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边养鱼

开学前暑假,老师派我们到各个基地实习,我被分到遂溪一处名为角头沙的地方养方斑东风螺。养殖场临海,傍晚吃过饭,我总要到海边走一走。海边最远处伸出一角的陆地上,树一座灯塔,塔尖红色的光缓慢亮起又缓慢消失,如此反复,像一个人均匀又平静的呼吸。台风来时,厚重乌云聚在灯塔上方,云里一个闪电劈过,人在天地间便显得格外渺小,心里有仿佛站在世界尽头的寂寞。
久在养殖场,有时因为伙食不好,有时因为坐着剖鱼剖得腰疼(喂螺的饵料),有时因为日子枯燥寂寞,渐渐心中苦闷积压,转而羡慕起其他基地的同学来,比如我的室友,在鱼排上养鱼,听起来就比我做的事有意思。

鱼排浮在海湾或入海口这样相对风平浪静的地方,依托于泡沫块之上,泡沫块上方再覆木板,绳子扎紧,围成若干四方形的格子,格子底下兜网,鱼就养在其中,另外空出几格搭木屋,作摆放饲料的仓库以及喂鱼人的生活起居之所。
同学每天主要工作是投料并记录鱼生长情况的数据,有时还要取样拿回实验室分析,为了保持活性,样本需要先封装在冻存管(耐低温的塑料管)中,做好标记,再丢进液氮罐。液氮温度低至零下196℃,揭开盖时,气化的液氮如缕缕白烟从罐口逸出,冻存管丢进去,淬地一声细响,样本瞬间被冻硬。

事情做完,漂浮在鱼排上的闲散时间怎么打发呢?钓鱼是好玩的事情。长时间泡在海水中的泡沫上长各式各样的藻类,又常有漏出的饲料粉末和一日三餐丢弃的食物,引得许多小鱼前来觅食。其中最好钓的是贪吃的褐篮子鱼,褐篮子鱼不大,手掌长,身上披白色小点,背部和腹部有硬刺 ,中间连着软条,容易扎到手。
我第一次吃褐篮子鱼是在雷州,开水里煮一煮,皮可以撕起来,肉紧,蘸点酱油就能吃,但有时会发苦。另外还可煮汤或油煎,同学在鱼排上钓的大多用来煮汤了,他说味道鲜美。有回我逛超市也看到了这鱼,才知平常大家叫它泥蜢。泥蜢从前是不怎么能上台面的食物,但如今大众口味渐渐变化,市场见长,近两年也被加入了人工养殖的行列。

在鱼排上,还可以看到陆地上不易看到的景象,或磅礴,或奇妙,如暴雨前夕的天空和海面,云是黑的,海是黑的,风那么急,俨然一副世纪末日的景象。很快,丰沛雨水从云中央落下来,飘飘洒洒,可以清楚看到雨的边界。小时候,我以为一个地方下雨,全世界都会下雨,直到有回一个小伙伴从外婆家回来,我讲下雨的事,她说外婆那边一直是晴天,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后面再大一点,知道雨是一片区域一片区域下的,甚至有时,人就刚好站在雨的边界处,但是在海上,可以以更大的全局视角,看到云的聚集、一场雨的落下、移动和消失。
入夜,海上渐渐热闹起来,天垂下来的那一端,飘满渔船,马达突突突响,一盏一盏黄色的光点缀在海上,红色月亮从天上慢慢走下来,离渔船那么近,宛如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海上村庄,那里的人仿佛只要伸手就能攀上月亮,坐在弯月里慢慢摇。

到了快休息时,鱼排上人站在外面漱口,吐出去的水落下去,激起一点水花,水花里藏着悠悠蓝紫色的光,是各类发光浮游藻类或纤毛虫在水中的缘故。
困在这百步之内的鱼排上,日子不可不说苦闷,单调的食物,匮乏的淡水,晚上层出不穷的蚊子,还要时刻担心可能发病的鱼群,但能够与星辰大海为伍,置身浩瀚宇宙,是微小,也是十分澎湃的了。
后来同学又被派去一个叫东海岛的地方研究鱼饲料。东海岛说是岛,但接近500平方公里的面积,与大陆又有跨海大桥相连,很难让人有岛屿的概念。搭班车过去,除了在跨海大桥上看到大片大片的养殖牡蛎,其他与平常乡村公路上的景象并无二致。

有回同学要制饲料,一个人忙不赢,喊我们几个同学过去帮忙。在我们去之前,他已经把各个原料事先准备好,我们要做的是按照他调配的各个配方,将原料称重并逐一放进混合机里混合,之后加水搅拌,像和面一样,和到质地均匀,再放入制粒机挤成长条状,由很大的盘接着,再搬去通风阴凉处阴干,最后装袋放入冰箱储存。七八个同学分工,一直做到天黑才做完。我帮同学做过饲料,取过样,同学也在我需要养贝的时候背过沙子,做实验的时候研过样本。
取样那回是帮助另一个同学,我们在实验室待了一上午,然后他老师带我们去吃饭,一桌子海鲜,撒了胡椒的文蛤汤我尤其喜欢。这餐饭让我想起从前在乡下,帮忙砍柴或是扮禾的人,在主人家都能吃到一餐不错的饭,是劳动换来的,因此多了一层快乐的意味。原本同学计划两天的任务,我们咬咬牙取样到夜里,竟然全部完成了,这样同学不用待在孤孤单单的基地,帮忙的同学也不需要第二天舟车劳顿再回一次岛上。

这不就是暴雨来临前,大家加快手脚把杀倒的禾扮完并挑回家的情形重现吗?小时候很喜欢这样的齐心协力,如今又一次体会到了。大家等车的时候,把兜里放了一天的手机拿出来,回复恋人几句话,真是,劳动后的恋爱仿佛也变得更加温情了。
东海岛以东,还有一个岛与之隔海相望,名硇洲岛,面积56平方公里,只有东海岛十分之一大,而且中间无跨海大桥相连,入岛需要到东南码头搭船,耗时半小时,不可思议,我有个同学在这岛上养螃蟹。
养的远海梭子蟹,雌性通体暗淡棕色,我们外行看起来,和平常看到的螃蟹大同小异,但雄蟹身披好看的亮蓝色,尤其以鳌足与步足为甚,这蓝色特别好看,我在解剖课上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简直想藏起来拿回去好好养着。

同学的工作围绕育苗展开。育苗室内光线暗淡,闷热潮湿,水池底部涌起均匀而又密集的气泡,以保持足够氧气,一层一层的笼子悬挂在水中,分养腹部抱卵的雌蟹。同学每天到育苗室检查数次,关掉气石,用手电筒照水池,等光线中出现灰尘一样的颗粒,说明受精卵已经完成孵化,接下来几天投放开口饵料,如轮虫,扁藻,过了四五个星期,幼体长成指甲盖大小,便可收集起来,拿去海上增殖放流。增殖放流是有效恢复种群数量的方式之一,除此之外,人工养殖,实行禁渔期等也起到类似作用。
硇洲岛为火山岛,养殖厂外有大片的黑色火山岩,到傍晚,同学拿着手电和铁棍去石缝里扎螃蟹。隔壁还有个海龟救助中心,有时也跟养殖场做事的工人一起过去喂海龟,海龟好大啊,比一个大人的肚子还要宽,游到池边吃香蕉时,头探出水面,吭哧吭哧地出气,眼神那么老实,简直像一头温顺的牛。
台风来的时候,防护堤上激起千层浪,同学躲在颤颤巍巍的房间,大雨如注,水从门缝倒灌进来。也曾过着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毕业后,这位同学改行去做了药物方面的实验员,那位鱼排上养过鱼的同学也回到陆地做起了饲料和鱼药方面的售后服务工程师,但当我问起她们读书时候在海边养鱼的事,大家好像全然忘记了当时的寂寞和辛苦,眼睛里闪现的是夏夜那激起水花里幽幽蓝色的光。


注:谢谢我的同学陈强和陈路枝两位提供的图片及细节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