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瑞森林档案(编号KZ13723)
我与他仅一墙之隔。那天他又来找我,推门进来时手里拿着几页纸。我一眼认出那叠纸的来历。他推门进来时,风也跟着进来,我的深色窗帘被风吹动,我养的一盆耐阴兰花草被太阳光照着。天又晴了。
此地处在弗瑞深林深处,一年中有一半时间是雨天,另有至少三个月的时间时阴时雨。冬天要下雪,弗瑞森林里偏东北方处在单一树种的覆盖下,那是四十多年前种下的一种杉树。我对这一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每个月推开一道“闲人勿入”的铁门,我从那间房子里取出自动步枪(装有限定的散发特制子弹),领取编号为013的车钥匙,开车出门,经过一条白色的泥石小路,去我常去的几个地方。
他在我面前一张靠墙竖放的长条形桌子跟前坐下。我们说了一会儿话,他将那叠东西放在桌边,推向我。
“我最近写的。”
说完他向我告辞,推门出去了。
风又吹了进来。这是四月林中的风,带着潮湿而阴凉的气息,林中泥土和杉树皮的味道。如果你竖起耳朵仔细听听,你闭上眼睛去感受,也许会听到林中有人走动的声音。
那是他们在工作。
临近中午,你还会听到大约十五分钟整齐走路的声音,那是他们走在回来的路上。
而我不能对他交给我的东西作出公正的评价。但我能感受到他内心那既平静又矛盾的情感,在这篇与此时此地毫无关联的——他的作品里,他写到了一个人的妻子三年的生活。
一*七九年的某天,他在日记本上写着:
今天是个雨天,我在院内走动,回来时不慎摔了一跤,我的手杖折断了。真是痛心,下着雨,我带着出去做什么?我为什么不改改我的个性?……可是说到个性,哪里是那么容易改掉的。唉!我的父亲,请原谅我吧,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过失。
那时我们已经算是熟悉了。
我知道他先前的生活。三十岁时他娶了一位大学教授的女儿为妻,那年他也在教授所在的学校教书,每学期给新闻系的本科生开设两三门课程:普通新闻学,他从二十五岁开始教授;新闻伦理学,二十六岁开课;新闻写作,他毕业的第二年就接手了课程;二十九岁时,鉴于他的多次书面申请,还有他接触过的学生们的期待,他开始教授语言学。
二十五岁,他以同年国王学院小亚细亚语言系(由享誉欧洲的亚洲语言研究专家伦勃朗教授主席)最年轻者拿到博士学位,学成回国。
二十九岁时,他在家中接待了两位来自爱尔兰的同龄人,那是他在国王学院语言系念博士时的同学。他们谈论了生活和工作,临别前他送给他们两片自家屋顶印有一片叶子的青瓦作为留念。
三十一岁前后,他辞去教职。
……
我在此列举他的部分履历,并不能证明我们之间有着多么深入的关系。我们认识时他已经从任教的大学离职,领着教授的女儿在同城租房子住。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健康漂亮的女儿,女儿的名字中有他们两个人的姓氏。
我开着编号013的皮卡车进城办事,希望为我那七岁的儿子在大学中寻找一位合适的绘画老师。在我工作和生活的弗瑞森林深处已经聚集了超过五千人,它的情形有些像我所听说过的俄国东部小镇亚马镇,都是无中生有,在一片美丽的自然景致中成长起来的,有所不同的是,亚马镇名叫亚马镇,而我们这块地方,这片有着数百间房屋的林中人口聚集区,它并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
就在我的朋友J介绍的与那位大学美术专业研究生小M见面的餐厅,我见到了偶然进来的他。经小M介绍,他们是朋友,同处一个松散的美学兴趣小组,每个月都有小型聚会,彼此之间进行一些阅读、创作和观念方面的交流,他们还办过小组艺术展,展览面对的对象当然主要是本城的学生和小知识分子。我为他——为了方便起间,现在我在此称他为H先生吧——年轻的H先生那干净得体的样貌所感,也和他互相介绍,后来他就坐在小M的旁边,捧着一本书,静静坐在那里大约一个钟头,直到我们道别,走出餐厅的门,小M说,H先生曾在大学教书,也算他的半个老师。
那时H先生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穿着干净的裤子,一件深蓝色有五粒扣子的半新外衣,眼睛里却透出一些忧郁,头发有些乱,带一点灰色。
后来我的儿子就在小M那里学画画,素描,水彩,甚至油画,两年多的时间里,都学了一些。
一*七三年十二月的某天,他在日记中写道:
今天天气不错,没有课,我也没有出门。心情一般,不太好,我感到像L和G这样的学生已经变了,短短两年,我这个老师快不认识他们了。他们在学生社团里混着什么?他们为什么要穿着那么奇怪的白衬衣和裤子结伴在学校里走,像一组推销员?那天我从楼上看到他们这幅滑稽的打扮,实在有点哑口无言了。昨天的课堂上G还向我提问,说是希望学学公文写作。这种东西我是不懂也不会教的。我还听说,系里有领导对我上课的内容有意见,播放了太多的外国影片,作业太少,讲课不按教材……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听说的。我的学生?……奇怪的学生,如果他们真的希望更多的作业和更规矩的讲课,我还得好好学习(也许他们也没有错?),也许去向别的老师请教吧,我还是新手,我所学所知道的那些东西又很难真正派上用场。
妈妈病了,我很担心,最近要回去看看他们。
说实话,我是一个粗人,对他的一些东西,包括我所了解的他的生活,还有他自己执意要做的创作,他的一些看待人与世界的观念,并不是太理解。我平时所接触的生活,我的工作,等等这些,也不大需要去钻研多少高深的学问。我喜欢简单一点看待问题,处理一些事情,就像我的孩子在幼儿园开始表现出一点画画上的兴趣,他闹着要画画,我和他妈妈商量(主要是他妈妈做主),就给他找了一位算是专门的画画老师,可他画的那些东西,我也不常看。我固然也接受了他(H先生)的到来,我也读了一些他拿给我看的东西——说起来,也算是我的工作之一,可我还是并不十分理解他。
具体到他为什么来到弗瑞森林我们这片远离普通生活区的地方,这片代号2036的区域,你们也知道了。你们知道得也许比我还清楚,我在这里就不多说了。我尽量写一点也许你们不大可能知道的事情,我想这对你们,对2036,对他本人来说,多少也有点意义。
他辞去好好的大学教职不做,对他自己来说,费了不少周折。我想他倒不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而是来自工作和家庭的压力。他辞职前已经教了五六年的书,身份还是讲师。说实话,这多少与所我了解的他的个人能力有些不合。他那么聪明又有理想的人,不可能拿不下一般青年教师三五年就能拿到的副教授教席,何况他还是正正经经的留洋博士,在国外镀了五年金回来的。就他那个什么国王学院,你知道出了多少名人——这有点扯远了。我听他自己说,他之所以回国教书,一来是因为他是一个很孝顺的儿子,家里又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他父亲也算是个小知识分子,也教过书的,他母亲身体不好。再有,他说自己想回来,用他所学教书育人,还想做出些学问来。他的祖父也是个读书人,做过县长的师爷,他也有些家学和家庭教养需要去继承的。那么他终于还是离开了大学呢,我想是因为他自己失望。他是一个精神上不大振作的人。
他的岳父一直十分反对他的辞职。教授嘛,你知道的,那也是一个清净的有教养的家庭,不论怎样说,他是希望自己这位高材生的女婿能安于学校的环境,能好好静下心来把书教下去的。做教授的岳父给他们夫妻两个准备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后来他终于辞职后,教授也将房子一气之下收回去了。他就拖妻带女从学校里搬了出来,自己去租房子住。
他的妻子Y差点和他离婚,不是因为感情问题,而是因生活拮据,以及Y觉得H变得越来越偏执,难以相处。
本来他们是十分相爱的,我见过Y许多面,因为后来我和他熟识了,就常常见他将妻子也带出来见见朋友,散散心。对了,他们的女儿三岁左右就常在教授外公家住了,因为他们自己也要谋生,要工作,偶尔还有矛盾,大概是很难照顾孩子。我也见过他家的孩子,很可爱,也很懂事。Y出来时话也不多,当然,他的话也不多,他们都偏安静。我不是喜欢聊天的人,我们聊偶尔见见面,我也常常带着自己的孩子去。那时他们都不知道我的工作,我当然也没有主动说过。我知道他们矛盾最大的一次,Y将她的结婚戒指从手上取下来扔掉了。这是他悄悄和我说过的,我不知道当时他为什么说起这个,或者也许是我忘记了吧。
他写过一本书,没有出版,据说他也十分努力去找过几家出版社,本地的,外地的,都有,终究还是没能出版。那是他在教书期间写的一本书,名字叫什么来着?总之很奇怪,叫做什么“乌鸦印第安人的歌谣”吧。乌鸦都见过,印第安人我也听说过,但乌鸦印第安人我不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写这样一本书。也许是他在学校的什么课题,或者不是吧,不然他为什么没有通过学校来出版这本书?他给我背过其中的片段,有一首诗,听起来很动人,很伤感,大概是这样的:
多么好的一天 严谨的祈祷和虔敬的颂歌起作用了 流动的河神圣…… 这样就好,瘟疫也流走了 所有人拍手唱古老的颂歌 雨后黄昏多清冷 给我一块白肥皂吧 阳光下我会变得干净
一*七五年春天,他一天的日记:
今天有些累了,但还是很高兴,见到了这么多朋友,LA居然也回来了,他那一头金色的长发可吓坏了我们,我险些没有认出来,以为新来了一位北欧朋友。LA还是那么热情而兴奋,他说他想做一个关于人声、自然声与人类意识相关的音乐实验,并当场演示(像是表演)了几种奇怪的人声(根据他严肃地做出的发音部位、声音的音色,我大致能判断哪几种声音属于人类可能使用的语言的声音),几种对自然界声音的模仿,他使用三张不同的面具,在发出不同类型声音的时候遮住自己的脸(喉咙仍然可见),他的头部时而颤抖,时而静止不动;他向我们提出问题:对于那些声音,我们的第一反应和刺激反应是什么……有趣的实验。但我还不清楚他真正的计划是什么。而我们后来讨论的事情我想是真正有意义的:……只是资料暂缺,一旦付诸行动,我们需要获取一些外面的帮助……我也有些兴奋。
小Y(注:H对妻子的昵称)回娘家去了,我也好些天没有见到女儿了,很想她们。
一*七五年秋天,他就进来了。这个我感到很突然,我记得那天也是个晴天,我开车从外面拖了一些书籍和资料回来,送走了一批资料。我的车的前面是辆加长的厢式中巴,那是我们带新人回来的车。我看见从车上走下来几个穿着日常衣服的人,三四个男人,似乎还有两个女人。我去还了车,第二天就在新来的名单里看见了他的名字。
那时我十分吃惊,不知道他出了什么问题,竟被送到这里来了。当然,其实我应该能猜到,2036是什么地方,一般人是不会被送到这里来的。
关于他的问题,送到我这里来的档案上,第一条是“非法携带和流传违禁印刷品(含两种一级禁止品)”,另外还有一条,就是那个“思想意识存在问题,有极端情绪苗头”,一条“不明原因离开公职,后组织不明小团体”。与一些普通的档案不同,他的名字左上角加了一个“*”,至于原因,我不知道。
提到的“小团体”大概指的是他之前几年和几个年轻人日常比较频繁的聚会,谈论一些一般人不大感兴趣的话题,这个我是有了解的。我还旁听过两次他们的聚会,有一回是在安乐咖啡馆,除了现场有人弹了吉他、吹了口琴和萨克斯,他们还讨论了一种与画画有关的人和事。具体是什么,我不记得了,也没有插话。那个第一条,也就是“被禁止的印刷品”,我不清楚,是不是他日记中提到过,可以再去查查——退一步说,如果我听说了什么苗头,以我这多年老兵的经验,应该是会察觉的,我也会去提醒他,尽量去阻止他。年轻人头脑活跃,也容易冲动,容易犯错,这我是知道的。
好在他性格中又有懦弱的一面,到了2036,见到我们里面的情形,慢慢的他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慢慢平静下来了。
刚进来那短时间,差不多有一年吧,他是情绪波动很大的。大概是他进来一个月后,我们就在里面见面了。你也知道,他们这些人,这些新来的人,经过三十天的静默反思和重新学习后,有一部分人会到我这里来报道,来领取一些适合他们的资料,有人自己也需要写资料,送到我这里来整理、送审和归档。他第一个月刚过没多久,就带着材料来了我的办公室,进来看见我,他也哑了。
他没有想到是我,张着嘴巴站在门口半天,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随后是我主动和他说话,以工作的态度向他问话,并读了他写的材料。那次我们没有闲聊,他当时脸色灰白,整个人精神也不好,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交流了。我知道他了对自己为何进入2036的陈述:在他看来,那是一个误会,他不知道我们为何针对他(而不是他的同伴)。可他又觉得也有些合理,毕竟他们阅读和交流了未经检验的外国原版书籍,虽然他们并不是针对当局或某些社会群体,而纯粹只是为了学术与趣味——他能够意识到这些,是因为读到了2036内部的入门教育手册。
有一件事情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大概是进来的第二年,我们慢慢的说话也多了一些,有一天他来找我,悄悄和我说,能不能要他的妻子Y将他的文明杖还有一定黑色绒帽带来给他。他提出那样的要求,我是有些意外的:2036除了工作人员,其他人是不允许存有和使用棍状物的。至于帽子,为什么非要那顶黑色绒帽,我也不明白。可他凑到我耳边,小声和我说:
“那是我爷爷传给我父亲,我父亲传给我的,现在我得上了,我精神也好了。”
一开始我当然没有同意。我知道他看上去已经是个正常人,那种初入2036可能有的惊恐和不适感都消失了,可他不能在这里使用文明杖啊,这是不允许的。帽子,我们有统一的帽子,绒帽也不许带的。可我最后还是答应他,尽量帮他带话,要他妻子带着进来。这是我的错误。至于后来他是怎么掩藏了文明杖,我就不清楚了,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机会带着(那已经折断过又修补过的)文明杖到外面来的,干活和散步都是不可能的,我们有摄像机盯着,他的同伴中也总会有多嘴的会说出去。
平时的活动,去林子里干活,他都是和别人一起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我虽然没有负责那一摊子事情,可我时常开车出门,总要经过他们干活的地方,我能看见他。
很长时间,没有人知道我们认识,没有人知道我们之前的关系,我也没有更特别去照顾他。他不是一个多事的人,人又很诚恳。你知道吗,有两年的秋季烧炭季,他的工作突出,还被评委先进个人,一次放了七天假,也减去了一些刑期。
一*七九年五月,他调到资料室来,一周三天,帮助整理一些日常资料,以及负责收发和整理部分图书了。那份工作他做得不错,也十分符合他的兴趣。2036没有文艺书籍,没有小说和他以前从事过的专业相关书籍,他就看一些农业和动植物有关的书籍。他和我说过,他喜欢上了飞蛾,正在研究飞蛾。他曾尝试申请在弗瑞森林里寻找一些活的飞蛾,没有得到允许。其实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2036不是组织过一些无害的趣味展览吗?有一年有过一次“最佳木纹发现大赛”,每个人都可以提交两枚自己工作中处理过的木材的木头截面,C组长组织了几个人对那些木头的木纹进行评比,选出最美丽的木纹。如果当时同意他做一些比如飞蛾或者别的昆虫的兴趣研究,说不定也能组织别的什么评选活动。人如果能放松一点,又能在自己的趣味上获得一些充实感,到哪里应该都是有益无害的吧。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点看法,不成熟,也没有实施过。
他做资料整理的工作,也为我减轻了不少负担。我偶尔也会带着领来的自动步枪,带着四发对人类无效而只能打伤其他动物的子弹,去森林里打猎。
一*七九年某个秋天他的日记:
连着三天都在拉肚子,我领了止泻药,好了一点,今天只跑了三趟茅房,晚上不敢吃东西,只喝了一点南瓜粥。妻子来信说女儿快要长大她的肩膀高了,去年的鞋子和衣服全都换了一遍,看着她们两个人的合影,我心里既高兴又难过。等我出去见到她们,女儿还会认得我吗?只怕我已和橱窗上那张照片大不一样了吧。……也许女儿那时已经有了男朋友,她定会更加疏远我这个不熟悉的爸爸了。……我还是这般拖累着她们,她们不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有时我想,不如劝妻子改嫁了别人,离开我这个许久不见的人算了吧。
这里暗无天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被关多久,没有人告诉我刑期。唉!我虽然没有放弃,还在好好活着,可我已是一个对世界无用的人了——我从来就没有过多少意义啊!前几天偶然听到广播,里面播放一段俄国小说的欣赏,恰好是那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穷人》。我固然不是那个整日写信去追求不属于他的女孩的穷人,可我实在是连一条抹布都不如啊,抹布还能每日拿来擦擦桌子和窗户,只能在这被人踏平了无数次的墙院里走,我只能去面对那些树和木头。我知道她们住得不远,天气好的时候我似乎还能听到远处村庄里有人敲打铸铁的声音,听到火车穿过弗瑞森林去到城里的声音……从前我多么向往回到乡村生活,如今却在思念一座城市。
有一回,他妻子来探望他。
他坐在我的小桌子前面,低着头和我说话,后来竟哭了起来。他给我看他妻子和女儿的合影,说起他妻子也变老了,脸色变黄了,他的女儿高过J的肩膀了。
其实我比他还要熟悉他的妻子J啊。偶尔我进城会去看看她,和她说说他的消息。我总和她说不用多挂念,有空来看他时就多带一点好保存的吃的东西。我知道J生活并不容易,他们的孩子上小学了,不再住外公外婆家,而由她自己带着。她在离家不远的一家超市做销售员,工时与一般人不同,一天只上六个钟头的班,其他时间多半待在家里。早上她要骑单车送女儿上学,晚上她骑单车将女儿接回家。她和我说过,如果她去找她父母亲求得帮助,至少生活费用上是过得去的,可她也不愿那样做。我想她也是讲体面的人,她是一心要独立负担自己的家庭的。所以她日子过得辛苦,薪水也不多,我总见她常常老穿着那几件衣服,初秋了还穿着两件夏装。J是个好看的女人,如果她想要离开他重新开始生活,应该也是不难的。
我知道的关于J的情况,大多数都没有向他提过。我理解他是一个脆弱的情绪化的人,在这里待着,虽然枯燥,没有多少自由,但日子过得还是稳定的。2036的最高长官是个比较温和的人,在他手下,恶意惩罚的事很少发生,这么多年以来,印象中我只见过两回。其中一回是在一*六八年,里面对广播管理不严,那些人听过一些左翼运动的消息,里面也闹起来,他们在林中工作时集体爬到树上,说是要看小说,要听音乐,要与外界交流……长官知道了,就下令打断了几个人的腿。
但他在2036几乎没有受到什么不公的待遇,没有挨打,没有受过大的处罚。来这里的人基本上都不是那类偷盗抢劫耍狠的人,他们主要是经济犯罪和思想意识形态方面的,不是那种行为上的恶人,多少懂礼,知道要自己的面子,也不太会去为难同伴。黑道上的不来这里。我知道别处也有类似2036这种情况的地方,会故意收进来少量社会上的暴徒。我知道苏联的监狱中曾有过一类叫做维持队的内部组织,其中的人员主要由小偷和劫匪组成,他们在狱中拥有一定特权,负责(其实没有公开的指派任务)协助维持部分秩序,惩罚人的脏活累活,暗中使坏的事情,大部分是交给他们去做的。维持队中有核心人物甚至能参与制定一些监狱的管理规则……然而不管如何,他们如果是被处以最高处罚的犯人,最终都难逃一死。这是我从资料室中那些只供少数工作人员阅读的书籍中看到的故事。
我和他的交流在他来到2036以后就变了。原则上我们已经不是朋友,甚至不是熟人。我不负责监区的日常管理事务,因此也就少有多余的走动。我自己做的工作十多年没有改变,就是2036的档案管理,附带图书馆的管理工作。
一*六八年之前,2036的书籍管理相对是宽松的,不止有本国的书籍,也还有部分外国翻译的书籍,西欧诸国的,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文学书、有关农林牧副渔方面的使用书籍,当然还有不少关于国际共产主义的书籍,少量历史书。只是没有介绍那些自由世界的书,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书籍也是绝对没有的。还有部分艺术类书籍,都是二十世纪之前的艺术家作品,那些看不懂的现代派画册什么的,就没有了。过了一*六八年,经过那一次折腾,加上我们也收到上级的指令,图书馆就只剩下一些实用性的书籍和修正意识形态的小册子了。他进来四年左右以后,因为表现不错,又是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就被派过来协助我管理这些书籍。他自己也看,《2036周报》是他后来建议恢复、由他主要负责来编辑印刷的。那是一份停了多年的四开小报,内容的来源主要分为三类:一些必须公布的通知和规则;2036新闻员的照相和通讯作品——关于劳动和建设的;另外一些,就是经过审读的2036收监人员自己写的东西,只许虚构,不能纪实。由于早已禁止了文学艺术书籍的流通,很长一段时间,《2036周报》颇受欢迎,他们将它当做消遣的文学作品来读,他似乎也从中找到了一点乐趣。用他的话说,“算是实现了一点点价值”吧。
他也就重新开始了写作,并且一发不可收拾了。第一年,他是零零散散写了些东西,第二年就开始写作“飞蛾手记”。我们不是有所规定,不能在2036写作纪实性的东西吗,后来做了一些修改,只是不允许写内部生活,不许描述2036围墙内的所见所谓,不能日记,但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就排除在外了。这也是他的建议。他说,那些树木和虫草是不需要虚构的,他们不会说话,到处都是差不多样子,应该不在禁止范围之内。当然关于这点他也是委婉提出的,我们觉得没有问题,就准许了。
他的“飞蛾手记”我也读过,是有一片一片独立的文章组成,附有他自己画的一些飞蛾的画。我读过他的原稿,画的飞蛾栩栩如生,有好些种样子我是没有见到过的。没想到弗瑞森林里的飞蛾也变化多端。他将它们画在文章的内部,还有些画在单独的纸片上,用胶水粘在对应的文章上面。平时我们哪里会去留意那些灰不溜秋的飞蛾,它们看上去就像蝴蝶的变种,是一些丑陋的蝴蝶。孩子们喜欢追逐蝴蝶,而大人则连带蝴蝶也不去关心。他去研究飞蛾,一开始没有引起别人的兴趣,他自己写文章,写完一份,抄录一份,抄录的他自己留着,底稿按规定上交。
他还收集了一些飞蛾标本。那些飞蛾是在他做工的林间间或找到的,时间只能是休息的时候,中午吃饭有一个钟头,上午和下午各休息半个钟头,每周如果不下雨,有四天在外面做事,遇到下雨天,则不论天气,都要做事两天:春天种树,夏天和秋天伐木,秋天和初冬烧炭。
木材和木炭都往外运,他就趁着休息的时间,去留意飞到附近的飞蛾。因为时间有限,加上不能走出工作区,他收集到的飞蛾不多。林中多是一种一寸大小的白蛾,还有一些拇指大小、翅膀不大但身体不小的灰色蛾子,除此之外,我印象中没有留意过别的。可他偶尔遇到一只不一样的飞蛾,就像小孩那样乐得手舞足蹈。
不过这样的事情,总得来说我看也没有多少意义,只是他自己喜欢。他因此写些文章,有的我读,有些我也没空去读。他说他对细小的生命也有一种热情和爱,我还笑过他,是不是真的想做诗人。
他的口头禅是“唉”、“唉,就这样吧”、“让我试试”、“我不知道”……
一*八五年秋日某天的日记:
突然想起来,我也教了五年多年书,我那有成熟意识的时光也是从学校开始的。这么多年,我来到这里,竟没有一个学生来看我,也没有收到过他们的任何消息。
我不知道他从何时开始写自己的回忆录。要知道在2036这个是明令禁止的。前面说过,其实我也读到过其中的只言片语,从那些他带过来的短小文章里,我能看得出来,其中的人物都是不存在的,其中的地名和人名,我都不知道。他肯定也清楚,那东西是不能写的。
他就采取了自己的方式。我不知道他仍然给我看过其中一些篇目。这么多年以来,我们形成了新的交流方式和新的关系,似乎也建立的新的情感。我看他既是属地被管理的人员,又有些像朋友和弟弟。当然,后者的情感我不能流露出来,只是放在心里。毕竟我也有家人和孩子,我的孩子他也曾见过,也认识。到2036以后,事实上他也没有对我托付过什么,除了那根手杖和帽子的事,他没有提过我认为过分的要求。当然,我对他那根手杖和帽子的真正来历,包括他的家庭,也是后来重新阅读他的回忆录,才明白的。
原本他家十分殷实,光房产就有三处,两处在乡下,一处在城里,都是他祖父和父亲陆续置下的家业。
城里的房产在东方广场西北方向直走的那条街的街角,原先是家布行,后来分出一半来卖钟表,再后来改成小型超市,叫做“莉莉百货”,这个很多人都知道的。
乡下的,除了自家的房子,竟有一个祠堂,也是他家的房产。祠堂是旧式祠堂,不知道他爷爷何时得来的。听说早年在祠堂里,他爷爷还办过数年私塾,教附近的孩子和亲戚家的孩子念书。
等到他成年,上了大学,又从国内的大学考到国外,他写道,“只带了第一年的学费,后面的学习和生活,都决心靠了自己”。他希望靠自己去生活。
他为自己的性格感到过懊悔,在爱尔兰期间,他当时的女朋友曾受过人的欺负,一开始他还和那几个人讲道理,后来先是被饱揍了一顿,接着看见女友在自己面前被人凌辱。在那件事情的几个月后,他主动和女朋友分手,此后几年再也没有谈过恋爱,直到经人介绍,遇到了后来的妻子。
“他曾希望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对语言的追求上,像他的同学研究某种撒克逊方言那样,去做地方方言的语言学研究。难度可想而知,他需要出门,需要回忆当年所学的研究方法。”这是他写在回忆录里的原话。
他鼓励过自己,还在2036内部搜集过一些不同地区人的——当然,只是有限的数百位同伴——的俗语和俚语。他记录过一些骂人的话,并将那些粗俗的话用方块字和拼音写在纸上。关于这些,他没有写成成形的文章,没有在《2036周报》上发表过只言片语。
我知道这些,都来自后来他留下的蓝色布袋,布袋中有书信、稿纸,还有一块贝壳状的怀表。
他是在一*九零年三月十四日下午或者傍晚,在资料室内图书收纳的房间里,用那根手杖斜插在门框与墙上的橱窗上,以一条使用藤条编成的绳子自尽的。等到吃完饭前有人发现他时,那根手杖已经在地上断成两节,中间还用绳子细细缠绕过。他人也没有救回来。
当年秋天,国庆日过了没有多久,2036也不存在了,这是你们都知道的事。我们内部,包括绝大多数工作人员,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缘由,没有解释,只有一张通知,由内部广播宣告的:
2036自今日起永久关闭。
2036宣告没了以后,除了最高长官,我们这些协管工作人员没有被重新安排工作,等于是就地解散回家。而2036收监的那些人,那些高级商人、教授、别的知识分子,在随后的一天,由十余辆周身围着深绿色篷布的卡车,不知接到哪里去了。
这份材料,据你们派人来访,通知我对2036中这位编号7521的H先生做的陈述,我花了三四天回忆,用了一周时间写出来。我没有修改,也没有去向其他人询问。我写的不是全部,也未必完全属于,因为时间也这么长了,有的事情记不全了。我读了这么多年别人的材料,知道了那么多人的生活,自己写起来,竟然也不熟练,请你们谅解。
备注:
本材料作为已故2036囚犯H(编号KZ13723)的调查说明材料之一(共三份)。本材料可信度较高。
附录一:
来自2036内部善后小组关于H的审定材料(保密一级)
姓名:空白
编号:KZ13723
男性,1*43年生,南山地区人,独子。
父母同籍,均为南山地区木兰乡人,现已过世,不查。
妻子JM,南山地区特别市人,其父母均为X大学教授,家庭条件中上。她的父母均在世。
女儿HL,现年十七岁,随母生活,中学生。(据说有先天性抑郁症)
他的家庭正常。双亲均在其收押期间过世,血缘系家庭已不存在。
入狱原因:
一类两条: 非法携带和流传违禁印刷品(含两种一级禁止品);思想意识存在问题,有极端情绪苗头;不明原因离开公职,后组织不明小团体。
可公开。可公开条款。
二类两条:其父持明显保守思想、异见分子,长期接受编外管制;其在外留学期间,与欧洲LPF(生命、财产与自由维持会)有往来。该机构被我国定性为一类反意识形态敌对组织;经多位线人多年多次内部汇报,其对本国传统历史与文化持漠视思想,未有贡献,多位鄙夷。
不可公开条款,保密二级。
基本刑期:二十年。
实际执行刑期:十五年
补充事项:关押期间死亡,方式为自尽,原因尚不明晰。
可公开死因:急性风寒,触发心脏病.
控制指数:★★★✩✩
附录二:
来自信源3542的秘密简报(选一份 保密一级)
H是我同乡,我们中学同学六年,还有一点远亲关系,他的老姨娘是我外婆的表妹,但我们已经没有亲戚上的来往,他爸爸去世时,我们全家都没有去,也没有得到消息。据我所知,我回忆,H中学时期一直是优秀学生,他不喜欢说话,又不调皮,老师们很喜欢他。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成绩总是排在班级前几名,却没有加入先锋队,也没有得到过学校象征最高荣誉的“校长奖”。我们一起打过兔子,完过抓强盗的游戏。他喜欢打兔子,不喜欢抓强盗。在他去国外上学期间,大概回来过两三次,我见过一次,其余大概两次是听别的同学说的。他和他父亲关系还不错,比和他妈妈好。她妈妈相对比较爱说话,但总的来说,他爸爸妈妈都不喜欢说话。据我印象,他没有受到过学校处分。
参考指数:★★★★✩
附录三:
C区长官批复(保密一级)
此人既然已亡,就让他去了吧。他的材料作一般性处理。对他与他父亲历史资料的审查等级一并降为三级,存档。
附录四:
关于2036的综述简报(机密特级)
作为中央直接下派机构、位于西南大区的2036独立监察区,自1*45年设立,历来作为社会思想意识形态建设的重要机构与保密机构,为社会稳定、国家进步提供了很好的保障。国家队2026的撤销,在于于邻国的地缘政治关系。在与T和A、UI三个国家的外交关系中,四方拟建设一个半开放性的政治与经济合作保护区,在改区域内,推行一种多方认可的社会治理体系。
(这是我们的一次尝试,做做也无妨)(注:此行为括号内的手写体复印)
2018年4月26-27日
2018年5月30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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