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回忆
查看话题 >蘇城 | 阿爹的天井和貓
阿爹好婆家住在甪直鎮北面的東市下塘街,街北面的房子都是臨河而建,白牆黛瓦沿河一溜平房,沿河每隔幾十米就有個石階走下到河灘頭,方便街上的居民在河灘頭淘米洗菜洗衣服。阿爹家是兩個河灘頭之間的一排平房,進門是一間客堂,擺著一張八仙桌,吃飯會客日常起居都在這裡。客堂左右各一間臥室,左手是客房兼書房,我和媽媽每次回來都住這一間,右手是阿爹好婆的房間,連著一個小小的天井。蘇州的天井和西式的別墅花園不同,天井四周一圈由房屋或牆圍著,行成一個小小的露天空間,好像一口朝向天空的井。這是非常常見的蘇州人家的格局,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個小天井,一來通風透氣,二來晾衣曬被,三來種花養草。還有的人家在天井裡搞副業,搭個棚養群雞鴨鵝,早上趕到河灘上去遊水捉蟲,他們自己認得回家的路,晚上會成群結隊地回家睡覺。鎮上民風純樸,也沒聽說誰家丟失了散養的家禽。
我對阿爹家的天井有很深的印象,因為小時候大人不放我出去街上玩,我就只能和阿姨家的女兒,比我小三歲的表妹雯雯在自家天井裡玩。阿爹喜歡養花種草,天井裡一大半種了各種我不認識的植物,都是他的心肝寶貝。我和雯雯經常幫倒忙,在阿爹下班前玩澆花,也不管什麼花草需不需要澆水,兩個人拎了滿滿一花灑的水各種澆,等阿爹回來天井裡濕答答滿地都是水,阿爹一邊喊著啊呀啊呀一邊收拾殘局。天井另一頭搭了個雞棚,裡面只養了一隻雞,平時就在自家天井裡踱踱方步,到過年前捉來殺了做雞湯。我們有時候故意把雞從棚裡趕出來戲弄,可憐的雞狼狽地滿天井逃竄,真叫雞飛蛋打,雞犬不寧。天井靠近河岸那一邊的牆上攀了一株葡萄藤,有一年我們採了葡萄下來吃,卻是酸滋滋的,滿嘴澀味。大概和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一個道理吧。
那時候還沒有空調,夏天一家人喜歡坐在天井裡乘風涼。傍晚吃完夜飯,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天空還是五彩霞雲,小孩子洗完澡身上拍了白白的痱子粉,大人收拾完桌子洗好鍋碗瓢盆,阿爹搬一張竹躺椅到天井裡,搖著蒲扇聽蘇州評彈,黑白電視機裡端坐著身穿長袍手抱琵琶的說書人。評話是一人表演只說不唱,類似北方的說大書,話題也比較粗獷,都是些古代歷史故事。我比較愛看彈詞,一般是兩人男女搭配,男人彈三線,女人彈琵琶,說說唱唱,娓娓道來古時書生小姐的愛情故事。好婆收拾好夜飯,點一圈蚊香擺在我們腳邊,一家人坐在天井裡聽聽評彈嘎嘎三胡(蘇州話,閒聊),涼風習習伴著河水清爽的味道飄進天井裡。
阿爹除了喜歡聽評彈,還很愛讀書看報,他退休前是鎮糧管所的老會計,退休後還被返聘了十多年發揮餘熱。阿爹十四歲就被家裡送去做學徒,並沒有受多少教育,參加工作後一直自學進修,很有書生文人氣。阿爹睡房裡有一個五斗櫥,全是阿爹的書,平時還訂報紙看,看過的報紙堆成了小山。好婆是舊式婦女,不識幾個大字,每天燒飯就拿阿爹過期的報紙引燃蜂窩煤球,阿爹看得很心痛卻也沒說什麼。
過年的時候,阿爹會鋪開紅色宣紙用毛筆寫一對春聯。有一年我大約讀小學一二年級,我記得他寫的是:新年新歲新氣象,闔家歡樂滿人間。寫完後貼在客堂裡,紅紙上還有金燦燦的碎金點點,配上墨汁飽滿的黑字,很是好看。我雖然學校裡也有書法課,可是一直懶散不肯花功夫去練字,出國後更是徹底解脫了。所以小時候每年春節給阿爹碾墨,看他用毛筆寫春聯也是一大樂事。
阿爹有個特點,吃飯特別快,我們才剛吃了一半,他已經兩碗飯都吃好了。家裡人總是笑他光吃飯不吃菜,據說這是阿爹做學徒時候養成的習慣。老闆吃飯的時候,小學徒只能手裡托一碗飯站著吃,而且不敢多夾菜怕老闆罵,草草吃完趕緊回去幹活。晚上睡在店裡,搭兩塊門板當床睡,冬天縮在破棉被裡冷的瑟瑟發抖。阿爹在解放前的窮苦童年都是我媽媽當作憶苦思甜的故事,在吃飯桌上講給我聽的,為了教育我一個不肯好好交吃飯的小擰。阿爹已經光榮退休了,可是吃飯飛快只吃米不吃菜的習慣一輩子也沒改掉,吃飯的時候媽媽不停地給他夾菜,他就會叫好哉要切坲光哉(蘇州話,夠了吃不完了)。
我讀中學的時候,媽媽把阿爹好婆接到蘇州來住。一來年紀大了方便照顧,二來蘇州醫療條件比甪直要好些。阿爹唯一捨棄不下的就是天井裡這些花花草草,每年回去一趟只剩些枯枝落葉。幸好在蘇州他們住底樓,也算是有個小天井,可惜阿爹年紀大了已經沒有以前的心思去養花了,唯一不變的是每天去菜場買菜的時候帶一份報紙回來看。此時蘇州家家都通煤氣,煤球灶早就成了古董,好婆燒飯只要滴滴滴一撳火就出來了。阿爹的舊報紙派不上用場了,只好賤賣給收舊貨的人。
娘娘阿婆家的大貓生了一窩小貓,阿爹去討了一隻小貓回來。蘇州人稱呼姑媽為娘娘,娘娘阿婆是阿爹的小妹,我媽媽的姑媽,我因此叫娘娘阿婆。阿爹討小貓是為了除鼠患,老房子總有些角角落落容易藏老鼠。阿爹把房梁上的洞都用水泥堵住了,還是堵不住半夜老鼠上竄下跳的聲音,實在沒辦法了決定養隻貓看家。
我聽說阿爹好婆家養了貓非常興奮,恨不得馬上跟媽媽回甪直去看看。我們住在蘇州城裡的舊式公寓樓,平時沒有機會接觸小動物,所以我特別期盼著放假去阿爹家玩貓。據說貓來了以後,雯雯嚇得不敢下地,阿爹只好天天把兩三歲的她抱在手裡俯視貓咪。
終於盼到放假了媽媽帶我回甪直,我們從蘇州坐兩個小時的大巴到甪直,再從汽車站走回東市下塘街,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媽媽拿了一個塑料面盆給我洗腳,貓就圍著我的面盆轉,還不停喵嗚喵嗚朝我叫。貓是一隻瘦瘦小小的三色花狸貓,不怎麼親人,但我還是非常高興,那幾天一直圍著貓轉,把它堵在門背後想去摸摸它,卻被它狠狠地抓了一把,我從此對它失去了興趣。我隨後換了玩耍的對象,去把雯雯引出來,她看見貓果然嚇得大哭叫阿爹。阿爹只好一把抱起雯雯,她小心翼翼從阿爹懷裡探個頭出來看貓,眼淚鼻涕還掛在嘴邊。
後來貓和我們熟了,吃飯的時候甚至把爪子搭到我的小飯桌上來。我人矮,大人的凳子給我當飯桌正好,我坐一個更矮的小板凳,幾樣飯菜擺在我的飯桌上,嘴裡那口飯就是嚥不下去。貓看在眼裡饞在心裡,試探性地把爪子搭上來,我阿姨一面趕貓一面叫我趕緊吃飯:你再不吃它要上來吃了哦。作為一個不肯好好吃飯的小孩,此時此刻我是多麼希望貓能替我全吃了啊。
白天的時候貓在家裡睡覺,晚上出去玩耍直到天亮才回來。這和現在的人養貓當寵物完全不一樣,鎮上養貓的人家一般都是為了除鼠患,因此除了給口飯吃,其他是不會去注意的。阿爹家的鼠患是不是解決了我不知道,我只聽說貓惹怒了阿姨,因為有一天她下夜班回家發現貓在她面盆裡撒尿了,阿姨一怒之下拎起貓的頭頸就從後窗給扔了出去。臨河而建的房子後窗下面就是河,可憐的貓浮在河裡,爪子死死抓住牆壁哀嚎,我也去湊熱鬧看。信佛的好婆實在看不下去了,嘴裡念著作孽個作孽個(蘇州話,可憐的),扔了一個打水的鐵桶下去把濕漉漉的貓撈了上來。
再一次聽到貓的消息,卻是在扔河裡之後不久貓就失蹤了。失蹤前一晚阿姨說還看見貓趴在家門口的窗台上乘風涼。家裡大人有的說是我們家貓和鄰居的黑貓打架,把人家的貓打傷了,鄰居懷恨在心就把我們家貓偷走扔掉了。也有的說或許是貓自己走掉了。我童年時代唯一親密接觸的小動物就這樣消失了,我難過了蠻久一陣子。
-
~~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6-15 00:5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