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曼彻斯特
2017年5月22日晚,我坐在位于M13 9JA的五楼朝东宿舍床上,翻看手机。收到一条豆友的微信,点开看,说是Manchester Arena发生了袭击事件,可能性质比较严重。豆友问我还好吗,我说我在宿舍呢,很安全。
然后我记得自己谷歌了一下这个Arena在哪,原来就在离市中心不远的一个地方。离自己住的地方可能步行只要三刻钟的距离。上卫报看,有夜色里Selfridges百货那一块儿的照片,说是有警力。
当时并没有多想。这留学的一年欧洲并不太平,圣诞期间德国的圣诞集市遭遇卡车袭击,之前的法国尼斯也有类似事件,17年的三月,伦敦威斯敏斯特桥发生了货车撞人、袭警事件,四月去伦敦看戏,回民宿的路上公交车经过议会大院那一带,会看到绿色草坪上摆着的鲜花。
之后,在六月,伦敦再次遭遇袭击,这一次是伦敦桥。八月,巴塞罗那的大街发生货车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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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些之前的事件并没能真正让我意识到当天晚上事情的严重性。因为曼城毕竟不是首都,它名气也许响,但其实并不大,它粗粝、建筑风格混杂,不是有着联排白色星月状楼房的华丽的伦敦,也不是灰黑色砖块垒砌的、没有比“历史”更妥帖的形容词的爱丁堡。它其实是一个一点也不精致的地方,它绝不符合你对于古典英国的想象,当然它可能也从不在乎你怎么想。
它的机场陈旧,它的商业街上有南京路密度的人群,它从皮卡迪里(对,曼城也有皮卡迪里)花园始发的公交车上可能都是纸屑、啤酒罐,也没有人来清扫。它的大学街和伦敦的购物街重名,迎面而来的从来不差中国面孔。
它的治安堪忧,所有方才抵达、可能还没有调过时差的学生都会从学姐学长那里得到这样的警示。看好你的手机,不要在街上玩手机!我和同学就曾亲眼目睹一个英国女孩被飞车党(自行车)抢手机。当你忧心地询问学姐是否真的治安那么糟时,她告诉你,哦,其实还好,不过我的手机也在八月给抢了。在中餐馆的边上。那时警惕性松懈了。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小打小闹吧?至于上头条的、让全世界都关注的袭击?应该不会发生在曼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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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3日,醒来以后发现,MCR Arena的事件是如此恶劣,当晚原来是Ariana Grande的演唱会,歌迷大都是青少年,大都是十几岁的女生。那么多死伤。
看到父母发来的信息,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前一天晚上在看到新闻后没有去立刻报平安实在是想的不周到。但这种“周到”“经验”,谁会有呢?
收到的一些问候里很感动的是前单位的同事的询问。一位外方同事的女儿也在曼大念书,而且是读音乐的,她曾在Arena实习,万幸,前一晚并没有去听演唱会,她的两个朋友去了,也还好没有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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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五月,以及同样不安分的六月,却是这一年在英国天气最好的两个月份。尤其是五月,还没有那么热,但阳光充沛。虽说曼城地处英格兰西北部内陆,算得上是天气宜人了,没有过多的雨水,也有比较多的晴天,但五月中下旬那几天的阳光让人印象太深。我记得事发以后的一二天里,从学校回宿舍的路上会经过一些草坪,有学生躺着晒太阳。但人数稀少。部分原因是此时学期已然结束。我写Falling Man与Extremely Close and Incredibly Loud的“恐怖主义”题材小说与后现代主义的论文已经交上。从学校到宿舍要过一条高速路,飞快驶过的有一辆带着一个箱子的摩托车,箱子上写着“Blood”。
我不喜欢这样。不喜欢为了学分的理论变为这样极度近的现实。那么近,在全世界的目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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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贴近感让人觉得怪异。在阳光那么灿烂的,夏天正准备开始的日子,连出门都要与室友发生一场怪异的对话:
“啊?今天你还出去啊?你确定吗?”
“是啊,我还是出去一下吧。”
5月23日我就出门了,因为在People's History Museum有一场期待已久的Prof Laura Doan(对,就是与华老师一起写论文的那位)的讲座,这是曼大SSS(性研究暑期学校)的活动里对公众开放的一场。
街上有什么异样吗?并没有,没有看到什么警察,没有警戒线,行人不多(因为去博物馆的一路本来行人就不多)。来到人民历史博物馆,迎接你的还是工作人员热诚的笑脸,哦,你来听讲座?在二楼。
只有当坐在位子上等讲座开始时,看着手机的新闻,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平静的晴天——市中心的Arndale购物中心发现可疑人员,疏散楼内所有人。——天,真是够了!
Arndale大概只是虚惊一场,然而随之而来的是同学圈子里草木皆兵的信息。让人不安的同时,也让人很生气:
警方在市中心南部搜查嫌犯!“天呐,那离学校好近!”
——如果要寻找少数族裔的嫌犯,当然是去南边少数族裔聚集地找了。
警方封了北校区附近的一栋楼!听说有巨响!“天啊,难道恐怖分子是我们的邻居?!” “天啊,有炸弹吗?!”
——住在那栋楼里的,巧了,正好有我的同学,所谓的巨响是警方撞门进入。结果呢,一切ok。
另一个让我不喜欢的,是那些说“曼彻斯特体育场发生爆炸”的言论。诚然,翻译过来就是那么回事,但场地其实是一个演艺场所,这种不准确带来的是一种怪异的感觉。此时此刻,这个城市变成了中外新闻人争先恐后报道的对象,变成了你们可以加以各种形容词的主体,它成了一个怪物,让人避之不及。但我们还在这里,在这里写论文,在这里去超市,在这里生活。它是怪物,但它是我的怪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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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谣言纷飞的那几天里,与我们共同生活在这个怪物体内的是曼城警方公布的信息。我从未像那些日子里如此信任、依赖官方的信息。因为人在曼彻斯特,看中文新闻有意义吗?既然有官方新闻,那么看朋友圈有意义吗?我们被驯养的对于官媒的不信任,在那几天被我抛得远远的。因为当真正身处这样的事件中,当你再不是一个遥远的旁观者,你不能靠吸食恐惧为生,你需要的是及时、准确、坦诚。你需要诚实。你需要有一个消息渠道可以去信任。
也许这也是我在当时本想写下记录那段时间的话,但并没有成文的原因。因为这些私人的文字,在那个时段似乎是不适宜的。我需要的是客观的、冷静的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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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过后不久,在曼城的市政厅前,就举行了为遇难者的祷告活动。记得活动是六点左右开始的,六点在英国的夏天,就像是中国的正午,而那个下午又是一个艳阳日。
人那么多,人挤得满满当当。这些画面国内看得到吗?你们知道吗?那些消费着人的恐慌(或看热闹的心态)、借机抛出国内安全云云的论调的人,你们知道吗?
然而,我没有勇气在那个下午再次出去。压压的人群,有诗人朗诵This is Manchester的诗歌,有市长,有唱诵歌曲的女士。阿尔伯特广场几乎水泄不通。我只是一个刷着推特的人,我没有成为这个伟大的下午的一份子,我做的只是微弱的点赞与转帖。我问,你们知道吗?但我的底气是多么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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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着去献一朵花,但最后并也没有那么做。因为圣安妮广场的队伍是那么长啊。你可以看到好几辆媒体的车,看见平时逛街的这个小小的广场上那么多的鲜花、气球、玩具、卡片、蜡烛。那么多的鲜花。你可以凑得很近的看,但如果要献花,得排很长的队伍。队伍很长,很安静。有工作人员走动,如果你想要有个宽慰的拥抱,如果你想要哭一小会儿,他们会给你肩膀。
我只是看着,队伍有些长,便没有去排队。
我的怪物,我没有做什么,我不能假装我多喜欢你,但我希望你好好的,我今天依然挂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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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一个傍晚,我和一个远道而来的同学又去看了那个广场。
如果说恐袭事件在当时对我的影响并不大,可以说在之后的半个月里却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那个同学在恐袭不久之后来英国旅行,恐袭让我们在旅行前与旅行时的沟通上发生了很大的分歧和争执。事后我才慢慢意识到,这是恐袭对于相较于海外的人来说处于事件中央,但相较于被直接波及的人来说又处于外围的我的影响,它让我变得比平时更加神经紧张(尽管那时恐袭已过去了一段时间),更加情绪暴躁,更加不能消化这种无人能懂的感受,这种乱成一团的精神的状况,却无法好好去诉说,去交流,必须一个人来独自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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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并不是真的只有我一个人来面对这个情况。学校在事发之后,立刻发出心理帮助与疏导的指南,任何事件的直接波及人或是任何因为这个事件产生心理问题的人,都可以向学校的心理医生求助。而在事件过去了快一年的今天,学校的推特依旧有这样的指南,告诉我们,寻求帮助是正常的,我们会在这里帮助你。
这是曼大(或者说英国的大学)很棒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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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但到六月初去伦敦,万万没想到抵达的第一晚就发生了伦敦桥袭击事件。去哪里,又都是降半旗。甚至在我们住的民宿楼下马路对面,隔天就停了辆警车,拉了一道警戒线。不过只有两名警察,最后应该也没查出什么。
我们还是去了伦敦塔桥。亲眼看到附近的伦敦桥一带全部被警戒线封死。一路的商铺全部关门。塔桥与舰队街都可以看到很厚的路障,横在车流入织的马路与人行道间。我说,你去看风景,我盯好旁边的车。
在伦敦局促的民宿厨房里,我看着油管上One Love Manchester的演唱会,眼泪打转。
一个同学去听了演唱会。
那时我还不熟悉1D,最近才发现Niall也有演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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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袭在这个全球化的世界里,告诉我们,不要以为地域与金钱财富可以帮我们逃避什么。这是国际新闻的意义。因为发生在他处的事件,也与我们有关。中东的战争、海滩上溺死的孩童、葬身地中海的船只、巴黎的难民、德国的难民、从叙利亚回来的英国人,还有现在的巴以冲突,看上去是文学课上的,是《国土安全》里的,是报纸上,BBC新闻中的事情,有一天,它会跳出来,撕碎和平的假象。
曼城市中心监控头的摄像调出来,是5·22恐袭制造者走在市中心电车交错点的画面。
那些不公、残暴、可怜,从来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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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我和室友去市中心看Manchester Day Parade,在都铎建筑风格的酒吧吃牛排。有人分发5·22蜜蜂图案的贴纸。之后,我又和同学去看了Mancheter Pride Parade。在人群聚集的地方,会有路障,会有警车横着,挡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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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恐袭发生以后,全城都是I ❤️ MCR 的标志,酒吧里、公交车上。在其他城市,也有这样的标识。
这个拘谨的国度大声说爱的日子,是一段多么特殊的日子。我当然不愿意再次经历那种身处其中的怪诞、焦虑、疑心重重,但我总会一次次想起,圣安妮广场的鲜花也好,阿尔伯特广场的人群也好,从博物馆回学校,走在前面的老师的快速紧凑的步伐也好,这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我无法说我为自己骄傲,因为姿态并不优美地走过那段日子,我并没有为这个城市做什么。我无法说我为曼城骄傲,因为我从来离它的人们就不那么近,我学习生涯每天的轨迹如此单调。我不了解这个城市,这个事件也并不能使我能说“我走近了它,我爱上了它,我是它的一份子”。在有了时差与大陆和海洋的分隔的现在,任何一种回看都难免自带玫瑰色的滤镜。但这段日子,不属于任何一种怀旧感带来的感伤。而那些会热烈爱上一个城市到久久走不出来,直至你怀疑你爱上的不过是幻象的时间,更是永远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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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依然时不时地想念曼彻斯特,它的粗粝与不美,它的冷淡与伤痕。
我是它的陌生人,它是我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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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WizardLuna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7-05 15:5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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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秋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5-22 08:3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