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人职场の社交死亡事件

1.

I've been told 我的幽默很特别。

其实，这并不算是一种夸赞。

如果一个加拿大土生白人对你用了特别这个词，并不是夸赞你曰汝乃人中龙凤，其实意味非常蹊跷含混，背后包含的信息流巨大且隐晦。

加拿大徒生白人和中华土生华人的一个重大区别，就是讲话的隐晦程度。英裔西人讲话喜欢持重委婉，主要靠弦外之音来完成信息上的传达，此类人群极度讲究用词，极度不讲究吃食，一句场面话七弯八绕隔山打牛梗中藏梗，转头看到一袋cookies或者muffins或者donuts就扑将如上去，方寸大乱，前一秒还在口吐以拉丁语为词根的GRE词汇，后一秒往嘴里塞入烘焙之面团，面目陶醉，以之为稀世美食。外人观之，在审美上有一种强烈的扭曲感。吾辈华人，则是恰恰相反。

在加拿大, 一句语气冰冷略带高傲的I'm sorry I can't help you几乎是在社交上判了对方死刑。而在我的老家湖州，社交的死刑的执行普遍更具仪式感，需要当事人在一个夕阳落下的夏日的黄昏，双手叉腰站在田间，面向三公里之外的争执对手，气运丹田，用尽毕生积攒下的肺活量，穿过漫溯于天际的灶火炊烟与田沼雾气，以一个字二十秒的长音向对方，对方全家，以及对方同姓全族，传达一个隐晦的信息。

那——妈——则——逼——

（意译，The genital part of your mother's body，or simply put, your mum's cunt）

湖州话这点一直让我非常困惑。这句咒骂本质上只是个词汇，即，你母亲的生殖器，并没有谓语和宾语，所以不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因此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残缺感。反观英文二字经：Fuck You.言简意赅，语义明确。希望老家的朋友还是要对此多做改良，毕竟三公里高能对骂在精力上是一个巨大的投入，不上班不上课跑到阡陌之间，情绪激动，气绝膝软，喉咙哑掉，半天只传送过一个名词过去，着实让人心痛，不仅仅是语言学之伤，更是人类社会生产力的损失。　

2.

进入这家公司以来，我已经数次被告知我的幽默很特别。去年圣诞酒会，西装笔挺，手持一高脚玻璃杯与一PM攀谈。PM为印裔，能力强且亲和，我很想去她部门工作。自我介绍来回几个回合后，她提到她的名字为梵语。我很好奇，遂求解其名。伊微微一笑，娓娓道来曰：此名有胜利赢得之义。

幽默感一般但情商在线的人，这时候可以说，哎呀看起来令尊的确是对阁下抱有巨大之希望呢。

幽默感一般但情商不在线的人，这时候可以说，hmmm, thats interesting.

幽默感一般且情商不在线且懒惰的人，这时候可以说，wow

但是我是幽默感特别的人，虽然我主观上认为我的幽默感没什么特别。只是正常级别的，恰到好处的，情智双高的，完美的起到社交润滑作用的那种很typical的幽默感，虽然不晓得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下来也没什么朋友。我当时脑子里浮现出了一句话，我隐约的感觉到说出来似乎有问题，我仿佛可以听到被深埋在大脑皮层底下的理性人格透过层层褶皱绝望的闷声呐喊 but i have to say it. I dont know why, I dont have a choice. A joke is like a boner, it pops up out of nowhere, it's super awkward, and it's gotta be dealt with.

我哈哈一笑，举起高脚杯，朝伊举了举，说：

I see your name has the meaning of victory, so it's just like Trump

时间凝固五秒

抒解之后，精神上的高潮开始褪去，我整个人进入贤者状态。朋克人格默不作声的躺倒在地开始抽事后大麻吃事后黄瓜，一片精神废墟中，我的理性人格会从大脑褶皱的深处哆哆嗦嗦地冲将出来，对着我失声痛骂：

Why Jason, why!? You are committing social suicide by keep telling shitty jokes! fuck you Jason! fuck you!

此时PM怔怔的看着我，楞了半天，理了一下莫名凌乱的头发，若有所思而又意味深长的吐出来一句：

Jason, your sense of humor is very special indeed.

3.

后来新人分配的时候，我没有得到去她部门的机会， never rate Trump anyway. 于是我转投去给Brian做事。

Brian是加拿大土生白人，一天说三百遍how are you，不分场合不分时间无论刮风下雨，即使是厕所间的擦肩而过，大概率也会甩来一句how are you，有时候我胡子长了点，伊还会在how are you后面加个sir. 我后来做了个excel表格统计了一下被问候的次数，发现the cutline is 3 hours, 三个小时未见，则how are you 在见面时必然会触发，两小时内再碰面则不会问候，两小时和三小时之间这段时间比较微妙，他看到我会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扭捏。

How are you法则的唯一例外是周五下午的啤酒时间，我拿着图纸推门而入，阿哥人盘在椅子上转将过来，手里一罐molson canadian, 脸色红红看着我，笑嘻嘻的问候：whats up brother !

我曾经在和我妈打电话的时候，提到我在公司被自己上司称作先生，或者兄弟。我妈一听，很警惕的开始和我确认这个公司是不是在搞传销。　

4.

今天是Brian大喜的日子，在为本社服务了十五年后，成功上位，晋升为partner.

下午在和他check图的时候，他假装很不经意的告诉我这个消息，语气和用词好像这件事情就跟去超市买个菜一样，在聊完了天气，税，医保，买车，老婆，女儿，房价，冰球，大老板的小老婆之后，阿哥很不经意的说了一句，you know what Jason, I've been promoted to be the new partner last friday. 语言气若游丝，说完脸转向窗外，睫毛疯狂抖动。

幽默感一般但情商在线的人，这时候可以说，哎呀恭喜！看起来本社的确是对阁下抱有巨大之希望呢。

幽默感一般但情商不在线的人，这时候可以说，hmmm, thats interesting.

幽默感一般且情商不在线且懒惰的人，这时候可以说，wow

但是我是幽默感特别的人，虽然我主观上认为我的幽默感没什么特别，只是正常级别的，恰到好处的，情智双高的，完美的起到社交润滑作用的那种很typical的幽默感，虽然不晓得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下来也没什么朋友。我当时脑子里浮现出了一句话，我隐约的感觉到说出来似乎有问题，我仿佛可以听到被深埋在大脑皮层底下的理性人格透过层层褶皱绝望的闷声呐喊，but I have to say it. I dont know why, I dont have a choice. A joke is like a boner, it pops up out of nowhere, it's super awkward, and it's gotta be dealt with.

我哈哈一笑，转了一下水笔，耸了耸肩，说：

My buddy makes coffee in Starbucks, I've been told he is also a partner.

Brian听了，闭上了眼睛，闭上的动作过于用力以至于一根被斩断的睫毛飞了出来。

此时精神上的高潮开始褪去，我整个人再一次进入贤者状态。朋克人格默不作声的躺倒在地开始抽事后鸦片吃事后小番茄，一片精神废墟中，我突然感觉自己的魂魄被打开，一道白光闪过，我看到了延绵无尽的油菜花田，碧波万顷的湖泊，漫山遍野的毛竹沙沙作响。那是老家，那是湖州，那是长兴。时空隧道的尽头，一个妇人，双手叉腰，目光逼人，立于阡陌之上，蓝印花布如战旗般随风飘扬。　

伊深吸了一口气，远远的看着我，嘴巴无声的一张一合，三秒之后，声波传来：　

那——妈——则——逼——

没有悬念了，我的理性人格，是个湖州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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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 Brian（左）与我办公室对图背景涂鸦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