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丽珠: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在成都摩诘琴院的一次雅集上,听到蜀派古琴的青年代表邓丽珠的演出,她穿男士长衫,很干练,与常见古琴家的气质完全不同。那次雅集上还有来自唐代寺院昭觉寺的僧人,也很稳健。两小时下来,最喜欢的就是那位僧人和邓丽珠的演奏,好像没有性别。雅集结束,总结时,她一直强调“蜀派古琴”,“蜀派”,是峨眉派,青城派,还是什么派?

行李&邓丽珠
1.
行李:你5岁就开始学琴,那时学古琴的很少,教古琴的也少,大多数家长都让孩子学钢琴、小提琴之类。
邓丽珠:小时候,父亲想让我长大以后当兵,因而童年时像个男孩子,玩具都不是布娃娃,而是仿真枪、仿真坦克大炮之类。妈妈希望我能够像女孩子一点,就向周围朋友打听哪里有学乐器的,古筝、二胡都可以,只要是乐器就行。有人说学那些乐器没什么特点,有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可以去看看。很巧的是,那家人离我家很近,就是著名蜀派古琴家俞伯荪先生家。去了俞老师家,那里有古琴,也有古筝。因为年纪当时太小,手还没有定型,俞老师就说先看看孩子的手,看能否学琴。
行李:学琴还要先看手的情况?
邓丽珠:是的,要看手指的长度是否适合,还有柔软度,如果手太软,就不易定型。我的手从小比一般小孩的手要偏大些,俞老师觉得还不错。于是俞老师弹了《流水》的中间一段,我当时就觉得很好听。也觉得古筝太大,声音也太过清脆欢快,再加上古琴的形状像一把剑,让我有一种当侠客的感觉,当时就决定学习古琴。
行李:你小时候那么活泼好动,古琴需要静下心来长时间练习,你是怎么做到的?
邓丽珠:那时妈妈早晨上班就送我到老师家,晚上下班再来接我,老师家成了托儿所,寒暑假也全在老师家度过。我小时候很调皮,但老师会因人而异来対治问题。我那时算学得偏快的,老师对我要求也高,记得学习《普庵咒》时,老师给一个本子,画“正”字练习,弹一遍就画一笔,一天就画满这个本子。有时候会偷懒,悄悄多画正字,但老师是有经验的,他知道我弹一遍要多少时间。当他发现后,会让我重新开始,之前弹的全部作废,从此就不敢了,只有老老实实练。再小一点时,平时一般学琴都是师母在教,俞老师会定期抽查。师母有一个果冻盒,里面塞的是纸团,让我们抽,小孩子都喜欢大的,结果拿出来发现大的纸条上都是长的诗词,比如《春江花月夜》,老师就让我们背自己抽到的。这是每日一抽,有时还会给我一张纸,拿出一张荷花图,让我照着画……老师会有各种方法来治你的好动,让你专注下来。
行李:俞老师在教授古琴的同时,也对诗词、绘画有要求?
邓丽珠:对,他还有另外的办法训练我。有一年去北京,俞老师看我练完琴,说你写两个字看看,看完我的字后,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弹琴的人如果连字都写不好,是很丢人的。现在仍然记得当时烧得通红的耳根和羞愧的心情。后来附中毕业后也有机会开始写字画画,才发现为什么古人没有将琴割裂开来,而是希望通过琴去构建全面的素养。
行李:中途没有想过不练吗?
邓丽珠:不是不想学,只是单纯的不想练,觉得太无聊,已经学会的,怎么还要一遍遍的弹。那只是一个小朋友的认知状态。小孩子一开始会被新奇的事物所吸引,后续并不容易坚持。我是特别灵敏的人,外面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知道,注意力很分散。但古琴并不需要拼童子功,也不是拼技术,如果到最后没有精神层面的东西做支撑,是会垮掉的。
现在流行一个词“匠人精神”,但匠人精神并不适用于艺术。我的老师们都强调说,千万不要成为一个弹琴匠。艺术的表现是此时此刻这个当下,我最真实的状态的显现。修为到一定境界的人,他们的状态很统一,情绪不会有太大起伏,弹琴可以把你的情绪维持在一个常态,达到心如止水。但这需要智慧做导向,头脑有一个筛选机制,知道何时动,何时定。学琴是有次第的,如果只修技,不修德,对琴的认知和理解就是不完善的,只是完成了琴的音乐性部分,尽美而未尽善矣,“博虚声,召辱慢,自标高雅”。
2.
行李:你先后师从于蜀派古琴家俞伯荪、曾成伟,广陵派古琴家戴晓莲学习,跟随不同门派的老师学习,有什么体会?
邓丽珠:俞老师说过,当你学琴到一定程度——这个程度是指当你对你这个派别体系的相关知识、大体框架非常了解,代表曲目都能十分纯熟的演奏,对风格有了自己的把握,这时需要走出去跟不同的老师学,但并不是去学曲子,而是去看看别人是怎么看待古琴的。我本科的时候,曾老师就让我去和戴晓莲老师学习。那时最大的收获并不是在戴老师那里学了《广陵散》和《古舞》,而是在近距离观察老师弹琴的过程中,更真切的发现原来广陵派弹琴是这样的状态。
行李:广陵派和蜀派的区别是什么?
邓丽珠:古琴的不同派别实是不同演奏风格,广陵派源自江南,它的曲风受江南文化影响,流利、婉转,像极了江南小曲,《龙翔操》这样的曲风就是广陵派的特点。广陵派在弹琴过程中,左手不停,就像昆曲,听上去婉转悠扬。
蜀派古琴又称川派,稳健奔放,气势宏伟。蜀派古琴的祖师爷张孔山,是道士,光绪年间在青城山禹王宫做了二十多年的当家。因为蜀派古琴受宗教影响较大,弹琴过程中要求“断”,越简单越好,吟猱越少越好,会更加追求“空”与“松”。我的师兄宋文庭先生讲过,蜀派弹琴就是三个字:“劲”、“净”、“静”。
行李:怎么讲?
邓丽珠:第一个“劲”,是其他派别不会太过强调的,是指下指要有力,弹出的音要实。如同徐青山先生讲的“弦与指和”,要求下指有力却又安静,不出杂音。当力度大了以后,要做到出声干净其实很困难的。像曾老师弹琴,皮鼓声会很好。内心无杂念的弹琴,在声音的动态中寻求静的状态,即是“声中求静”。
行李:蜀派受宗教影响较大,是因为祖师爷是道士?
邓丽珠:祖师爷修道的经历对蜀派古琴有一定影响,在蜀期间,他常和当地琴人,以及龙藏寺大和尚雪堂等交流琴艺,博采众长。但更重要的是和蜀学相关,眉山的三苏祠在宋代是全国最大的印经中心,禅宗在蜀地非常盛行,绵阳一带的山洞里,修仙的洞府很多。整个四川在历史上受宗教的影响很深远,宗教对古琴来说,主要是对审美意识和思维模式有一个改变,就像王维的诗,简单、充满禅意,跟他本身的修养有关。
另外,一个地方的风土对文化的影响很大。祖师爷在看到都江堰滔滔的水流后,对琴曲《流水》中“七十二滚拂”的指法再加工,“至滚拂起段,极腾飞澎湃之观,具蛟龙怒吼之势……诚古调之希声者乎。”所以祖师爷所弹《流水》,也被后世称为“张孔山七十二滚拂《流水》”。
行李:看到两个派别明显的差别以后,对学琴有什么影响?
邓丽珠:见多了以后才会发现,什么是自己想要的。就像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即便读了万卷书,但只有在行万里路的过程中,面对很多选择,才会真正找到自己的东西。弹琴的人那么多,如今只要听一个人弹琴,就可以看出这个人平日是否看书,看什么书,就知道这个人性格如何,是否愿意与之相处。
你听龚一弹琴,你知道这是龚一在弹;听李祥霆,就知道他是李祥霆,因为这些琴家都已经形成自己的风格,会对一些音有自己的处理方式。琴有“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合,而和至矣。”这是层层递进的,所以不同处理方式的背后,是个人对琴曲的理解,而这,是由个人性情与修养决定的。


3.
行李:蜀派古琴里的《猿鹤双清》这首曲子,弹的人并不多,据说是俞伯荪老师秘传?
邓丽珠:这首琴曲是侯作吾先生传谱。以前俞老师只对拜了师的学生传此曲,其实就是得到认可的学生。总的来说并没有大范围的去教这首曲子,所以弹的人相对少。这首曲子俞老师早年和后期教我们时,要求差别较大,早先看师兄师姐们弹得很快,后面俞老师教我时,却要求弹得慢。我那时并不理解为什么。
行李:怎么讲?
邓丽珠:这是一首道家的曲子,“猿鹤戏灵泉,生机发自然。”猿与鹤都是道家里有灵性的生物,猴则不是。从物种上讲,猿与猴这两种生物的形态和气质完全不一样。古画里,有很多画猿和鹤的。我是弹这首曲子很多年以后,才突然意识到那是猿而不是猴。这也是我后来一直画画带来的启发,也是那时候理解了俞老师为什么要求弹那么慢。
刚学《猿鹤双清》时,我年龄还小,觉得这是一首很欢快的曲子。那时追求的是怎么样很快弹完,旋律性怎么强,怎么精准。过了这个阶段,也就停在那里,只是横向发展。技术再高,还能高到哪里去呢,就需要从其他方面发展。这时我开始画画练字,训练怎么让自己慢下来。当从一秒钟弹三个音变成一秒钟弹一个音时,你才有空隙停下去关注每一个音。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时我不喜欢弹猿鹤,是因为驾驭不了这首曲子。直到去年有一次弹完,在这次之前有两年没有弹过,突然发现自己慢下来了,并且第一次在曲子里感受到“清静”,以前这首曲子带给我的只有闹,那一瞬间我才突然反应过来,那是一只猿,不是猴,是一只鹤,不是鸡。
从学这首曲子到现在已经十多年,它算是见证了我自己这些年各个阶段的变化。现在我感受到了曲子本身的清和之气,也不失生机,猿随鹤舞,鹤随猿啼,自然与自然之间的平衡,不同灵性物种间的相亲相爱,十分美妙,随即也发现自己对很多事物的界限会打破。当你给自己画了无数界限时,你会越来越窄,窄到会觉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好。
现在有的人中了古琴的毒,觉得弹了古琴就了不起,哪有什么高人一等,弹琴是让人姿态放低。老一辈的琴家,都非常谦逊真诚。如果德和器不配,就会中毒。人是应该有傲骨,但这个傲骨是有标准的,对什么傲,对什么不傲。过去的读书人,可以为了维护一个信仰和真理,抛头颅洒热血,现在有几人能做到?时代背景不一样,很多东西也会变化,但弹琴的心态不能偏,要学会圆融,不同的人有不同需求,尽管一个跳广场舞的大妈可能欣赏不了《秋水》,但她在她的世界里安然自得,未尝不是好的状态,散发出的气质也是和善的。
行李:都说弹琴可以修身养性,究竟怎么体现呢?
邓丽珠:养的前提是先不能损。弹琴要求身坐正,背打直。如果弯腰驼背,弹得肌腱损伤,弹成肩周炎,那就不是养,是损。琴是很个人化的东西,你弹的不是嵇康,不是阮籍,你弹的是你自己,找到了自己,借由古琴表达了你自己,才会吸引来别人。学琴时老师讲,“像我者生,是我者死。”齐白石也讲过,“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传统的琴道就是要人去找到自己,而不是找到老师。

4.
行李:传统师承一对一的授课方式是否仍然是当前学习古琴最好的方式?
邓丽珠:传统的琴道是一对一、面对面的授课,有私密性,也是效率最高的方式。上课的过程不仅仅只是看老师的演奏技巧,而是要看到老师的状态。跟着老师学习一段时间后,虽然两人弹的高低不一,但两人呈现的状态会很相像,这就是言传身教。
一个好的老师,会帮助你不断完善自己,修正自己,看见自己。所以在学之前,先来感受一下琴院的环境,老师的气质,这是双向选择,看一个地方散发出来的气场,是否和自己的内心相印。既然选择了一个老师,说明对他的风格和状态是认可的。当你心生向往,高山仰止,才会愿意付出心力往这条路上走。
行李:每个人都可以学古琴吗?
邓丽珠:最主要是你喜欢古琴与否,你平日的生活方式是怎样,喜欢传统文化,喜欢喝茶,并且有时间,这样就可以学。也有的人因为看了影视作品想学琴,现实情况不是一个人穿着长袍在悬崖峭壁上弹琴,要破除他们的一些迷信。但因为这个如果能够让他因此接触到这个正的东西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是要将影视夸张与现实分开。最近在琴院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天,一个小伙子来到琴院,他说他很喜欢古琴,曾经和他同住的一个小伙子也喜欢,还在学习。后来室友搬走,他也就没有再学,因为送外卖的因缘发现琴院,所以想来咨询一下。他表示确实收入有限,学琴对他来说有负担。我师兄宋文庭说,让他每周抽一天晚上来琴院,帮他指导半小时,分文不取。小伙子感激不已,从那以后每周都来琴院,进步非常迅速。
行李:我看这里也有出家人来学琴,也常在文殊院看到弹琴的僧人。
邓丽珠:是的,这是从老师那里沿袭下来的传统,现在琴院的僧人来自昭觉寺。僧人学琴是蛮大的一个群体,历代琴僧是一个单独的支系。
行李:僧人学琴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邓丽珠:一般人学琴大多数是自己喜欢,僧人学琴的出发点可能有些不同,他们本来就在修行,琴道也是这样一个修行体系。佛家讲戒定慧,在传统古琴的教授学习过程中,其实也是相应和的。所以从古到今一直有僧人、道人弹琴,他们会更多的看重“道”,而不仅仅是被一些纯音乐性的东西吸引。
行李:琴院里还设有厨房,听说平时你经常下厨做饭,现在年轻人都喜欢叫外卖。
邓丽珠:以前在俞老师家学习时,我们一天都在老师家吃饭,那个气氛非常好,如今琴院只要不是太忙,都会下厨炒几个菜,和学生们一起吃顿晚饭。大家同坐一桌的晚餐时光是很美好的,平日每晚都有一桌人,周六人会多一些,有时学生们也会各显手艺,做一些自己的拿手菜。
行李:你的生活方式和时下年轻人不大相同,会不会和同龄人之间有交流障碍?
邓丽珠:障碍倒不会,只是玩不到一起。很多人走着走着就走散了,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时间有一套它自己的筛选机制,它会带来合适的,带走不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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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袁佳钰
照片提供:邓丽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