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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山的芍药

沈书枝 2018-05-15 13:44:59

景山的芍药

自从5月3号回北京，不觉已过了十天。头开始几天，因为屋子的脏乱，提不起精神去收拾，而任由它一塌糊涂地持续着，在乡下每天出门即是玩的天地的小孩子，似乎也马上想起了过去的冬天的生活，不再像在南京时那样每天拍着门要人带他到楼下去玩。一种对生活的疲沓的倦怠轻易地恢复了，不，或者应当说，从很久之前开始，它其实从未消失过，只不过在乡下、在县城、在南京时，因为有姐姐和妈妈分担了一部分生活的任务，而稍稍掩盖了它存在的事实。在有妈妈做好一日三餐、不用打扫卫生、也不用操心小孩子下一顿吃什么的日子里，我也不过是把多出来的大部分时间用在了平躺在地上或者床上刷手机而已。荷尔蒙似乎到了退潮的阶段，很多时候我无法付出更多对小孩的注意力，而任由他趴在身上吃奶，或是自己嘀嘀咕咕做一点事情。虽然这样的时间总是很短，却被我像救命稻草一般拿着，以在无边的疲劳里获得一点喘息。

如今这再次汹涌而至的疲惫几乎将我淹没，只有在夜里，人的灵台才能得一点清明，勉强做一点事情。总要到凌晨三四点，才能睡去，做着晦暗的梦，半睡半醒之间，天已经大亮起来，这时候才感到沉沉的、灰白的睡意，如同瀑布一样倾盖下来，挣扎不起。小孩子为大人的作息所困，也越起越晚，白天从半上午才开始，夜里也越来越晚睡。有时白天我感觉歉意，带他下去，不过在小区里玩一玩滑滑梯。或者干脆等到傍晚，麦子下班以后，让他带小孩下去玩一会，我独自在家做饭。相对于接着继续带小孩，我宁愿独自做一点这样的家务，居然也算是无声的压抑的生活里一点透气。

知道外面芍药在开，想带他去景山公园，却总是因为起得太晚、一个人带出去实在抱不动，而一再拖下去。星期五，麦子下班，想到未来两日终于有帮手带小孩，总算打起精神，一起把屋子收拾干净。人似乎提了一点气，夜里想起未做的事，已经凌晨两点，辗转反侧，还是忍不住爬起来，把待办事项一一在台灯下写清楚。周六空气却严重污染，无法出门，只好再等一日。周日出门时已十一点，阳光炽热，心里忐忑，不知芍药是否已开过。车上却看到大路中间绿化带上盛开着月季，心里感觉欣喜，回来那天其实就已看到大路中央的月季了的，以为一定已经开过了，想不到仍然还在开着，且开得这么好。

说来五月真是北京街道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三环和四环稍稍宽阔一点的大街，街心或街旁就一定开着数量众多的月季，倚在深绿细栅栏上，绵延不绝。这时候出门，无论是坐汽车还是公交车，都使人感觉愉悦，花与人的距离很近，月季种类也很繁多，淡白，淡红，深红，明黄，各色的单瓣重瓣，都长得很好，植株往往一米多高。以前住三环边，所在附近多是一种“光谱”月季，花大如小碗，初开时柔和的鹅黄，渐渐染上橙色，到最后整整一朵都是橙红，的确是像光谱一样会变色的存在。花时人们走在街边，对身边的自然景观会比平常多一点关注，老头老太太相携等红灯时，指点路边花瀑，是很温柔的场景。偶也有中年男子，一手拿烟，一手拿手机，身体努力后倾，变换角度多次，前前后后拍一朵月季，也使人觉得可爱。夜里偶尔出去，望见夜色中大花亸垂，在车子带起的风里微微摇动，竟至于觉得不忍。这样好的月季，到六月花光渐歇，灰尘满面，总是很可怜的。

此时月季开得太好，尤其路边一种深红色，植株高大，如丝绒般敛着光，正是最当时的状态，因此连堵车也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很平静地等待。到得景山，从东门进，是整个景山最大的那片牡丹园，果然已全谢尽，一朵也无。虽不抱期待，还是微微怅然，不觉已错过北京的牡丹两年。去年春天宝宝太小，我刚恢复上班不久，每日里奔忙于家和公司之间，中午躲在财务同事的办公室里挤奶，总要花去半个小时，故而虽然公司离景山走路不过二十分钟，还是没有去过一趟。今春则在安徽，只看了丫山小小的牡丹。其实才回来那天，有朋友告诉我景山还有些牡丹在开，只是要抓紧时间去，自然是没能抓紧。往年这时候还会买几次芍药来插，然而去年春天买牡丹和芍药的家附近的花卉市场，今年春天已被拆净，住三环时曾去买芍药的亮马花卉市场和莱太花卉市场，也相继被拆和待拆。这城市似乎有一股狠劲，专与普通人正常生活的愿望相作对，长久打击之下，难免更萎靡下去了。

绕过这一片牡丹，后面种着一小块芍药，正盛开着。阳光强烈，人晒得很热，一下子便感觉到夏天了。小孩子被晒得满头发汗，我只在花前站一会，便躲在树阴里看他们。过了一会，时间已近一点，在遍地开过的牡丹丛间，找到一块无人的偏僻水泥地，把带来的野餐垫铺开，给小孩吃点东西，自己也吃一点。背痛得厉害，就那样在水泥地上铺的垫子上躺了下来。看看小孩并无睡觉的意思，又起身把东西收拾好，继续随便走一会，看到最后一朵未谢的牡丹。往前去，公园隔出了一小片区域，在里面展示一些毛地黄、羽扇豆、大花飞燕草、勋章菊之类的园艺植物，花养得很好，挤满了进进出出的人。小孩子很喜欢羽扇豆，不断自己靠近了去闻花的香气，闻了这个，又去看那个，十分快乐。零星的芍药植在松柏树下，白色花瓣似乎也带了阴阴的气息，远远望去十分静气。

一进门树阴下一株白芍药

粉紫色芍药，大概是千层台阁型（乱猜的）

松柏阴下白芍药，托桂型

柏树阴下的白芍药，这种大约是单瓣型

柏树阴下的白芍药，托桂型

阳光下白芍药，皎如积雪，大概是楼子台阁型

唯一一朵牡丹，看下面两截木枝子

毛地黄，开得热烈

羽扇豆（鲁冰花）

自己把花移到鼻子前闻，还好没有掰断……

柏阴中红芍药，托桂型

柏阴中白芍药，大概是皇冠型。有绢纸的质感，近于小时候理想中的花

柏阴中粉芍药，托桂型

我以前来景山看芍药，走到这里，看不到什么芍药，便往煤山上去，也还是看不到什么，因此一直以为景山是没有多少芍药的。这回带着小孩，不愿爬坡，只在下面绕着走，走到西门，才发现原来这里种着长长一带芍药，紫紫红红白白，开得繁盛极了，空气里到处是醺和的香气。每一个人都挤在花前拍照，或是拍花，或是让人拍。这花使我振奋，流连不已。尤其喜欢的，一种白色芍药，底下一圈大花瓣，上面松松如积雪般堆了许多细碎的小瓣，堆得高高的，白色间隐约透一点黄，像极了挤在甜筒上的奶油冰激淋。后来看公园展板上的介绍，公园里所植的牡丹按花形有“荷花型”“托桂型”“菊花型”“蔷薇型”“千层台阁型”“楼子台阁型”“绣球型”“单瓣型”“皇冠型”几种，这种大约是“托桂型”吧。还有一种黄色芍药，是牡丹与芍药的杂交种，花瓣如荷碗，恰在青春，明黄倩丽，使人见了便忍不住呼朋引伴：“快来看！这黄色的好漂亮！”看花人也大多带了比平常柔和一点的脾气，一朵深紫芍药前，一对老年夫妇一面用手机拍着，一面道：“这朵刚开的，刚走过去还没开呢，走过来就开了。”见我也拿着相机站在一边看，于是笑着对我说：“姑娘，快拍，那么好的相机，拍出来多好看！”

喜欢的白芍药，真如奶白的冰激淋

大概是单瓣型或托桂型

托桂型

浸在阳光中的这一丛闪闪发亮

也闪闪发亮

黄色芍药，大约是荷花型或者菊花型

林中的一朵

那对老夫妇让我拍的刚刚开放的深紫色芍药

白芍药，大约是绣球型

黄芍药，也是绣球型

这一朵雪糕顶上还有淡紫色

花光

怒放的芍药，其精神也是抖擞

大概是千层台阁型

远远看着，高低错落相映

诸色发映

这种颜色的芍药今年第一次见

托桂型，初开与盛开各有其姿态

啊，雪糕！

“请你等一等！”

感觉小孩要睡觉，我便抱着他到不远处山脚下一块石头上坐着，哄他吃点奶。一大丛小花蔷薇在旁边树阴里开着，隔着一片柏树林间的草坪，望向刚刚看花的一带，许多人来回走着，明亮的花团前后高低交映在红墙与竹林前，十分美丽。这样的场景，在北京的花时，也算是难得的。等了一会，小孩却不睡觉，于是又把他抱过去。又看一会，看看时间已三点多，准备回去。在路边一大丛蔷薇下看见衣裳外面套着买来的藏族服装、坐成半圈的老人，两个用麦克风唱着《女驸马》，一人唱戏词，另一个却是唱简谱，余下一边轻和，一边合掌拍着拍子。人皆穿得很艳丽，可以说艳丽得近于不体面了，全身的大红、粉红，拿麦克风唱的人，声音也并不动听，唱简谱的甚至可以说是呕哑嘲哳，不过她们并不在乎，很快乐地唱着。这不管不顾里有着老年解放的自由与尴尬，旁边一个男人走过，跟其中一个老奶奶搭话，说：“怎么穿成这个样子？”这样的话难免是多事，她只是说：“我们跳舞要穿的。”原来除了唱歌外，还要一起跳广场舞了。我笑嘻嘻地看着她们，一曲终了，迎面走来几个外国人，“啪啪”地鼓着掌，她们见状十分开心，又接着唱了起来。

不知什么品种的蔷薇，林阴下开得十分秀气

蔷薇“七姐妹”

花下艳装的老人

走至南门附近，才发现原来这里也有一大片白色月季和芍药花。迎在白色月季花后的，是一棵高大的开满白花的树。一时以为是哪一棵晚开的丁香，待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大棵太平花。从前住三环时，上班路上有两棵太平花，走路上班的时候会看到，四瓣的白色倒卵形花瓣也很清丽，只是树都很纤细，并不引人注意。到这时看见这一大树白花，浸在微微转黄的光线里，才顿觉它的动人来。太平花的香气与芍药不同，在满园微暖的甜香里，有一道幽净的冷香——是不是它的香气呢？也不是很能确定。来往的人经过，看见这一棵大白花，皆驻足注目，“这棵花好看。”“是什么花呢？”“是梨花吗？”一个女人拍了张照片，用识花软件认了下，说：“是山—梅—花。”太平花属山梅花属，与山梅花很是相像，回来看植物志，也不大明白其分别，只是仿佛有一个花萼外有没有毛的区别，当时特意拉下花枝看了一眼，花萼外没有柔毛，那么应当是太平花了吧。最后走出公园时，在正对大门的白皮松上，看见一只乌鸦，正站在干枯的松枝上，在热闹的跳舞人们的音乐中，扭头静立，像极了八大山人的画。过了好一会儿，才“呀——”地一声展翅滑翔而下，真是巨大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