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波逐流的墨西哥
终于在人生中最后一个春假去了墨西哥,见识了拉丁美洲的样子。
生活,在墨西哥城
这个暴露于高原之上又受到群山庇佑的城市,承载了墨西哥的大部分历史,它与我去过的欧洲城市有着隐秘的相似性,来自于建筑、艺术、食物、色彩、语言、信仰,更确切地说,是来自于每一个相得益彰的生活细节,都与它长期被殖民的经历有关。
然而,进入宪法广场一带的老区,一切又仿佛回到了九十年代末混乱而躁动的中国城市,这种相似性比前者更为直接。急躁不安的汽车喇叭声在无论哪条宽街或者窄巷响起,眼前充斥着建设工程带来的尘土与热带阳光的混合物,人行道上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摊贩,售卖着不干净的吃食、零碎的生活物件以及色情碟片,地铁上的小贩更是会把货品直接放到你的手上、包上,不要的再收回去,要的就给五个比索。
这个城市,毫不遮掩。
路上遇到的墨西哥人大多非常热心,他们主动走过来为你带路,教你Taco的正确吃法,真诚不做作的笑容里同时带着许是因为语言和人种差异而产生的羞涩感。由于Hola(你好)和Gracias(谢谢)是我们唯一知晓的西班牙语词汇,所以一路都是靠表情、手势以及计算器交流,我们跟卖烤鸡的大叔比划,大叔也跟我们比划,大家都变成了只会笑的哑巴。
也许,正是因为语言不通,才不会被一些鸡毛蒜皮所淹没导致新鲜感被消耗,而是全情投入到纯粹的感官世界所带来的趣味中。
途中
长途巴士载着一车互不相识、却有着共同的临时目的地的人们,从墨西哥城往北驶向圣米格尔。公路旁边的农村建筑物,看起来和中国的那些仍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破蔽,一样无暇顾及美感。贫穷与普遍意义上的美并不冲突,却常常伴随着人类文明所塑造出的审美的缺失。我的同情心又不合时宜地发作起来,可谁又说他们就一定没有“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自得呢?对别人生活的揣测无时无刻都在发生,所以我也时刻提醒自己要对同情心保持一种谨慎的批判态度,因为同情心并不总代表善良,更多的时候,它意味着居高临下、自以为是,意味着一种暧昧不清的拒绝与脱离。
远处的村庄安静地盘踞在山脚下,山就像温柔隐忍的祖辈,唯一的使命就是保护自己的孩子,然后看着他们离开或是在自己的怀里死去。天色渐渐暗下去,北回归线以南的太阳总是在白天将尽的时候更为努力地展示自己,以免被人们因习惯而遗忘,于是山上的植物、田边的白马、裹着绝缘外皮的高压电线,都很给面子地变成了金色,积极回应着太阳这一天从清晨六点起就开始的劳作,这样的奖赏方式想必也是让太阳满意的,所以它才愿意每天按时地回来。
前段时间刚刚读过胡安·何塞·阿雷奥拉的《动物集》,为他的想象力和精妙的比喻而惊叹不已。“犀牛被一位知晓分寸的处女征服了,它的肉身变了形,放弃了自己的蛮力,变得像羊、像鹿,并跪了下来。那阳刚好斗却迟钝的角在少女的面前变成了纤长的象牙般的哀伤。”我看着车窗外的金色世界,觉得在墨西哥长大的人,是该有这样的想象力的。
直到大片白色的工厂进入视线,之前所有和谐的幻想都被打破。本来,屋瓦、藩篱、牲畜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绿色之间,就像糖融化在牛奶里,而以厂房的尺度,显然远远超过了饱和浓度。于是,失去制约的它们,一跃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人呢,也不再是靠土地给养的孩子了,而是主人的主人,土地上原有的一切只得唯唯诺诺做了佣隶,一旦惹得人不高兴,他们就性命堪忧了,不过即使这些主人的主人高兴,他们的性命也未必安全,能做的只有听天由命,然而天如何也无所谓,全在人如何。
苍蝇游客
圣米格尔中心区的夜晚,有着与这个城市规格不符的热闹,放眼望去,四周大部分都是游客。我觉得有些失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墨西哥的圣米格尔,还是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又或者是在中国的大理(所幸还没有达到让人觉得像丽江的程度)。走出主街区,游客的数量骤减,灯光也是,能够照亮道路的只剩下天上的那些,身后的嘈杂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前方的黑暗正在拉近我与当地人生活的距离。然而就在那个时刻,我突然惮于继续走下去了,因为脑海中闪现过一个又一个曾经读到过的危险事件。
我一个人不停的在主街区的附近打转,不敢走出距离中心超过两个街道的范围,并且试图麻痹自己这里也有值得一看的东西,然而始终只感到一种缺失,一种真实的缺失。这种失落感非常的熟悉,它常常伴随着我,在美国生活的每一天——源于发达文明对于原初自然的霸凌。惜命的态度再次印证了自己的虚伪,我告诉自己要去看最真实的生活,却又在接近真实的时刻选择后退。
垂头丧气地找了一个门槛坐下来,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而我的亚洲面孔也吸引了来来往往的人看我。我们互相观察着。广场上不停有闪光灯亮起,游客们对于这个地方的记忆是否也会像这闪光灯一样短促?因为想看当地人最普通的生活来到这里,而矛盾的是,我这样的游客的到来,却恰恰成为当地人为了迎合而改变生活方式的理由。
又脏又瘦的流浪狗、拖着奇怪玩具奔跑的小孩子、蹲在门口聊天的妇女分明是在告诉人们,他们的生活就在这里。我试图从中分辨出看到的这一切哪些属于他们,哪些属于他们为我们所创造的,却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将这些区分开。所以问题又回到最开始的地方,生活到底是什么?我们是否应该、又是如何介入他人的生活的?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在诉说,每一个人也都在诉说,可是到底什么才是被诉说的对象?
图卢姆也是一样,到处都是游客与为游客而开的纪念品店,里面粗制滥造的商品是漫不经心的、急功近利的、缺乏判断的、懒于思索的。如果没有海滩和玛雅遗址,图卢姆的人一定也会以别的不坏的方式生活着,只是游客的介入,给了他们如此的借口,虽然他们也许觉得有这样的借口很不错。
我们这些游客啊,就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叫着,迅速聚集到一个地方又迅速的散开,然后下一拨苍蝇继续嗡嗡地围上来。每个地方都被一拨又一拨的苍蝇不断改变着面貌,而苍蝇还是苍蝇。
在手机里打完上面这段话的最后一个字之后,我转身走进了一家礼品店,去尽自己作为一个游客的义务了。
女人
“Some women may not blossom.” 在瓜纳华托的一个艺术工作室里面,那个女学生给我们看了这句话,请我们把它翻译成中文。同伴问她为什么这么写,她说,因为在世界上的有些地方,女人的地位非常低,他们在家里总要受到丈夫以及其他男性成员的约束。我问,比如中东?印度?她说,还有墨西哥。
于是,突然想起富恩特斯在《最明净的地区》里写的一个片段,“夏日的床板滚烫,所有的人都感到热血沸腾。父母和最小的孩子睡一张床,我和我的兄弟们睡另一张床。也不知是哪一位兄弟占有了我,我竟毫无察觉。床板灼热,我们年龄虽小,却感到异常冲动。那年我十三岁。人都是这么长大的。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这段话以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被写出来,就像在说“牙膏用完了,该换一管了”,就像在说“Some women may not blossom”。
坚硬的墨西哥
“墨西哥是尼采式的热带国家。”
富恩特斯的写作也确实包含一种哲学式的叙述。我是看不懂尼采的,大体也看不懂哲学,只能通过自己的体验与书里的描写,猜想这句话是在说尼采的超人与权力意志,而作为个体的墨西哥,是不断创造、扩张、展示的,突破束缚、具有自主性企图支配自身与外界的。长期经受侵略和殖民之苦的墨西哥,我却在这里看到一种顽强的生命力,和不被占有的精神自我。当然,这里的一切,建筑、语言、文化、工业……几乎无法从我去过的几个地方里找到未经杂交过的纯种的东西,然而从细节里,一种个性和反抗却又清晰可见。人类是这样的,互相影响又互相独立,从来不存在真正的从属关系,即便是在奴隶时代。同样的,对于国家这个概念也是如此,每一个个体都具备这个国家的特性,但同时也都是完全不同的自己。
所以现在,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要说,“独特性就是不纯正性、混合性。比如我们,比如我,比如墨西哥。也就是说,独特性意味着混合、创造,而不是先于我们经验的纯粹性。我们并不具备天生的独特性,而是后天才有的,独特即创造。墨西哥的独特性在未来,而不是过去。”
鲜艳的颜色都有毒,所以墨西哥也是个有毒的国家,而毒,是有力量的。我在墨西哥的时候,听见过一片落叶掉在地上的声音,这坚硬的叶片,就像这个国家和它的人民。
回程
凌晨,坐在芝加哥返回圣路易斯的大巴上,空调的冷气、车的震荡声与缺少月色的黑夜,这些没有尽头的东西集体淹没了我。我居然在这之中获得了一种安全感,这车好像会永远地开下去,开向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