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触碰到了光——岛屿旅行:直岛(二)
地中美术馆 “比起明亮不如幽暗,比起地上不如地中。”安藤忠雄来到这边旧盐田高地时,眺望着濑户内海,萌生了一个想法:建造一座从外面完全看不到建筑外形的地下建筑体。
这一次,安藤忠雄将这座三层清水模建筑的70%以上完全埋入地下,从空中鸟瞰,只能看到沿山坡曲线设计的美术馆开口,以及梯形、方形和三角形的天窗。
乘坐岛上巴士到终点站之后,换乘Benesse House的接驳车,乘车15分钟就到达地中美术馆的售票处。人多的时候需要在售票处先领取整理券,根据整理券上的时间分批次购票。从售票处到美术馆,还需要步行5分钟,经过一个夏花盛放的现实版莫奈睡莲庭院,美术馆入口隐藏在山坡下。

因为无法看到建筑体的外观,所以也无法预测建筑内部的空间结构和参观路线,进入美术馆后的每一步都像在探险,寻觅着前方究竟是转弯还是直行,上坡还是下坡。通过入口后,首先进入的是方形露天天井,阳光慷慨地直射进来,沿着四周的台阶拾级而上,灰色的清水混凝土和湛蓝的方形天空随着我的移动,在光影中慢慢回旋,原来这个埋进地中的空间也是灵动的。穿过门洞,紧接着进入一个细长的露天回廊,墙体被设计出了不自然的5.9度倾斜,挑战人的体感平衡。这一定也是经过了精密的建筑力学计算吧。午后阳光把回廊的地面分隔出了一半的阴影,大家都默契地走在阴影这一边,留下光线孤独地打在对面的墙上。

光线是地中美术馆里最自由灵活的存在。安藤忠雄所构想的空间是没有外部形态,只有坚实的内部空间。然而若只是将建筑完全埋入地下,他认为“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因为“建筑之所以成为建筑,光是很重要的一个要素。”当我跟着迂回环绕的动线在美术馆里穿梭时,发现出了明显的天窗之外,许多地方都留出了笔直的缝隙,让光线柔和地渗透进室内。光的渗入,让建筑物即使埋在地中,也不昏暗沉闷;同时也得益于光的变幻,让空间也产生了有趣的变化。
肉眼看出去的画面,每一帧都不同,风在吹、云在走、光在动,身处的空间也并非静止的。我中途忍不住折返了一次,想多走一遍方形天井和回廊,好奇这前后的时间差里,看到的空间会产生怎样的变化。在到达最深处的展示空间之前,参观者不得不先经过天井、回廊,充分感受这个隐藏起来的神秘建筑物是怎样巧妙地运用空间的动线,引导人们去追寻光的踪迹,去探索光和空间的关系。

再次穿过回廊尽头的门洞,沿三角形天井中的阶梯下行,就到达了地中美术馆的三大常设展示空间,分别展示当代艺术家瓦尔特·德·玛利亚的空间装置艺术作品“Time/Timeless/No Time”、美国艺术家詹姆斯·特瑞尔的空间感知作品Afrum、Pale Blue Open Field与Open Sky,以及画家莫奈的五幅《睡莲》。
詹姆斯·特瑞尔——
每一个展示空间都需要单独排队进入。顺路的第一个空间是詹姆斯·特勒尔的作品,排队的地方也有很意思,原本是封闭的倾斜回廊,靠近天井一侧的墙面上开凿出了一条与地面完全平行的缝隙,让光线侧漏进来,轻柔地照亮等待的空间。

之前在“家计划”的《南寺》就惊叹与詹姆斯·特勒尔对于光线和空间的利用,地中美术馆的作品也同样是关于光。我印象最深刻的是Pale Blue Open Field,这个展厅一次只能进去几个人,整体粉刷得雪白的墙面上有一块泛着蓝偏紫光的屏幕,下面有几级台阶。我原以为这块屏幕就是展示品,然而工作人员提示我们脱鞋走上台阶。慢慢靠近光源之后,我们赫然发现这居然不是一块屏幕,而是一个通往另一空间的门洞。
由于切口处的墙壁被处理得极薄,里空间的地面和墙体又设计出了轻微的透视倾斜度,所以会让人产生一种幻觉,里外两个空间似乎并不是处在同一个时空,我们通过洞口进入的仿佛是屏幕里的另一个平行世界。一开始出现在墙上的光,其实是照射在里空间的墙上。参观者们一言不发,却又默契十足,慢慢并排前进,走到光的面前,带着一点朝圣心情,盲目又专注。
不经意回头仰望来时的门洞,外层的空间在里空间的神秘光影衬托下显得更具现实感,我不由得产生了“我是谁?我在哪里?”的疑问,也产生了似乎无法回到那个现实世界的恐惧。有人解释说,整个展厅是个“全域”,而发光的“荧幕”就是“光明异域”。那么眼前的这片光,是否是通往异域空间的入口呢?在幻觉变得更失控之前,我们都停止了探索,逃回现实。

展示Open Sky的房间是一个像天井的挑高空间,可以从头顶那片方形开口仰望天空的瞬息万变,感知光的作用。同样的,方形开口处的墙壁也被处理得很薄,天空像是被天窗框住的一幅动态画作,直接被嵌在了墙里, 与整个空间融为一体。坐在墙边的石凳上,仰望天光云影,觉得自己的感官也经由这一方小天地连通了宇宙。艺术连接起来的不只是建筑与自然,还有人的知觉和感官。
瓦尔特·德·玛利亚——
无论是建筑师、艺术家还是参观者,都在地中海美术馆追求光的踪迹。
瓦尔特·德·玛利亚的作品叫《Time/Timeless/No Time》,在一个经过严密计算的空间里,直径2.2米的黑色球体被放置在梯形空间的台阶中央,四周的墙上有27座贴了金箔的木雕。仰望的视角看出去,这个空间既庄严又神圣。光线从天花板泻下来,黑色球体上映照出一小块变幻中的蓝天。从东侧的入口进去,沿顺时针方向爬上台阶,绕球体一圈再下来,能看见光线在不同角度中带给球体和空间的变化。变化的光和流逝的时间给予静止的球体以动态的生命力,光是永恒的,时间是流动的,生命是短暂的,而三者交汇在这里,实现着生命与自然的对话。

在等待进入装置艺术空间时,两个日本小哥参观完出来经过我身边,说,这不就是Gantz吗。我靠近黑球时,突然想到这句话,忍不住笑了出来。真的很像呢。《Gantz》是一部关于杀戮都市的漫画,里面主要的高科技设定就是一颗黑色球体,它是高等物种的外星人传给地球人抵御四眼星人的军事技术,复活死掉的人,让他们加入杀戮游戏。人们就在反反复复的死亡、复活、杀戮中寻找自身价值和理解这个世界。
漫画中的黑球和美术馆里的黑球,都是重塑自我认知与世界意义的工具。
毁灭赋予了创造意义,自然赋予了人类意义,死亡赋予了生命意义。
莫奈——
不是第一次看莫奈的《睡莲》了,无论是东方的美术馆还是西方的美术馆,不管是静态的画作真品还是加入了科技元素的复制品,以为自己不会再对《睡莲》产生任何惊喜的观感了。但在靠近莫奈《睡莲》展厅时,我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通往展厅的走廊幽暗昏黑,渐渐浮现在眼前的展厅却光线充足,还没进入展示空间,3幅《睡莲》就已映入眼帘。这个纯白的房间里,共有5幅《睡莲》,各自霸占一整面雪白墙壁,天花板下吊,自然光便从四周的缝隙中流淌下来,灌满整间屋子,洒在画作上。房间的尺寸、设计、材料全都为了与绘画和空间保持协调的一体感。
《睡莲》是印象派代表画家莫奈晚年大量创作的油画系列。因为年纪渐长,莫奈患上白内障而导致视力急剧退化,他只好越发沉溺在自己的睡莲庭院中,反复描绘光影变幻下的天色、水痕和花朵,朦胧又虚幻。莫奈笔下的睡莲是充满层次的、丰富多样的,既有黎明破晓时晨雾中静静绽放的睡莲,也有天青雨后随涟漪荡漾的睡莲,还有夕阳西下时在晚霞倒影里沉醉的睡莲。
蒋勋解读说,莫奈引领我们开启了另一种视网膜上的感觉,像是要拯救我们观看的方式。在莫奈的绘画世界里,没有单纯的颜色,他的色彩都混合了光。有了光,所有的色彩才有了一种瞬息万变的明度,绘画才被赋予了轻快的呼吸。莫奈的美学就是光的美学,光线的时而强烈时而柔和也代表着他生命的时而热情时而平静。

当定格了光的莫奈《睡莲》遇见捕捉了光的地中美术馆,一切都变得明亮又灵动。从天顶引入的光,刚好顺势洒在四周的墙上,照亮了画作,画中的色彩和风景就在自然光的照射下不断浮现出亦动亦静的生命力。人在移动,天光在游动,《睡莲》静谧的色调也随之出现微弱的变化,仿佛是画里的光线在变化,把我带入了一个细腻、纯粹的感官世界。
即使是百年前油画中的花朵,也能在地中美术馆“光”和“自然”的滋养中持续光合作用吧。
建筑为空间施加了约束力,而艺术又给空间带来了张驰力,在艺术与建筑紧张对峙的地中美术馆,人们因感受到了黑暗的压迫,所以体验到了因光而生的感动,一边向内认知自己的感观,一边向外发现人与自然的关系。
Benesse House Museum
我在地中美术馆里流连忘返,以至于回到接驳车站时刚好错过一辆回程车。为了赶在闭馆前参观Benesse House Museum,我便只好在烈日下沿着公路步行前往。
Benesse House是1992年诞生在直岛的第一座美术馆,以“自然、建筑与艺术共生”为主要概念。有人把它比喻为培育直岛艺术种子的土壤,吸取艺术的养分,将直岛的艺术茁壮生长。“Museum”只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展馆,里面有几十件艺术品,另外还有6间房的艺术酒店“Oval”、户外区域“Beach”和最靠近黄南瓜的展馆“Park”。我因为时间关系,不得不只选择参观“Museum”,在回到巴士终点站时顺便走马观花地逛逛“Beach”。如果入住美术馆酒店,就能看到更多的作品,也可以在5点闭馆之后进入参观。
美术馆和住宿分布在山顶、山腰和海边,三面环海的地理环境带来了独特的艺术鉴赏氛围。清水混凝土墙面和干净利落的几何线条,为了不破坏景观,建筑物的一半被埋入地下。除了在美术馆和客房显示的艺术品,Benesse周围的草地及海滩上摆放了接近二十个艺术品。大多数作品在美术馆下的山边及海岸,是为融入周围的自然环境而特别设计。馆藏艺术品十分丰富,其中基本都是90年代的名家之作,例如杉本博司、柳幸典、理查德·朗、蔡国强、大竹伸朗等。

因为展品太多,我在室内走着走着就迷路了,于是放弃研究参观路线,横冲直撞地瞎溜达。这里的作品很多都取材于濑户内海的自然,表达着自然与艺术共生的意义。在地下一层的采光天井中,安田侃放置了两个像鹅卵石的圆形石雕,作品名叫“天空的秘密”。参观者可以脱鞋走进天井,躺在石雕上仰望天空。从狭窄细长的中庭望出去,小小的一方天空显得神秘而悠远。艺术家的创作概念是希望把这两个圆润、柔和的石雕作为连接人与天空的媒介,人们走进这高墙四筑的硬质空间,抬头感受天空,解读来自天空的秘密,也向天空交付自己的秘密。
负一楼中央有个冲击心灵的作品,是Bruce Nauman的“100个生与死”。艺术家用象征现代消费社会的霓虹灯管展示着概括人类行动、感情、人性、生理现象等的词汇与“生”、“死”的组合,例如“Love and Die”,“Kill and Live”,“Play and Die”,“Sleep and Live”……一整面墙大小的霓虹灯管就这样轮流的闪烁着生死信息,表达出浮躁社会中人的生存姿态。我的人生是如何存在的呢?被霓虹灯闪花了眼的同时,大概每个人内心都会产生对生与死的思考。
美术馆室外的院子里,墙上并排挂着杉本博司的系列摄影作品《海景》,每一幅照片的主角都是延伸向天际线的大海,虽然每幅大海的海浪波涛起伏不同,但都同样充满了空灵和孤独。在外游历多年回到日本的杉本博司,在眺望大海的瞬间明白了,他所拥有的记忆,就是海的记忆,这也是人类与祖先共享的记忆。空气和水,是生命的起源,也是生命的归属。大海一望无际,尽头消失在海天一线之间,模糊在一片迷糊之中,神秘自此而始,记忆自此而生。在欣赏《海景》的时候,濑户内海的真实海景就在视线的稍远处,这种对比和衬托非常有趣。杉本博司通过不同时间的海、不同次元的海,突出了流动的“时间”这一主题。

从美术馆出来往山坡上走,就是别馆”Oval“。我想赶在天色变暗之前去看草间弥生的“黄南瓜”,所以没有去”Oval“,而是顺着美术馆通往海滩的阶梯一路步行来到海边。户外还有一些大竹伸朗、片濑和夫、蔡国强等艺术家的作品,自然和谐地融入了濑户内涵的山海之间。沿着海岸线往东边走,很快就能到达”Park”,这里有展馆也有住宿。公园的草坪上分布着 Nikide Saint Phalle的彩色雕塑,五彩斑斓的色彩在清水混凝土的建筑前显得有点突兀,但作品饱和的明度和强烈的对比度又让人在观看的同时内心生出童真的单纯和童趣的喜悦。穿过这篇绿地,前面出现一个挤满人的栈道,草间弥生的“黄南瓜”就在这里。

草间弥生“黄南瓜”
“我被名为艺术的线牵引着,勉勉强强探索到了生存下去的道路。”患有神经性视听障碍的草间弥生,在被幻听、幻视包裹的世界中,不断向内与自我对话,靠着艺术创作维持自己精神空间的平衡,也维持自己与幻影世界的和谐。
“黄南瓜”是草间弥生第一件、也是最具纪念性的户外雕塑作品。草间弥生看到的世界布满圆点,她靠着不厌其烦地描绘和创作圆点来释放自己的恐惧。在她紧张分裂的世界里,南瓜是她情有独钟的奇妙存在,创作带着圆点的各种南瓜,对她而言大概像是一种创造出趣味和快乐的治疗过程。这位“病态迷恋/精神病艺术家”说,“南瓜总让我笑,它们是蔬菜里最幽默的。”
黄色大南瓜笨拙地伫立在通向濑户内海的栈道尽头,胖墩墩、圆滚滚的明黄色身体十分醒目,上面点缀着大小各异的黑色圆点。和宫浦码头圆润光滑的“赤南瓜”,“黄南瓜”的外表呈现出波浪板起伏不平的状态,表达出了草间弥生所说的“柔软”。开阔平静的濑户内海之上,纯净祥和的辽阔天空之下,”黄南瓜“的存在居然一点都不违和,好像自从有这片海洋以来,它就始终坐守在这里。在阳光的投射下,南瓜竟然显得生动而轻盈,似乎漂浮在海面上,悬挂于苍穹下。

游客们自觉在南瓜前排成一列,依次与南瓜合照——这大概是直岛上为数不多的允许拍照且具有代表性的艺术作品了。草间弥生说南瓜带给她安宁感,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安宁感,让世界观奇幻怪诞的艺术家创作出了纯真和温柔。大家克服了路途遥远、交通不便,也要来到”世界尽头“抱一抱全身长满斑点的大南瓜,不就是为了来接受纯真和温柔的治愈吗?
不管外界如何带有距离感地定义草间弥生,说她是精神病患者也好,怪婆婆也好,我都依然被她柔软又固执的灵魂所吸引。她曾说:“地球也不过只是百万个圆点中的一个,画好了圆点,就画好了宇宙、画好了世态人生。”她创作出那些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圆点像是细胞、分子,是生命最基本的元素,也是生命最原始的本源,既反映出她内心世界的自我感知,又代表了她对深邃宇宙的丈量和探索。
草间弥生把”黄南瓜“放在了她认为是世界尽头的直岛,像是对世界、对宇宙传递出自己坚决而温暖的信息:我要不停地创作永恒的艺术。南瓜是她为自己昏暗凌乱复杂的生命点亮的一束光,这束光也让复活的直岛在重生中闪闪发亮。

岛屿重生
直岛居民不足4000人,但每年前往直岛的游客却有70万人。刚开始,游客的到来会让岛民感到惶恐和困扰,久而久之,大家就开始思考如何利用旅游的开发赚钱——虽然这么说有点俗气——在艺术的助推下,岛民开始思考自己与环境的关系,思考自己在环境中生存下去的方式,这是激发岛屿由内而外恢复活力的重要方式。
当安藤忠雄第一次接待倍乐生集团社长福武总一郎的直岛提案时,觉得这俨然是一个不可行的计划。一方面,这座离岛远离都市,交通不便;另一方面,当时的直岛长期受冶金工业影响,自然环境荒芜,人口流失严重,从各个角度看都不是一个具有魅力的选址。然而福武社长已下定决心,甚至构想出了更加宏伟的目标,就是要把直岛发展成为融合艺术与自然的地方,推动衰败的岛屿以艺术之岛的姿态重生。
显然,直岛经验大获成功。让艺术回归自然,让生命回归单纯,生机勃勃的活力还给了岛屿,元气满满的感动赠予了访客。
我若能活得灿烂闪耀,那是因为我的口袋里装有那天在直岛捕捉到的光。
© 本文版权归 dearCarina 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 了解版权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