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馬

大概一百多年前,有位法國人透過攝影,解決了困擾人類長達千年的問題:到底馬在奔跑時,牠的四隻腳離不離地?在透過一連串連續拍攝的照片後,大家都同意了“飛奔”這詞的科學性。但這一串印有駿馬奔跑的膠片所證明的,卻不僅僅是這件事。
當人們發現透過鏡頭可以連續拍攝照片,並把這些照片快速播放則造成一種畫面在動的錯覺後,大家就開始研發這一新技術的可能性。1917年十月革命成功後,蘇聯政府為了建立一種進步的形象,鼓勵他們手下的藝術家放開手去實驗,而這種風氣一直到斯大林當政後才慢慢消聲匿跡。在這波風氣中,就以來自俄羅斯帝國里加的謝爾蓋·愛森斯坦(Сергей Михайлович Эйзенштейн)最為知名。他很年輕就投入電影創作,並在電影院裡放豬進去嚇呼正在觀影的觀眾過。在他一九二五年的代表作戰艦波將金號(Броненосец Потёмкин)裡,愛森斯坦首次嘗試把大量的不連續畫面剪在一起,發揚了“蒙太奇”((Montage)這一手法(蒙太奇並非艾森斯坦所創,早在影片出現沒多久,人們就發現了透過不同的畫面剪接,能把兩個實際沒關聯的畫面串在一起,並建立起一種敘事),並創造出人們津津樂道的“奧德薩階梯”這一橋段。
四年後,來自波蘭,但國籍為蘇聯的電影人吉加·維爾托夫(Дзига Вертов),推出了紀錄片“持摄影機的人”( Человек с Киноаппаратом),這部紀錄片以快速的剪輯,大量的蒙太奇,和令人感到急促的音樂,使它成為蒙太奇敘事的另一教材。這兩部電影的共同特色,除了蒙太奇外,就是節奏很快,畫面替換的非常頻繁。著名導演昆丁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在討論這時期的蘇聯電影時,以“他們瘋狂地剪輯,無所不用其極的去探討畫面的可能性”來總結。
除了實驗精神外,筆者認為還有一個原因導致這樣快速的剪輯:當時的影片製作並沒有後期來的方便。一個攝影機能拍攝的時間相當短,在無法延長拍設時間的前提下,導演只能透過快速的畫面切換,達到一種令人目不暇給的觀感。而這樣的敘事,先是被蘇聯人自己所揚棄,後來被世界各地的觀眾所遺忘,一直要到世紀末的英國,才由蓋里奇(Guy Ritchie)重新發揚光大起來。
蘇聯第二位偉大的導演,是大家再熟悉不過的塔可夫斯基(Андре́й Арсе́ньевич Тарко́вский),這位詩人之後,以他慢悠悠的長鏡頭,配上簡短的對話,營造出後人所謂的“詩電影”這一風格。不論是他的代表作“安德烈·盧布廖夫”(Андрей Рублёв)、鏡子(Зеркало)、還是“飛向太空”(Солярис),他都以紓緩的節奏,朦朧的畫面,和相對灰暗的顏色,塑造出一種寂寥的,類似夢境一般的世界。這不但讓他飽受歐洲大師導演的崇高讚譽,影響著他們的作品;並讓塔氏成為高級電影的代名詞,是許多電影愛好者必須提的大神級人物(跟斯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一樣)。
塔氏這些經典作品大都創作於六七零年代,這時攝影技術已經相當成熟,透過膠卷盒這一設置,導演可以拍大約十分鐘左右的畫面。也正因為有如此寬裕的時間,導演可以用他喜歡的節奏去講故事,再也不用像以往那樣敢鴨上架。也正因為這一技術,塔氏在他晚年的最後一部作品“鄉愁”( Ностальгия )裡,硬生生拍了七分多鐘的長鏡頭。
在柏林牆倒塌的四年後,蘇聯瓦解,新的俄羅斯聯邦建立。這時俄羅斯在聲勢和資源上已經遠不如以往的對手,這也影響的俄國電影的發展。雖然在九零年代,俄羅斯推出了如“西伯利亞的理髮師”(Сибирский цирюльник)等大製作,但風格上來說也只是把塔氏的“詩電影”搭配好萊塢的故事。所幸四年後,俄羅斯又出現另一部石破天驚的電影:“俄羅斯方舟”( Русский ковчег)。
老實說,“俄羅斯方舟”並不是一部很成功的電影。它散漫、無序、而且大部分的時候都很無聊。但它偉大的地方,就在於導演採用全新的攝影機:Sony CineAlta HDW-F900,用數位的方式全程拍攝影史上(可能的)第一部一鏡未剪的電影。跟那些愛作弊的美國人不同,在這部長達一個半小時的電影裡,導演亞厲山大·索科洛夫(Алекса́ндр Никола́евич Соку́ров)不依靠光影魔幻工業去製作那些以假亂真的長鏡頭,而是透過傳統的鏡頭走位的方式,拍攝了這部有如舞台劇的美術館宣傳片,並創造出一種一鼓作氣的流暢感。當然,這部電影的出現,很大一部分都歸功於新科技的出現:數碼攝影逐漸取代膠片攝影(即便當時數碼拍攝效果跟膠片比天差地遠),人們不在受限於十分鐘的拍攝時長,所以加特效的長鏡頭逐漸成為熱門;而且製作電影的成本也降低許多,那些按一幀一幀算錢的時代逐漸遠去。
在“陰陽相成”(Side by Side)裡,有幾位導演對於當今影片製作門檻降低,大眾製片的這一現象有所批評;他認為在這一快短糙影片橫行的時代裡,這一代年輕人將培養不出正確的藝術的認知與品味。我個人則是持相反的觀點:如果沒有蘇聯(和歐洲)導演們的激進手段,哪有保守的好萊塢學習借鑒的地方呢?科技推動了藝術,而藝術反過頭來給科技發展方向,這應該是大家樂見其成的模式;雖然像我們這一年歲的人,總是喜歡懷念年輕時接觸的“經典”。但只要時針在走,那我們只能支持並學習享受新的世代。
當人們解決馬是否“飛奔”這一問題後,我想他們應該不會說:“如果馬在奔跑時真的四肢騰空的話,那我們以後還騎不騎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