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行文
前文《行文述要》写完了,但最核心的怎么写这个问题并未得到解决。不过,这一问题并不是读一篇文章就能解决的,没有万能药。这是个系统工程,一时半会儿成不了,需要持续用心、深耕细作。吾乡匠人曰“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技艺能否游刃有余力,不在看了多少习作指导书,指导书指出的多是招式,最根本的体悟在自己心中。行文是个技术活,光知道怎么做可不行,不间断的练习才是关键所在。“習(习),数飞也。”雏鹰学会飞翔可不是因为读了某本指导飞行的书实现的,而是不断地飞,在试错中不断调适,用杜威的话说叫“做中学”。以往我有一个认识的误区,总以为要先知道才能做到,即“知行合一”,其实不然“百姓日用而不知”则说明,知和行是两回事,卫夫人《笔阵图》曰“善书者不鉴,善鉴者不书”同样说明了实践和理论是两回事,“坐而能论,起而能行”才算达到目的,行者常至。蒲老师有句口头禅“认准一个点,一直做下去,一不留神,你就发现自己成了业内专家”。
别人说再多没用,靠自己。你爷爷长得再高,你也要一点点地长。行文也是如此。技巧和招式可以学习,但内核一定是自己深有体会的。白石有云“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学”者,效也,有人有我。“似”者,仿也,有人无我。范本再高明,那是“人家的老婆”,碰不得。没有自己的面目,终究逊人一筹,心有不甘。
匠人有的只是积累已久的传统和反复被证实的经验等沉默无言的事实。如果你去问这些匠人如何制作这么美的器物,他们是回答不上来的,他们不理解其中的道理,但事实证明他们的技艺确实无人能匹,相较于理论家的能说会道,他们很木讷。他们不知道美之为何物。
正因为他们不懂美,不拘泥于美,才能很简单地创造出自由的美。我们必须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器物所展示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变化及自由自在的创造均是他们“无心”之美德的产物。
[日] 柳宗悦《工匠自我修养》
无意佳乃佳,忘记自己正在做的事,“忘机”方可得道,处心积虑反而为其所累。
关于行文,曹雪芹借林黛玉之口说了出来。
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了,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一二百首;肚子里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阮、庾、鲍等的人一看,你又是这样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功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曹雪芹《红楼梦》第四十八回
“取法乎上,仅得其中”,我们需有师法,“外师造化,内法心源”,行文当然要向大师学习,“以经典为师,跟大师握手”,没有什么捷径可言,最笨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别人一片森林不如自己手里的一棵苗。“细心揣摩透了”几字很关键,师法一定要到家,烂熟于心再怎么下功夫都不为过,除非你已远在其上。“少则得,多则惑”,现今信息爆炸,其病在“失则多”,信息负载要求我们主动屏蔽垃圾信息,纠缠其中,百害而无一利。
肚子里有语言材料,除此之外,怎么组织语言材料同样是我们需要解决的问题。“辞,达意而已。”把自己的内心表达清楚,需要讲究修辞。子曰“言而不文,行也不远”,这里的“文”指的就是修辞,关于修辞,我认为就是遣词造句。林妹妹的“揣摩透了”几字对修辞也起作用,某个意思,看别人是怎么表达的,我又该怎么做。前文我们讲过启功“长嚷想仿”四途,遣词造句也在其中。
汪曾祺先生说,自己在打腹稿,等到时机成熟,坐到桌子旁一挥而就,基本不做大幅的修改,汪老的作风以“长想”为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做事风格,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你最大的责任是找到属于自己的style(风格),易卜生说“你最大的责任就是把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才”,信然。
初学作文,先定分布,搭架子,架子既成,乃求修辞,其下遣词造句,细节打磨,皆点睛之笔,不可小视。诗文常有“有篇无句”或“有句无篇”之称,写诗容易改诗难,名篇名句实不易也,更多的诗文与其作者一起不可传也,死矣。难怪王湘绮说“绝句难作,费工夫,无大成,可勿存稿,聊作以自娱则可”。
行文之成,多有不确定性,与最初的设想有出入,或云泥之别,行文之趣,亦在于此。正因为如此,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时有日成数篇,抑或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提笔之时,一无所知,写到一半不知怎么继续,到三分之二处才豁然开朗,才思涌泉。只要先把文章写出来,后面再慢慢修改,多改几次,也没什么问题。
关于文章体式,我认为董桥的说法最好:
我不再固执我笔下的文字是不是散文了:写事、写情、写人、写物,笔调不必拘泥于是评论、是美文、是小说、是诗歌;观点与信息既定,文体与形式不妨随着运笔之际的情怀挥洒调度。
《董桥文字集 总序》
这种游刃有余的形式,是我的向往和追求。我知道这并不容易,没有夜以继晷、兀兀穷年的勤苦,是不可能的,还需要苦练。苦练而有成,我还是会感动的,我想,到了那个时候,你看了也会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