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线的风筝
大人容易被环境裹挟的动物,总急着去适应世界的步调,通勤日的匆忙轮转,「啪」地一下停止,再用半天的休日一番心理建设后,慢慢加速。孩子不会,他们有自己的时间和世界,甩开妈妈的手看着清晨骄阳里初开的粉花,一个起身就逃逸了漫长无聊的成人饭局,独自幻想着拥有成熟又长大的脸,他们可以一次次尽情地做回自己。
大人的内心总有矛盾和挣扎,好想放纵一番,又画出一道线,告诫自己克制克制。但孩子不会,深夜的冰淇淋,临时取消的数学课,书桌下偷偷藏着的小人书,当下最浅层最短视的满足就已经可以手舞足蹈。大人是难以取悦的动物,连自我取悦都是战战兢兢的。
春风、蝉鸣、哗啦啦的大雨、午后的睡意,大人不是耐住性子熬着,就是感叹之余心怀着转瞬即逝的不安和恐惧,不由自主地物哀起来。但孩子总可以找到喜悦,他们张开着双手,不懂珍惜,不懂离别和失去的苦痛,亦从不害怕会失去什么。
大人生生造出无数个莫须有的纪念日,给自己说爱的理由,给自己花钱的借口,孩子没有这份怯懦,才不需要这种狡猾的念头。

记得江国香织有一篇随笔里写道:「大人才有共同理解的朋友,而小孩子是寂寞的。」但总觉得,大概大人才是寂寞的,不是那种只能一个人独处的寂寞,而是即使是能互相理解的朋友,共居一室的夫妇,即使面向同一个未来,亦有着那种无法分担的疲惫和无助。
前几天看了一本日本童书,孩子天真地问着,生命是什么,朋友和家人是什么,正义又是什么。大人们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解答着这些问题。不谙世事的童年里,他们总是仰着头,追问着唯一的答案,寻找着生命的坐标,建立起自己泾渭分明的界线。又总得浇透几次凉水,践踏过几次坚信,才会生出怀疑,亦滋长种种惶恐,原来哪有什么标准可言。佐野洋子是一定是悲观的人,才会从不迟疑,翻出底牌,她说,「世上随处都是不可解;若非这些不可解,活着一定无趣得紧。我期待无止境的不可解以及无止境的错过。如何自我表现,一生的课题之类的,我不懂。」大抵看惯了人生的底色,才能肆意地做回自己吧,于是用画笔给孩子讲关于爱的童话,至中年还能有勇气和大诗人古川俊太郎谈大大的恋爱,结短短的婚,即使是身患癌症,还会成套成套地抱回剧集DVD,对着电视机,侧躺着身子好几天,满脸幸福地感叹着,「哎呀呀,韩剧就是我们这些大妈的滋养品啊。」

孩子时代总是有着好多梦想,因为拥有的是漫长且辽阔的未来,绕了些许弯路,苦尝了好些无疾而终的宿命,扮演了种种命运既定的剧本,长到早上身体醒来头脑却得慢慢跟上的年纪,渐明白,无数的错过里,要先学会无数的舍弃才行。
休日的时候,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空着肚子出去买鱼买菜,最近在家门口发现了好吃的饭团。一大片海苔,“啪”地按上厚厚的紫糯米饭,豪迈地抓一大把肉松和油条酥,搁上黄瓜丝、煎蛋,再哗啦啦地挤上蛋黄酱,总让人前一天晚上肚子咕噜噜地躺在床上时就开始期待了。有时候混在小孩子堆里排队,虽是高了大半个脑袋的大人,反倒怯生生的,一样双手捧着,呵呵地笑着,要大口地咬下去才行。坐在路边塑料椅上吃面配一根油条的都是大人,多是一个人,晚上肚子在闹哄哄的大排档里要一份卤味配一杯酒的也都是大人。原来,寂寞的大人们有他们自己的欢愉。劳累后一口啤酒的感觉,昏暗嘈杂里片刻的自在,可能孩子也不会懂。

小孩子无法想象大人的烦恼和孤独,而大人也轻视孩子的忧郁和失落,回想少年时代的种种失却,时间自会作偿,长大了自会通关。因为大人好可怕地希冀着得不到、不可得之物,更在意死了烦恼背后的种种隐喻,充满着傲慢、贪婪,又极不纯粹,这种烦恼必定更加艰难。另一种不可解吧。外婆晚年患了痴呆症,只喜欢油酥点心、夹心饼干和甜甜糯糯的红烧肉。妈妈陪她度过了最后的时间,总念叨着年老真是可怜得可怕。但外婆,却好像只是重返童年一般,偷偷吐掉不喜欢的蔬菜,心心念念地守着一柜子的零食。那便是她在意的全部财产。
思虑过重的大人,得提前还付恐惧的代价。
喜欢把脏衣服「呼」地一下扔进藤篮筐里,常常把书本、杯子、纸笔堆满了桌子,跨季的时候也想随心所欲地乱穿衣,睡不着的时候就熬上一夜,困倦的时候又想睡上一天。工作之后,爸妈不再干涉我睡觉和起床的时间。结婚之后,更是对于我人生的选择也渐渐放手了。这是成人才能拥有的额外福利,但自己却又不免套上自我怀疑,克制,复又放弃,拉拉扯扯,牵连不断。拥有了选择的权利,于是就有了选择的负担和苦痛。有了使用金钱的自由,当然也有获得金钱的煎熬。
是守恒的。

午后,等着面包出炉,苦咖啡滑入舌底,窜过喉咙,这是只有成年人才懂的甘美。但如果勇敢一点,坦荡一点,配上一块奶油满满的蛋糕,就同时获得了孩童的喜悦。双倍的。
老旧音乐里传出炒豆子的「喀啦」声,唱盘果真是上了年纪,就那么一下子,就把成年人拉回了百无聊赖的此时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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