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棍的诗
张二棍短诗49首 作者简介:张二棍:原名张常春,1982年生。山西地勘局217地质队工人。2010年开始写作,迄今在国家级、省级期刊发表诗歌、散文约200首(篇);其中,约70多首入选各种选本;2015年,参加《诗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旷野》(漓江出版社)。 ◆多像是爱情 多像是爱情!谍战片里的 男男女女。他们有的穿风衣 那么浪漫。有的不穿,也浪漫 一个人,不远万里,去打听 另一个人的下落。只用暗号 他却回答,你找错人了 也可能说,我就是 你要找的那个人 多刺激的台词呀,像是爱情 像是爱情的反方向 明明找错了,还要纠缠 明明找的就是这个人 却还要,拔出枪来 嘭,嘭…… 明明知道死了 还要补上两枪 嘭,嘭…… 多像是爱情过后呀 …… ◆束手无策 你肯定理解什么叫束手无策 但是你,可能不会理解 一个束手无策的人 你也不会理解他 茫然,无助的样子 他蹲在街角 一遍遍揉着头发,和脸 像揉着一张无辜的报纸 是的,没有办法 女儿逃学,练习抽烟 他没有一点办法 母亲病了多久,也躺了多久 他却没有一点办法 他卖水果,刚收了假钱, 又得交罚款 他只有呆呆地,蹲在那里 没有一点办法 他攥着那张钞票,揉着,撕着 真的,没有一点办法 一点点办法 ◆听,羊群咀嚼的声音 没有比这更缓慢的时光了 它们青黄不接的一生 在山羊的唇齿间 第一次,有了咔咔的声音 草啊,那些尚在生长的草 听,你们一寸寸爬高 又一寸寸断裂 ◆黄石匠 他祖传的手艺 无非是,把一尊佛 从石头中 救出来 给他磕头 也无非是,把一个人 囚进石头里 也给他磕头 ◆娘说的,命 娘说的命,是坡地上的谷子 一夜之间被野猪拱成 光溜溜的秸杆 娘说的命,是肝癌晚期的大爷 在夜里,翻来覆去的疼 最后,把颤抖的指头 塞进黑乎乎的插座里 娘说的命,是李福贵的大小子 在城里打工,给野车撞坏了腰 每天架起双拐,在村口公路上 看见拉煤的车,就喊: 停下,停下 娘说命的时候,灶台里的烟 不停地扑出来 她昏花的老眼, 流出了那么多的泪,停不下来 停 不 下 来 ◆|大风吹 须是北风,才配得 一个大字。也须是在北方 万物沉寂的荒原上 你才能体味,吹的含义 这容不得矫情。它是暴虐的刀子 但你不必心生悲悯。那些 单薄的草,瘦削的树 它们选择站在一场大风中 必有深深的用意 我不能反对的比喻 在动物园里,灰老虎, 不奔跑,不咆哮。甚至 不随地大小便。偶尔 有人用树枝拍打它的脑袋 它就彬彬有礼地走开 儿子说,原来课本也骗人 它多么像 钉鞋的老爷爷 我不能反对这个比喻 更不能反对一个笼子 是它,让这个比喻如此贴切 ◆蚁 一定是蚂蚁最早发现了春天 我的儿子,一定是最早发现蚂蚁的那个人 一岁的他,还不能喊出, 一只行走在尘埃里的 卑微的名字 却敢于用单纯的惊喜 大声地命名 ——咦 ◆修行者的秘密生活 整座青山就是一个道场 几孔窑洞也是。他说, 山即是空 花即是色 躬身入窑后 他像遁入一个秘密 拈花为茶的修行者 他不舍昼夜。在清溪边 吐纳花香,弹指云雾 那一年,他三十有一 和我仿佛。如今, 轻得像一个孩子 他指着朦朦天空 眼含敬畏,“在此地,我耳中的雷声 比你们多” ◆草民 说说韭菜吧。这无骨之物 一丛丛抱着,但不结党 这真正的草民 用一生的时间,顺从着刀子 来不及流血,来不及愈合 就急着生长,用雷同的表情 一茬茬,等待 ◆|原谅 原谅少女。原谅洗头房里十八岁的夏天的呻吟 就是原谅她田地间佝偻的父母 和被流水线扭断胳膊的弟弟 原谅嫖客。原谅他的秃顶和旧皮鞋 就是原谅出租屋的一地烟头 和被老板斥责后的唯唯诺诺 也是原谅五金厂失业女工提前到来的 更年期。以及她在菜市场嘶哑的大嗓门 原谅窗外越擦越多的小广告 还要原谅纸上那些溃疡糜烂的字眼 这等于原谅一个三流大学的毕业生 在一个汗流浃背的下午, 靠在城管的车里,冷冷的颤抖 也等于原谅,凌晨的廉价旅馆里, 他狠狠地撕去,一页去年写下的日记 原谅这条污水横流的街道吧 原谅生活在这里的人群 原谅杀狗的屠夫,就像原谅化缘的和尚 他们一样,供奉着泥塑的菩萨 原谅公车上被暴打的小偷,就像 原谅脚手架上滑落的民工 他们一样,疼痛,但无人过问 是的,请原谅他们吧 所有人。等于原谅我们的人民 哪怕我们说起人民的时候 他们一脸茫然 哦。最后,原谅这座人民的城市吧 原谅市政大楼上崭新的钟表 等于原谅古老的教堂顶,倾斜的十字架 它们一样怀着济世的情怀 从不被人民怀疑 哦。原谅人民吧 等于原谅《宪法》 和《圣经》 它们,和人民一样 被摆放在那里 用来尊重,也用来践踏 ◆有间小屋 要秋阳铺开,丝绸般温存 要廊前几竿竹,栉风沐雨 要窗下一丛花,招蜂引蝶 要一个羞涩的女人 煮饭,缝补,唤我二棍 要一个胖胖的丫头 把自己弄得脏兮兮 要她爬到桑树上 看我披着暮色归来 要有间小屋 站在冬天的辽阔里 顶着厚厚的茅草 天青,地白, 要扫尽门前雪,洒下半碗米 要把烟囱修得高一点 要一群好客的麻雀 领回一个腊月赶路的穷人 要他暖一暖,再上路 ◆穿墙术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 摁着自己的头,往墙上磕 我见过。在县医院 咚,咚,咚 他母亲说,让他磕吧 似乎墙疼了 他就不疼了 似乎疼痛,可以穿墙而过 我不知道他脑袋里装着 什么病。也不知道一面墙 吸纳了多少苦痛 才变得如此苍白 就像那个背过身去的 母亲。后来,她把孩子搂住 仿佛一面颤抖的墙 伸出了手 ◆安享 他蜷在广场的长椅上,缓缓地伸了下懒腰 像一张被揉皱的报纸,枉图铺展自己 哈士奇狗一遍遍,耐心地舔着主人的身体 又舔舔旁边的雕塑。像是要确认什么 或许,只有狗才会嗅出 一个被时光咀嚼过的老人 散发着的 ——微苦,冷清,恹恹的气息 仿佛昨夜文火煮过的药渣 他把被丢弃的这部分—— 病痛,懈怠和迟缓。留给自己 不断的抚摸、揉搓、捶打。 并顺从了我们的命名 ——安享…… ◆五月的河流 只有我知道,一条河流的伤痛 它在五月干旱的人间,一寸寸收紧两岸 现在,它被掠取了澎湃,汹涌,荡漾 哦,这些波光粼粼的字眼。 它消失在自我的放逐里 它干涸,它生锈, 它在下游,用一尾泥泞中挣扎的鱼 殉葬。而我, 一个越来越冷漠的人类 把浑浊的两滴眼泪 收紧。仿佛那是悬着的命 是的,我还不能为一尾鱼的死活而放纵 我不可以像一条暗藏着杀机的河流 把自己捻死在此地 ——这无所忧患的人间 ◆让我长成一颗草吧 让我长成一颗草吧,随便的 草。南山,北坡都行 哪怕平庸,费再大的力, 都挤不出米粒大的花 哪怕单薄,风一吹, 就颤抖着,弯下伶仃的腰 哪怕卑怯,蝴蝶只是嗅了一下我的发梢, 缄默的根,就握紧了深处的土 哪怕孤独,哦,哪怕孤独 也要保持我的青 从骨头里蔓延,由内而外的 青。这是一株草的底线 哪怕被秋风洗白,也请你 记住: 我曾经青过, 白的,是我留在这尘世的 骨骼 ◆旷野 五月的旷野。草木绿到 无所顾忌。飞鸟们在虚无处 放纵着翅膀。而我 一个怀揣口琴的异乡人 背着身。立在野花迷乱的山坳 暗暗地捂住,那一排焦急的琴孔 哦,一群告密者的嘴巴 我害怕。一丝丝风 漏过环扣的指间 我害怕,风随意触动某个音符 都会惊起一只灰兔的耳朵 我甚至害怕,当它无助地回过头来 却发现,我也有一双 红红的,值得怜悯的眼睛 是啊。假如它脱口喊出我的小名 我愿意,是它在荒凉中出没的 相拥而泣的亲人 ◆空山不见人 群峰斜披着绿袈裟 仿若已入定千年 一任白云悠悠。众兽远遁 蹄印将昨夜的雨水收拢 在童话里,这该是一湾小小的荡漾 “我死后是要回到这里的” “要开出另一种花朵,但不必命名” 踏遍青山的那人,迎着无羁的风 他对山谷轻轻的呢喃 我有缘听到 在远离俗世的地方 ,谛听 是件值得幸福的事 我立在一个老者的身后,闻到 山间荡漾起 ,新鲜的, 无法言说的花香。这让我 更加确信,在所有怡心的地方 每个俗人, 都被赋予口吐莲花的法力 ◆故乡 我说,我们一直温习的这个词, 是反季节的荆棘。你信了,你说, 离的最远,就带来最尖锐的疼 我说,试着把这个词一笔一画拆开 再重组一下,就是山西,就是代县, 就是西段景村,就是滹沱河 你点了点头,又拼命摇起来,摇得泪流满面 你真的沾了一点点啤酒,在这个小饭馆 一遍遍,拆着,组着 一整个下午,我们把一张酒桌 涂抹得像一个进不去的迷宫 ◆老大娘 大炕宽,大炕长 大炕睡个老大娘 太老了,就一个人 糊涂地活着 就羞涩地 把前些年 准备的寿衣 里里外外 又穿了一遍 仿佛出殡 也好像出嫁 ◆中秋辞 夜凉。不宜敞开胸襟 风声是心声最傲慢的敌人 此刻,月光照谁是无关紧要的事 这盛世。照 或者耀, 随心所欲。 整整一夜 我手握 半枚月饼,被围困于此 独自承受,明晃晃的敌意 莫急,等我 咽下剩余的甜。等我 拈住线装的暗器。等我 拜完东坡李白。且看我 如何推开秋风 生擒,三千里银甲 ◆雀 我无数次地看见过麻雀 有时在枝丫间 跳跃。有时掠过我的眼睛 但这一回 它躺在我的手心里 不挣扎,甚至不颤抖 小小的翅膀,淌着 血。它不懂 架网捕鸟的人 多喜欢它们 它怎么会懂 人间的杀戮,占有 和出卖 ,是喜欢的 另一种表现方式 就像他们 喜欢树木,砍光 喜欢花朵,掐掉 喜欢天空,就剪去翅膀 喜欢人民,就让他们 一辈子,光荣地奋斗 ◆六言 因为拥有翅膀 鸟群高于大地 因为只有翅膀 白云高于群鸟 因为物我两忘 天空高于一切 因为苍天在上 我愿埋首人间 在乡下,神是朴素的 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的 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有年冬天 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分食着几瓣烤红薯 而我小脚的祖母,不管他们是否乐意 就端来一盆清水,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 然后,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 ——呃,他们像是一群比我更小 更木讷的孩子,不懂得喊甜 也不懂喊冷。在乡下 神,如此朴素 ◆爱屋 爱屋及乌,也会及鸟 还会爱及屋檐下的巢 爱上它们嘤鸣的情话 彻夜的私语 让一个小小的草窝 等于或大于 人间,偌多的灯火 大雪书 谁在高于人间的地方 刮骨疗伤 白花花的骨头末 忘情地洒 仿佛剔到最后一层 没有血肉 也就无关疼痒 我望向墙上的日历 十一月二十二日 单薄,苍白 这季节的软肋 已不堪撕扯 ◆大雪书 我没能望见那只大鸟 只是惊愕于 它灰色的翅膀 在天际,低低垂着 沉重,呆滞 脱下的,却是无数 白色的羽毛 轻柔,妙曼 哦,万物不无悖谬 大雪书 我一直仰着头 想要咏颂一句 “美正在诞生” 却在低头的刹那 看见雪委身于地 不由得倾吐出 这样的谶语 “死亡如此浩荡” 大雪书 乌鸦蹲在雪地上 黑黑的 仿佛十月的穷孩子 北风一遍遍 梳理着,它薄薄的羽毛 像是一家人 像是空荡荡的父亲。哦, 无能为力的安慰 他自己都那么冷 只能呜呜地哭 ◆旧毛衣 再没什么悬念,连雪都下过了 现在,冬天是一件松松垮垮的旧毛衣 整个下午,我斜靠着木椅 一颗,一颗,揪着线球 既不疲惫,也不厌倦 快黑的时候,转来转去的她 抽了她的宝贝儿子 一巴掌。这是下午 唯一的动静。生活的动静 我把毛衣拿到灯下 照了照,它真的 有点薄了。 此时 不知疲倦的入敛师,修改着 坠楼者僵硬的面容 年迈的钟表匠,双手颤抖。他修改着 瘫软的时间 一个患上孤独症的医生,在月光下 一遍遍,修改着人们的病历 七岁的哑巴,彻夜对着深邃的镜子 修改口型,直到绝望 此时,我在徒劳地修改 这首,一开始就漏洞百出的诗 可我们能怎样?哪怕我什么都不做 神,也会坐在黑暗中 无聊地,修改着手里的布偶 ◆俯身 俯下身来,和一支断折的草茎交换名姓 把脚下,方寸皲裂的泥巴,认成泥泞的故乡 俯下身来,就是怂恿一滴清心寡欲的露水 有了蔚蓝,无垠的妄想。让它成为国度,收容 无依无靠的白云,缝补支离的群星 让它经历过这一场浩大,不慌张,不潸然 最好是,沿着命定的轨路,从容滴落 俯下身来,就是眼睁睁看着一只斑斓的瓢虫 背负着朝生暮死的王朝,不知下落 俯下身来吧,在这磅礴暮色里,成全自己的小 与软弱。让一个人忘记自己吧,这一刻 把每个瞬间都当成遗址 像个去国的君王,无端泪涌 ——在这身体外的江湖 ——在这内心里的庙堂 ◆逃离 我的梦里,有野花,压着仇人的墓碑 有小路,走过贩运情侣的马车 有扭曲的蛇,吐出孤独的信子 一遍遍,舔着朝圣者泥泞的脸 为了让一场梦,无比接近真实 我还准备了,诅咒,哭泣,和挣扎…… 惊醒后,我还有偏头痛 红眼眶。我把每一场梦 都做得玄机重重。以至于 每一次醒来,都是一次对现场的逃离 黎明,当警报声滑过暗青色的窗口 我知道,我又一次幸免了 但肯定有另一个人 因为梦见锈迹斑斑的镣铐 而不幸,被一群梦见判决书的人 带走了 那火焰,那冷 越是靠近火焰的人 越冷。六月,冰冷的 人,睡进了火化炉 而所有的亲人 也必将经历一场 ——雪崩。 ◆默 大水漫岸。大水退去。 大水没有冲垮房屋 没有淤平田地 没有带走牛羊 1961年没有 1980年没有 最近也没有 甚至,没有大水 没有地震,瘟疫,战乱 这生机勃勃的村庄 这沉默如谜的人们 没有一个祖父厌世 没有一个父亲虚无 在这里,我学会 写春联,编鱼篓,杀鳝 我学会不动声色地 埋葬溺水的亲人。我和所有的水 没有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