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恨晚的爱好
查看话题 >想不想做个“楼兰姑娘”
记得几年前,部门来了个实习生。相处了一段时间,某天,这个女孩子说起有关她人生抉择的一件事,她看着我的眼睛问,今后是要学考古呢,还是回去和男友一起经营家里的生意。我当时有点惊讶,不知道这个柔弱单瘦的女孩子是怎么喜欢上考古的。我帮她分析了一下,最后说,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心意啊,什么是你觉得最有价值的事,就遵从内心的呼唤吧。
不知道这个女孩子后来做了怎样的决定。只是偶尔,我也想起自己曾经的抉择。高考的时候也想过报考古专业,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啊,那是理工科才能报考的,简直让我愤怒,感觉自己受到了歧视。现在想来也是,考古工作的艰苦怎么会适合我辈学文科只会写点抒情散文的女生呢,就算女生可以学,也仅仅是工科学霸女汉子们的事。尽管如此,但总是觉得自己错过了些什么,像遗恨终生了似的。
一直很喜欢有关考古的事情。神秘的,好奇的,哪里哪里又掘出了古墓,出土了什么新奇的宝贝,墓主人是怎样的人物,有过怎样的故事。有段时间听《鬼吹灯》,也会害怕,晚上睡觉不敢关灯。因为虽然仅仅是通过听觉来感受,但最让人恐惧的是自己的想象,所谓自己吓自己,也是很要命的。

曾经有几年家在马王堆。人家问起我住哪的时候也喜欢开玩笑,说出来吓死你哦,我和辛追娭毑隔壁邻居。结果说着说着,这事就成了真的。有一年夏天,傍晚和表弟去散步,走到街对面的马王堆疗养院。那地方的建筑还保留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风格,四周是砖房,中间回廊围起来的庭院里有各家种的花木果蔬,很是惬意凉爽。走着走着,我们看到前面有座小山包,估摸着是以前的山丘,施工被挖去了小半,成了现在的样子。我们顺着小道爬上去,发现山腰上有个类似洞的建筑,近前一看,居然是两个已经完全挖掘好的墓葬坑。
因为坑里已经空无一物,所以这地方无人看管,只用围栏把坑道圈起来。看墙上的示图介绍,说这里是西汉某某的墓地,出土了某某器物等等。表弟认真地逐一看过那些介绍,我却觉得没啥好看的。里面不通风十分闷热,我直催促他快点走。后来上网查了一下,估计我们去的是西汉初期长沙国丞相利苍儿子的马王堆汉墓三号墓,因为只有三号墓是开放的。二号墓是辛追,一号是利苍。当年修建马王堆疗养院时发现此墓葬群,说是有关当局要外迁疗养院,将此地改建成遗址公园。可是现在疗养院并没有外迁,已经改成了马王堆医院。
考古到底是怎样的一件事,仿佛那是许多人向往的世外传说。想起席慕蓉有一首《楼兰新娘》的诗,还真是传说一般的美。小时候听过一支《楼兰姑娘》的歌,“有一个蒙着花盖的新娘,看不到她那纯真的脸庞”,那旋律在脑海里一直都没有忘。也许对每个考古人来说,他们对自己研究的那段历史,那个时空的期盼与热忱,就像歌里唱的对“楼兰新娘”的爱情那样:留给我永不流逝的芳香,牵走我日夜的梦想。
我的爱人曾含泪将我埋葬。用珠玉,用乳香,将我光滑的身躯包裹。再用颤抖的手将鸟羽插在我如缎的发上。他轻轻阖上我的双眼,知道他是我眼中最后的形象。把鲜花撒满在我胸前,同时撒落的还有他的爱和忧伤。夕阳西下,楼兰空自繁华。我的爱人孤独地离去,遗我以亘古的黑暗,和亘古的甜蜜与悲凄。而我绝不能饶恕你们,这样粗鲁地把我惊醒,曝我于不再相识的荒凉之上。敲碎我,敲碎我曾那样温柔的心。只有斜阳仍是当日的斜阳,可是有谁 有谁 有谁能把我重新埋葬,还我千年旧梦,我应仍是楼兰新娘。(看“中视”六十分钟介绍罗布泊,考古学者掘出千年前的木乃伊,发间插有鸟羽,埋葬时应是新娘。)——席慕蓉《楼兰新娘》
可是,真正的考古远不止于这样浪漫的传说。最近比较有感触的是关于唐际根和他研究的商王朝。第一次认识他是在“一席”的讲台上,最近又听了他有关商王朝的研究系列课题。去年他作为“妇好鸮尊”的守护人出现在《国家宝藏》,荣耀和声名一下子都向他涌来,只是人们不会太清楚,此前的二十年他在安阳在殷墟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他似乎更愿意谈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指着某张野外调查的照片笑着说,看,那个站在最边上的,像个傻子一样的,就是我。
可能是他第一次出现在那样辉煌的舞台上,面对朝他打来的灯光也和一个普通人一样略显腼腆。第一次和大明星握手多少有点受宠若惊。主持人客气地请他坐下,他便真的坐下。还是中间的郑振香先生看得清楚,笑说,小唐,你就真的坐下啊。(当时台上四个人只有三把椅子,后来才添了一把)他愣了一下说,那我该不该坐呢。主持人问,如果你真的见到了妇好,你想跟她说些什么?唐际根几乎不假思索地,用他那独有的唐氏后鼻音说,我想跟她彻夜长谈g,把酒言欢g!旁边的刘涛就“哈哈”笑起来。
这就是率真可爱的考古人。可能相比于这个世俗功利的活人世界,他们更适合与死人打交道。因为只要你付出足够的努力和真心,那些埋在地下的远古的人们就会向你吐露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他们不计名利,是遵从着自己内心的呼唤而去的,或许一个大型的墓葬需要几代人的不懈努力才能挖掘完成。或许他们的一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唐际根一样如此幸运的被大家认识。或许他们也不那么渴望被认识,他们只是籍籍无名地做着自己本分的工作,发现不了什么大人物,却也可以从那些平凡而生动的古人身上获得许多感人的故事,便足以抚慰生平。
人,总要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不然就无法得到平静。如果有一天,当你觉得源自内心的呼唤真的得到某种回应的时候,你体会到的幸福感也将是任何的世俗利益所不能给予你的。或许一个考古人坚持的毅力并不因为他有确凿的证据,只是因为他抱着那样的一种信念,一种内心的冲动,一种冥冥之中的缘分,一种由经验积累而来的感应。他坚持了,所以他做到了。不管他们曾经历过什么,他们的语言总是那样平静朴实,甚至用幽默的语调把艰辛困苦的部分一笑带过,然而那些看似平淡的语言总能触及到我们心灵的深处。让我们不禁折服,他们一遍遍用脚步丈量辽阔的荒野,手里的小铲子在一寸寸的细致挖掘中磨成了勺子状,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对考古工作的深沉的热爱,又怎能做到如此几十年如一日的默默坚持。我虽然没有过任何的考古经历,但奇怪的是,我常常觉得于他们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同身受”。
我听唐老师的讲座也并不是因为对商朝的兴趣,让我十分好奇的是,为什么他对一个三千多年前的历史记录屈指可数的王朝那样如同生命般的热爱,要让它重新“活”起来。我试图在他的解读中得到答案。他也说起自己和商朝和殷墟王宫的缘分,然而他说的多半都是具体的事,某年他去到哪里,发现了什么,有过怎样的故事。他说王宫城墙的发现是因为同事的“懒”,忘了给汽车加油,半路抛锚了就在抛锚的地方下铲,居然奇迹般地发现了城墙体。他说花了几十万买来的外国设备仍然找不到目标的古土壤,考古队满山遍野地踩点,最后一个队友在麦子地里拉野屎没带纸,顺便抓了一把附近的土觉得硌屁股才定神一看,提起裤子就喊,找到啦!
他说,自己像个拾荒者那样,提着编织袋行走于村落之间寻找碎陶片。摸到一块,哇,夏朝的,又摸到一块,商朝的。他说,同事告诉他发现商朝王城的时候,他正在北京看刚出生的孩子。听到消息马上买了当晚的车票,到达考古现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匆忙中一脚穿着自己的鞋,一脚穿着别人的鞋。那种急切的欢喜,才是一个初为人父的汉子该有的心情啊。是啊,那是他挖出来的城,那是他的孩子,怎能不爱呢?他们只是不善于那些抒情式的总结和概括,他们习惯了经年累月实践的繁巨与琐碎,内心的情感早已模糊了因与果,哪里有煽情的工夫。他只说:万载一剑方铸就,一生愿为殷墟人。
考古是用地下的资料来解读历史。过去我们老想着考古学是挖文物、挖宝,或者是挖墓,我觉得我很有幸能挖一座城,这是我一辈子最开心的事。文人经常有一种所谓的“文人相轻”,能写隶书的看不起写小楷的,能写小篆的看不起写隶书的,能写甲骨文的又看不起写小篆的。但是最厉害的不是写甲骨文,是用甲骨文写诗。甲骨文里发现的有四千多个字,被释读出来的一千多个。在这一千多个字里挑出来,再用甲骨文的形态写成诗。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董作宾写过一首对联:日在林中初入暮,风来水上自成文。我也经常想写点诗,写点甲骨文的诗。一直写不出来,去年攒了两句:好在人生多风雨,仗得来年有吉星。——唐际根《地下有个商王朝》
近期的系列讲座中,唐老师提到一个商朝的士兵。他是在自己家族墓地中被发现的,当时头部有多处刀伤,胳膊上也有伤。最严重的一处在头顶,戈遗留的残片已经深入到骨头里。之所以认定他没有当场死在战乱中,是因为发现头部的伤口有愈合的痕迹。我们想象着冷兵器时代的残酷,想象着这个坚强的士兵是强忍着多么巨大的痛苦煎熬,他坚持着一定要回到故乡也不愿作战场的孤魂夜鬼。
这使我想起另外的故事,一个女子与汉画像石的故事。她是汉画像石馆的讲解员,当时从事这个职业是因为想从不幸的婚姻中摆脱出来,寻找人生另外的可能。她给我们讲述了一个画像石的故事。梁国一个美丽的寡妇,她拒绝了众多登门求婚者。后来梁国的国君也得知了她的美貌,派使者带着贵重的礼物来迎她入王宫。她不得以自毁容貌割掉了自己的鼻子,她还有未成年的孩子要抚养,只求他们能放过她。女讲解员说,每次给参观者们讲述这些画像石的故事时,她觉得就是在向他们介绍着自己的朋友。我想,这就是考古工作的真谛吧,隔着时空认识那些可敬可爱的人,觉得自己并不孤单,觉得自己内心充满爱和力量。
只是对于女性而言,做考古还是有些特殊艰苦性的。然而从事了三十几年秦始皇陵考古工作的许卫红老师却自信称自己是探方里的资深美人。她说女性从事考古至少有两大优势。一是,因为你是弱势,是少数群体,自然受到特别的优待,最好的房子是给你住的,最艰苦的地方,男同志们都自告奋勇地代你去了。二是,女性本身的性别优势,研究中会更细腻周全一些,这正是考古工作所需要的。
不过,在此之前你可要真的想好了,当风吹日晒的户外工作成为家常便饭,你就得放弃做一个“白雪公主”,你就得割舍美丽的裙装和高跟鞋,这只是最最起码的要求。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谁说那不是另一种骄傲的美丽,也许你就可以尽情地幻想着,自己就是那个很久很久以前从戈壁深处翩然走来的楼兰姑娘,捧起黄沙半个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