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艾的奇幻漂流(2)——龙虾与蛇
我小学暑假会回到外婆家,那是一个山村,离镇上的直线距离不远,但在十几年前,很是偏僻,大地的褶皱复杂化了路途,山谷的幽闭带来一种隔绝感。
村再往下的行政单位叫大队,历史遗留称呼。我外婆的大队里,有一个我的同龄男孩,叫ZY,他是我夏天的伙伴。
因为他一直生长在山村里,所以对每一寸土地,每一方池塘都无比熟悉,他带着我,我表妹,以及同村的其他孩子,蝉声起时,穿梭在山林的热风间。
我们一起寻找野果。那儿好吃的野果有三种,桑葚,树莓,羊奶果。
羊奶果不属于夏天。有一年在学校时,外婆给我带来了一小篮子,用宽大的叶子包着,涩涩清欢,暑假回去我要吃,外婆说,早就没了。我大为不开心。
桑葚的颜色从红到紫,由酸入甜,各有风味。桑葚的独特在于它其实不是一颗整体,而是许多联结不紧密的小粒组团而成,拎起一小串放进口里,一嗦,那种颗粒的脱落感,会令它味道的释放具有一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畅快节奏。
桑葚生长得比较守规矩,各家门前的桑树,就是固定的刷新点。但树莓,又叫“泡(阴平声)子”,则掉落得非常随机——今年某处有,第二年可能就消失了,然后不知哪儿又凭空冒出来一片。
寻觅的艰难,也增添了发现与获得的冒险成就感。我们常常赤脚在山野树林间吞风吻日,披荆斩棘,只为幽寂之处的点点红与甜。
在寻宝之旅的路边,我们常常发现另一种诱人的红——饱满,鲜艳,看上去很好吃的“蛇果子”,它们随处可见,垂手可得。可外婆早有叮嘱,这些东西是蛇爬过后才留下的,有剧毒,不可以吃。
很多年后,我跟外婆说,我想吃橡子豆腐,咱们回那儿去捡点橡子吧。她说,早就没了,这东西又叫雁过子,大雁拉屎的地方才会长,现在大雁都没了。
这当然是民间观察的错误归因,同时我也知道了另一种伪智慧,蛇果子(蛇莓)的出现和蛇爬过没有关系,可能是这种植物贴地茂密生长,更容易有蛇藏在其中。而更令我失落伤感的事实是,蛇莓并没有剧毒。
想回到6岁,对站在夏天中的我说,蛇莓是可以吃的,虽然不好吃,但的确是可以吃的。不要相信长辈,请迈出这一口,否则你将来会无数次梦见这炎热翠绿里的点点鲜红,代表你触摸世界时所有错过的歧途,一闪一闪地嘲笑你。
有一天,大家在一株果实数量小于远征军人数的树莓前沉默了很久后,ZY说,我们去钓龙虾吧。
“好,怎么钓?”我问他。
他捡起一根树枝,“我们还差一根线,和一只青蛙。”
“好,线很好搞,但我们不是去钓龙虾吗?”
“要钓到龙虾,你必须先钓到一只青蛙,当饵。”
“好,那怎么钓青蛙,我们还需要什么,一只知了吗。”
“任何东西,知了,泡沫,棉花,任何可以动的东西,系绳子上,动起来,青蛙就会咬。烟头里白色的那团是最好的,”
“听起来像是去钓猫,但猫不会这么傻的,没有钩,咬着不放,青蛙这么傻啊。”
“青蛙很傻,但也不会咬着不放,龙虾才会傻成这样。不用勾,你需要的是一股寸劲儿,在青蛙咬住饵的瞬间,手猛地一抖,把它带飞。它松口已经来不及了,已经飞了。”
半晌后,我们坐在了池塘前。ZY拿着树枝一抖一抖,我盯着烟头在一只小青蛙前一跳一跳。万籁此俱寂。
青蛙伸出了舌头,咬住了烟头。
他也毫不拖泥带水地猛然一拉。
青蛙飞了!
正在此时,意外陡生!一条黑蛇箭串而出,一口咬住了整个小青蛙,ZY抖的那股寸劲,从绳子传导到烟头,传导到青蛙,再传导到那条蛇上,余力犹在。
蛇顺着那股力道,向我们飞来,我吓傻了,站那儿一动不动。我表妹倒是十分机智,一声不吭,一溜烟儿瞬间就退到了很远的地方观察我们。
蛇是直接朝ZY而去的,他非常淡定地顺着那股劲儿,拿着树枝钓竿在空中抡起圈来,蛇被向心力控制,在空中旋转起来。
这是一种脆弱的平衡,但他也不能停,或者放慢速度,这样一来蛇会掉下来,最坏的情况是直接缠到他身上。
我已经退到了我表妹旁边,看着他转了一会儿,似乎也没有其他计划。
“你准备怎么办?”我问。
“把它转晕,晕了就能松口,然后甩出去。”
我机智的表妹已经撤退到看不到的地方了。
中国已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那年,在中国西南部偏僻山区的一个苍翠的池塘边,一个男孩,孤倔地抡着一条蛇,像舞着混天绫的少年英雄小哪吒。如果此刻有外星人UFO经过,看到这个场景,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这颗星球炸平。
又转了好久,蛇晕没晕不知道,反正没有要松口的意思。
我表妹回来了,抱着一只大花猫。“我搬救兵去了。这只最凶,含回来好几条死蛇。”
“现在问题不是我们打不过这条蛇,而是ZY不能松手。”
“你把它往地上一摔。”我表妹对着ZY大喊。
ZY运了一道非常漂亮的弧线,把这条蛇砸在自己的脚边。紧张地严阵以待。
不知是摔晕了还是转晕了,蛇一动不动。
ZY用石头结果了这条不幸的蛇,把绳子在蛇头上系紧了,对我们说,走,就用它了。钓龙虾要去另外一个大泥塘。
“龙虾吃蛇吗?”
“龙虾什么都能吃,死猪死羊,各种垃圾。不过我也没用蛇钓过。”
他把整条蛇扔进了泥塘。树枝往岸边一插,“等,上钩很快,龙虾抓住了就不会放。”
没过多久,“有了!”
和钓青蛙的寸劲儿不同,他缓慢起竿。一幅令我终生难忘的诡异画面渐渐浮出水面。
长长的蛇身上,密密麻麻地挂着十几只深红的龙虾。
日光饱满的盛夏,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初中以后,我就很少在那个山村里度过连续大块时光了。ZY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读书,附近的镇上座落着比龙虾还密集的重污染化工厂,蚕食着破碎的土地,也吸引了大量本地的年轻劳动力,他去了其中最大的一家市属国企,还是上市企业,国内500强。
工厂吃完城镇,开始盯上周边的荒野。一条宽阔直接的公路修了进来,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山路要走几个小时才看得到马路的村民,只需十几分钟就可以驾车到镇上。
接下来是征地和拆迁。
再接下来是工厂的进驻。
2016年,征地三年后,我回去过一次。发现那儿除了一个孤零零的工厂,没有任何其他人类活动。除了大马路,小山路早已隐入群山,村庄、农田、房屋存在过的痕迹,湮灭得比想象中要快太多。除了工厂那一块儿,周围其他地方的植被覆盖,比我儿时的记忆还要野蛮。
过去外婆家道场的地方,一片绿色摇曳,而那些青蛙与蛇的池塘,远远看着还在,但我已经走不过去了。
被拆迁的村民,除了一些安土重迁的老年人,都还十分满意。他们分配到了几套镇上的商品房,还有几十万的拆迁款——这对他们放弃的土地来说并不值得,但却是一些人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的收入。
最主要的是,他们可以摆脱那片穷乡僻野,享受更好的交通,医疗,教育服务了。
我并不特别满意,我还是挺喜欢那儿的,喜欢桑葚与树莓,甚至蛇莓(蛇是不太喜欢的),但我这样的喜欢,是建立在随时可以抽离那里的基础之上的,放暑假了来,暑假完了走,无需面对具体的命运困境,例如大部分年轻人初中以后就开始工作,几十年都没有人考上大学,这是虚伪的喜欢,遥远的喜欢,安全的喜欢。
我没有资格替他们喜欢。
不过离开那儿的ZY,赤脚寻莓,徒手钓蛇的勇武也失去了土壤。
他工作的那家国有化工厂与其子公司,几乎每年都会给我们市带来一起安全生产事故。去年一场急性工业中毒,死亡3名工人,其中一名已经医学上死亡了,为了避免成为需要上报省级的较大事故,硬被植物人了两个月才让死,可谓生得计划,死得计划。
作为化工厂,也顺便利用原料与设备造酒作为副业,曾经拖欠工人辛苦血汗钱,竟然用酒当工资充抵。
今年年初,我看到同学在朋友圈里转A股段子:
贝因美:亏10个亿,服不服?
海润:不服,我是你的三倍。
獐子岛:哦,我扇贝又跑了!
湖北宜化:我们亏得比市值还多。
看到“湖北宜化”四个字,我眼前出现了在那里工作的ZY,出现了挂在蛇身上密密麻麻的龙虾。当城市的中产们为股票的走势喜怒哀乐时,他们可知道,这些数字涨落的背后,有多少像ZY一样的普通人,在命运上涨落着无可翻转的亏损与无可挽回的套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