,只好陷入中立的孤独和安静。但他是不甘于寂寞的人,如果我早明白这一点,或许就能意识到他安静里的可怕。 第一次英语模拟考试的时候他就迟到将近一个小时。班主任被自己营造的紧张氛围感染,人变得更加严厉,程云熙于是被叫去思想教育一个小时。回来的时候化学老师正在分析试卷,他喊一声报告,在全班人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回到座位。人看起来乖乖的,安分下来的样子。 但第二次模拟考试他整个缺考了。班主任请他爸爸来学校,两个人就程云熙的做法和状态达成一致意见,对他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和痛心疾首的教育。以后总见他坐在桌前发呆,桌上摆一大堆试卷,手指熟练地转笔,一圈一圈均匀圆满,很好看。 我问,你怎么了?他靠着后面的桌子,说,我不想中考。 邱平哲从物理卷子里抬头出来,骂一句神经病。 那天他们俩打架了。程云熙抄起一本书向邱平哲飞过去,邱平哲跳起来踢他的桌子,两个人就扭在一起了。力气差不多,互相扯着胳膊,有时候邱平哲把程云熙按在课桌上,有时候程云熙推搡着邱平哲连连倒退,课桌被撞得扭七八歪,书啊眼镜盒啊掉了一地,旁边人纷纷叫着退开。班主任闻声赶来,一人头上一下就制止了。 这次是当众训斥。我才知道班主任训人和寻常家长训斥孩子没什么分别,有点失望。 第二天程云熙没来学校,以后都没来。班主任打电话再请家长,家里也一直在找。 程云熙离家出走了。 他终于又做了一件轰动的事。 早自习陈晨竖起书偷偷跟我讲,听说他走的时候就带了一百来块钱。 我转身看向邱平哲,他看我们一眼,说没事儿,继续低头盯着卷子上的并联电阻。 其实程云熙走的时候邱平哲知道,之后两个人一直保持联系(班上不许带手机,但我猜他们有偷偷地带),邱平哲还把自己的生活费寄过去。一个星期后他跑去班主任办公室,不久程云熙也回来了。一定是他告密。 但程云熙并不怪他,反而恢复了以前神采奕奕的样子。有一次程云熙问我数学题,回头对邱平哲说,你说我怎么就不问你呢?邱平哲一本正经地说,人家长得好看。 我心里一惊,真想转身看看邱平哲的表情,抬头见程云熙摸着下巴戏谑的笑,我瞪他一眼,离家出走好玩么?气鼓鼓地转回身。 邱平哲和陈晨噗嗤一笑。程云熙戳戳我后背,哎,还没讲完哪!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程云熙斗嘴。 第三次模拟考试的时候,我正为化学方程式配不平烦躁不已,班主任突然走过来低声说,你家里出事了,跟我出来。我跟在班主任身后走出教室,感觉得到全班注目的眼神。 他一边带我去取车,一边跟我讲,你爸爸出了车祸,正在医院抢救,家里打电话让你赶紧去,走吧,我送你。 我坐班主任的摩托车去的医院。 电梯门一开,所有亲戚都扭头望着我,妈妈跑过来摸着我的头说没事没事,一边说一边哭,擦着眼睛跟我们班主任道谢。 爸爸横穿马路的时候被闯红灯的机动车撞到,认识的人帮忙叫了急救车。 手术结束人还在昏迷,爸爸被推进重症监护室,下午醒过来看着我一直在笑,但他不知道我是谁。 我们都是些最平凡的人,没有那么多跌宕起伏的故事。 一个星期后爸爸恢复意识,转移到普通病房。由于心脏严重受损,需要长期住院疗养。妈妈带爸爸转院去省城。 班主任号召全校给我捐款,把钱交给我的时候说,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要分心。怎么能不分心,在校园的任何地方都有人对我指指点点:那个扎两个长辫子的就是柯竞安,就是她爸被撞成植物人。 每次进教室邱平哲都好巧不巧地抬头看我一眼,然后迅速低头写试卷;程云熙一只手托着下巴,从进门起到我在他面前坐下,一直盯着我。陈晨给我传过一个纸条,无非是叫我不要难过。 我觉得我没什么好难过的。我爸爸还好好生活着,他只是不像以前一样健康。我一点也没有缺失什么。 但他们把我看成可怜的人,把我看成不正常家庭里的孩子,把我看得和他们不一样。 我不再和陈晨一起吃饭上厕所,也不再给程云熙讲题。我因自己不可理喻的悲剧主义情结将他们隔离在我生活之外。 中考考完当天,我用塑料绳把课桌椅绑在自行车上准备回家。没有人接我,我爸爸妈妈还在省城。 邱平哲走到我面前,站了一会,拿出一本很旧的书还给我,笑笑说,借了这么久,我都没看。 是很久了,久到他不说我都不记得。 我抬头看看他,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晃得人无处可逃。我接过书扔到车篓里,对他说再见,等他转身回去,登上自行车回家。 我们住的宿舍没有阳台,也没有晾衣绳。大家自己在墙上钉钉子,横七竖八拉很多塑料绳晾衣服。有时候阴天,衣服挂一星期被我们自己的热气烘干,有一股奇怪的味儿。 我那天穿的衬衫就有一股那样的味。 回家的路上想到真的彻底隔绝他们了,心里轻松又难过。 但J城是个那么小的地方,哪里容得下那么多分别。 我们四个都升入本校高中,从南面的红房子搬到北面的红房子。我和邱平哲因为分数相同被分到同一个班,学号连着,他又坐在我后面。 但我装作不认识他。 一开始总能遇到。他走在一帮男生中间,明亮的眼望着我,笑着挥手,柯竞安! 我老远就看见他了,但直直走过去完全忽略他。我听到他身边的男生哈哈大笑,行不行啊你! 有时候会为自己的无情内疚,因为没有程云熙在身边的邱平哲看起来很落寞。 他总一个人在操场看人踢足球。站在路边的大柳树下出神,不知道是不是想起初二那年踢纸球被罚的事。现在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踢球,却没有可以一起的伙伴。更多的时候他和很多人一起。和大家一起为一点小事哈哈大笑,比以前更爱讲话。我不觉得他比以前变得更好,他改变了,或许只是因为没有人再纵容他以前的样子。 我们是一样狭隘的人,不能忍受同时和许多人成为朋友,因为那样分得的关心太少。他这样屈就,是不想别人看见他的孤单。我认识他这么久,怎么会不知道。 我的新同桌叫杨柳,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似的名字。但她本人实在和这浪漫情境扯不上半点关系。她穿铅笔裤,运动鞋,宽松的上衣,头发是时下很流行的长毛寸,染成淡黄的颜色,整个人就像头小狮子。她有种帅帅的气质,常双手插兜,大声说话,笑得也很不拘小节。 看起来张牙舞爪的样子,和刘子恒吵架却从来吵不赢。杨柳不知道怎么发现了我伶牙俐齿的潜质,强烈要求和我换位置,于是我和刘子恒成为同桌。 一开始我对刘子恒蛮有好感,因为他和程云熙一样是个单纯的人。但不久之后我就发现,他在单纯之外更是一个麻烦的人。他的眼睛总在观察特别微小的事情,并为那种小事连连挑起争端。于是我们经常爆发口水大战。得益于一向死记硬背的思维定式,我能够不经大脑一口气不喘地说出大段大段逻辑清晰的话,刘子恒噎的瞪着我半天,气鼓鼓地转头说我不和你讲话。 杨柳激动地连连拍手,邱平哲一如既往地在后面低声笑。 我反而有点难过。因为我终究再找不到另一个程云熙,也再找不到另一个只会温软如玉抿嘴笑的陈晨。邱平哲依旧在我后面,但我一直故意疏远他。 但他好像从来没怪我。 有一阵子班里特别流行那种很大的垫板,本来是为了考试时涂卡方便,很多人夹在两张桌子中间,在自己桌前形成独立空间。杨柳就用一张蓝色垫板把我和她隔绝开。刘子恒嚷嚷说,呀呀柯竞安,杨柳不想看见你!一边撕下一张纸擦擦桌子,搓成团,飞到后面垃圾桶。 我觉得自己就像那团被丢掉的废纸团。 杨柳那阵子天天躲在垫板后面,也不和我讲话,我每天看见那蓝色的垫板,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 我开始经常和别人换座位。今天和这个人,明天和另一个。我跟别人讲老呆在一个地方对视力不好,但其实我只是不想在杨柳身边,不想被隔在垫板外面,好像被丢弃一样可怜。这样大概有半个月,班主任跟我讲不可以这样经常换来换去,我只好默默回去。但杨柳已经把垫板拿开了。 她说,邱平哲跟我说这样让别人很不舒服,好像我不想和别人讲话的样子,其实我就是想自己待一下,你别多想。 她向我笑,像一头莽撞的小狮子一样。 我回头对邱平哲说,要你多管闲事。 他抬眼盯着我一会儿,扭头对同桌说,第五题你选什么? 我那样气势汹汹的,他竟然连句话都没有。 但那个眼神让我浪费了下午的两节英语课。我脑袋里一遍遍自动回放他当时的表情。他好像既没有吃惊也没有不解,反倒早有预料似的很冷静的样子。 是了,他认识我这么久,怎么会不知道我。我讨厌他站出来替我说出我不想开口的事,这证明他完全看穿我被嫌弃的心境。他完全看出我的可怜。我不想被他看到这样的自己,正像他不想被我看到他的孤单。我们竭尽全力做出最轻松最体面的样子向彼此证明自己很好。 所以我想念陈晨,想念程云熙,却不肯原谅邱平哲。 高中班主任是位开明的年轻老师,从来不会板着脸跟我们说这个不许做那个不许做,因此班上的气氛很活跃。 高中设施和初中时一样简陋,空地上四张乒乓球台。我们的教室离足球场很近,但是班上好像并没什么人喜欢足球,课间大部分人凑到乒乓球台旁边排队打球。剩下一小撮非乒乓球爱好者发明可以在教室玩的新游戏。那游戏很简单,七八个人石头剪刀布,输的人头上立马被蒙上一件外套,被余下的人跳起来打。打一阵,撩开外套,接着石头剪刀布。我始终不明白打人的时候究竟有什么好开心的要笑成那个样子。这游戏比初中时候男生们在走廊上踢瓶子更加幼稚粗暴。 气氛这样欢乐,但我想离开这里。 我跟班主任讲,这里压力太大了,大家都那么优秀,我变得无足轻重,我从没试过这样没有存在感。 是的,我没有存在感,但不仅仅因此而已。很多次我想哭的时候都会想到,再没有一个像陈晨一样的人笨拙地对我说别哭了,也不会再有一个程云熙戳我的后背说,哎,该更新了啊,明早检查日记。只有邱平哲在,但我怨恨他。 班主任让我再考虑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下雪了。 几年不遇的一场大雪,夜里悄悄下起来,到早上已经没过鞋子很多。走读生说路上的雪被轧成一层厚厚的冰,只好推着自行车来学校。大课间的时候整个校园都在打雪仗,几个班联合起来攻击一个班,不时有班级中途背叛,倒戈相向,而又有人报复背叛者,还有不相关的班级出来横冲直撞,渔翁得利。到处是呼喝声,求救声,冲杀声,场面异常混乱。老师纷纷笑着站在办公室门口围观。 我和一众女同学挤在走廊上看热闹,被一个雪球重重砸在额头,刘子恒大叫一声“报仇了”,跳着跑开。我哭笑不得地伸手乱拍,刘海儿全湿了,一绺一绺贴在额前,抬头见邱平哲站在不远处的花池旁边看着我,笑着指指自己的额头说,还有。 考虑到雪太大走读生来学校很不安全,学校暂时取消了早晚自习。但教室依然有人自愿留下。人很少,都集中在暖气旁边。 我等人走的差不多了,开始收拾东西。 是些琐碎的事情。把笔通通拿出来,坏了的扔掉(用惯了的常常坏了也不忍心丢掉,所以书桌里不知不觉留了好多旧东西);用透明胶把破了角的练习本粘好;把所有书重新分类排好在书桌里。那段时间邱平哲一直低头在后面写政治试卷,我收拾完了,看看教室只剩我们两个人,问他,还不走么?他看一看我,还要再等一会儿。 我走了。 我关好门,裹紧衣服小心翼翼回宿舍。 我特意绕远,为的是走那条铺着鹅卵石的小路。雪已经停了,月亮出来外面就像白天一样。我吸吸鼻子,想起唯一遇见程云熙的那次。 那是开学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走在放学后的人群里,听到有人叫我,回头看见程云熙。他跨一大步过来,白色的鞋子在夜里很显眼。 他又长高了一点,身上那种躁动的气质敛去不少,人变得相当沉静。两个人并肩走了很久,将近校门口的时候,他突然说,我不想念了。 让我想起初中那次。 只是没有邱平哲再骂他神经病,而我安慰不到他。 我说过,他先于我们产生很多想法,对那想法执着。我和他不是一样的人,并不能够了解。 第二天一早我转到新的班级。 从此再没见过他们任何一个。 学校那么小,但我们竟然再也没有见过彼此。 人家都有同学聚会,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我想,或许我们都是冷情的人,最擅长假装遗忘。 高考半年之后,我翻出初中同学录找到陈晨家的电话,辗转联系到陈晨。永远温声细语的人竟然也会那么大声讲话:死呀,你一个人干嘛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你知道吗,听说程云熙高考完之后和几个弹吉他的年轻人跑去广州,邱平哲像你一样完全失去消息…… 陈晨问我是不是喜欢邱平哲,我怔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 你从一开始就对他很反常。你从不和他主动说话,好像很讨厌他的样子。你讨厌那个小胖子,会跟他吵架,却不会和邱平哲吵。 没错,我那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我怨恨邱平哲,不过因为喜欢他。人们总是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无理取闹。 那时候那么别扭,只是因为无法将喜欢说出口。 而今我能轻易地说出来,却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陈晨最后说,柯竞安,你这样对过去念念不忘,怎么可能过得好。 《海阔天空》的前奏想起来,室友把话筒递到我手里。 我想起初三那年元旦,外面飘着雪,红的屋顶白的灯光。我和陈晨在桌前争一颗玉米糖,程云熙和邱平哲合唱了《海阔天空》,慷慨激昂的样子。当时很不明白,北方人怎么能把粤语歌唱得那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