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方 | 诺拉的快乐
每个人生活中大概都有几个关于墨菲定律的囧事,包里常备的雨伞,总是在下雨天不翼而飞;手忙脚乱掉在地上的面包,总是抹了花生酱的那面朝下;晚起赶时间,总是每个路口遇到红灯。所谓墨菲定律,就是生活里的那些琐琐碎碎,大多事与愿违,而一桩接一桩的烦心事,总是约好了在你焦头烂额的时候,一起登门拜访。不过,我最津津乐道的墨菲定律,倒不是坏心情伴随着坏运气加倍膨胀,反倒是一桩老天成全的美事:我为了避开阴阳怪气的西雅图冬季,去温暖的新奥尔良度假,却遇上了十年不遇风雨交加的寒冷天气。 去温暖的南方过冬的美梦到头来一场空,想想也是扫兴。殊不知,新奥尔良,本就一副浓妆艳抹,奔放浪荡的样子,大雨里倒是性子安静了不少,那种不施粉黛的清淡模样,却是不多见的风情。 雨夜里点一盘什锦饭,喝一碗秋葵汤,驱驱寒意,次日再踏着湿漉漉的窄巷,去杜梦点一份beignet,配一杯欧蕾。不用沿街排起长队,也没有讨人嫌的鸽子跟你抢食,雨水拍打着绿白相间的雨棚滴滴答答,咖啡杯碰撞着嘈杂喧闹的人声叮叮当当。咖啡馆外,坐一身型硕大的黑人,捧一支纤细而明亮的小号,唱着伤感的爵士,如泣如诉,缭绕于冷清的长廊之间。那歌声低而深沉,悲而不争,沙哑如秋风过松林,哀伤如孤雁过长空,与一街之隔的密西西比河,一起讲着今生的愁,前世的苦。本以为新奥尔良是今宵有酒今宵醉的不问世事、末日狂欢,竟不知那冬雨里的孤独歌声,唱破了的,是纸醉金迷的满城奢靡下,几代人,数百年的心酸往事。这时候,如果任由自己多愁善感,触景生情,大概是要悲从中来,湿了眼眶的,所以还是赶紧咬一口炸得金黄的beignet,在这甜香脆软里,记起来自己不过是个不能免俗的观光客。

既然是观光客在新奥尔良,当然是要去法国人街的酒吧里喝点小酒,听点爵士;然后去闹市破破旧旧的 Preservation Hall 再听一场爵士;等几日后,天气温暖了,在色彩斑斓的法国区瞎晃,继续听爵士;最后走累了,坐上密西西比河上的游轮,还是听爵士。一个人是爵士,一把吉他,配一副好嗓子,浅唱低吟,是发自肺腑的深情;十几个人也是爵士,贝斯小号,鼓点相伴,是时光打磨的默契;即兴中有规矩,混乱中有融合,聒噪中有沉静,大喜中有大悲。爵士乐是什么,我知之甚少,当然无从定义。我记得村上春树写起爵士,讲远离故乡的黑人士兵坐在吧台孤独饮泣,讲 on the rocks 的冰静静溶解,讲为了士兵来酒吧听Billie Holiday 的日本女人,讲那女人雨衣的气味。大概说起爵士,就像是世间所有伟大又暧昧的感情,一往情深却欲言而止,只能说今夜的月,说昨日的雨,说别人的故事。 若问我如何定义新奥尔良,我这个匆匆过客,自然说不清道不明。我只能跟你讲那有名的法国区,满眼望去,尽是红墙绿窗的西班牙建筑,空空荡荡的雕花阳台,悬吊着的绿色植物在雨中郁郁葱葱;我只能讲那老街上一盏一盏的煤气灯,在黄昏时分,带点神经质地,闪烁跳跃;我只能讲那吉他和钢琴的声音,从大大小小的酒馆里快乐地溢出,而两三个街区开外,一管忧愁的萨克斯随风而来;我只能讲那不经意遇到的书店,小而美好,原来是多年前福克纳写作的地方;我只能讲那crawfish etoufee 浓郁的酱汁在舌尖停留,醇厚又温柔;我只能讲那绵白糖粉从beignet上纷纷落下,轻佻又好看。



爵士总是能叫人的快乐与悲伤一齐涌上心头,泪中带笑,苦中带乐,一如新奥尔良的灵魂。她在过去看尽法国人和西班牙人的厮杀,美国人和英国人的对抗,南方人和北方人的战争;她在今日仍然伤痕累累,背负着飓风过后的伤痛,高居不下的贫困率,以及南方人始终无法卸下的历史包袱。然而我丝毫不惊讶,在遭受了卡特里娜飓风的六个月后,那一年的MardiGras依旧如期而至,笑声依旧,狂欢依旧,新奥尔良的灵魂,在面对命运时,选择盛装出席。这座被亲切地唤作“诺拉(NOLA)”的城市,乍一看,有一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真烂漫,但若再多看几眼,便会发现她敏感又无比勇敢,脆弱又充满希望,就像小说中那些乱世里的南方佳人,在无常与未知跟前,早早做好了要选择快乐的决定。 那些伟大而暧昧的感情啊,常常是短暂相逢,而后念念不忘。新奥尔良于我,似乎是这么回事儿。念念不忘于她的灿烂与绚丽,念念不忘于她的快乐与哀愁,以至于时隔多日,在某个西海岸的春日早晨,我一边把吸饱了牛奶和蛋液的brioche放入锅中,一边听着Louis Armstrong 唱着 Do you know what it means to miss New Orleans,我看着吐司上的金黄慢慢凝固,斑斑驳驳像阳光透过树叶,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十二月慵懒的密西西比河,是多么迫不及待地要奔向春天;想起那西班牙苔藓悬挂于橡树的高枝,婆娑起舞的样子;想起那雨天里鲜红色的街车,哐当哐当地从旧时光里驶来,她不叫"Desire",也不叫"Cemeteries",更不驶向所谓的天堂乐园。她就叫诺拉,一本正经地卖弄风情,自得其乐地搔首弄姿,穿梭于这喧嚣街巷,热爱着这繁华尘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