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
一九八八年四月三十日,罗夏在宋庄看画,那是他第一次看大型画展。打小就格外喜欢绘画的罗夏,站在一幅国画面前呆若磐石,谁都不知道此刻他内心翻滚着的滔天巨浪。这幅未具名的画作让罗夏陷入了三十年里从未有过的震撼之中,这种震撼让他手足无措,如同很多年前在冬天弄丢了父亲望远镜镜片的那个孩子。
看到这幅画的那天罗夏刚刚结束了与前女友长达八年的恋情,只有绘画这一个爱好的他在分手那天下意识的就去了宋庄。
在一九八八年的宋庄,罗夏爱上了这幅画。
爱上这幅画的罗夏把前女友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每个周末都会去宋庄看这幅画。每一次他都会在这幅画前站很久,目不转睛的看,像一个痴人。
每多去看一次,他就对这幅画多出一份理解,也就更加的多出一丝迷恋。但是他的月薪不足以让他去买下这幅画,想要买下这幅画需要花费他至少两年的全部薪水,于是他所能做的就只能是在一九八八年的夏天每个周末都去看它。
整个夏天的周末,罗夏都沉浸在巨大的愉悦中。这是三十年来所有的人生经验里都没有过的感受。除了周一到周五他忙碌在马不停蹄的工作中之外,周末两天的时间他的世界里便只有那幅画。
每个周末去看这幅画,除了是连罗夏自己也不明白的喜欢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希冀着每一次他来的时候这幅画都还在。之所以每周必须要来,也是为了确认这幅画还没有被人买走。这样他离买下这幅画的日子就又近了一步。
罗夏搬离了和前女友租住的房子,一个人的生活再也不需要那么大的两室一厅。一是房租问题,二是房间里留有太多记忆。后一个原因很妨碍罗夏的正常生活。
搬进的新居离原居住地并不远,罗夏一个人用了一周的时间,利用工作之余陆陆续续的搬完。
搬进新居的两个月后,季节已经进入了秋天。一天早晨胡同里以前的邻居对他说,你以前的房东老金死了。罗夏吃惊的追问,怎么?死了?邻居说是啊,心肌梗,今天早晨刚听他儿子说的。这段有点突然的对话,让罗夏忽然有些心悸,心悸的缘由是他有些担心起宋庄的那幅国画来。得知老金去世消息的这一天是周三,离周六还有两天。
这两天让罗夏度日如年。两天的时间里,工作上出现了五次失误。部门领导严重的警告他,再出一次错误这个月的工资将会全部扣除。这使得罗夏更加的心急如焚。
终于,周末还是到了。
国画还在。一如既往。罗夏回归了平静。
站在画前的罗夏这一次的眼神变得温柔,不像是在看一幅画,像是在注视一个许久未见的爱人。整个过程,罗夏觉得自己是环绕在一片温暖的水域里,有阳光,有海鸥的鸣叫,有忽远忽近的耳语,耳语里是一个从没听过的女声,念着梵音。这一切都让他舒服极了。
是馆长的呼叫让罗夏醒了过来,醒来的他发现自己倒在展厅的地面上,脑袋后面有隐隐的疼,手摸上去好像有一块小小的隆起。馆长看见他醒了过来,舒了很长的一口气。馆长问他,先生您没事吧?罗夏立刻清醒的意识到了什么,马上站起身说没事没事。
站定的罗夏看见,国画还在。
冬天的时候,罗夏再一次去周庄看画。馆长说明天您别来了,罗夏带着疑问的看向馆长。罗夏第一次看清了馆长的长相,看起来很年轻,比自己还要年轻很多。年轻的馆长微笑着对他说,是这样,明天是这幅画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有人买了,明天来交钱取画。
罗夏对着年轻的馆长牵了牵嘴角,笑了,很苦。
第二天罗夏还是来了。
他要看看买走画的人长什么样,这似乎突然之间成了更加重要的问题。
买画的人来了。果然是很体面的人。年轻,高大,端正,一丝不苟的服装,纹丝不乱的发型。最重要的是有一张传说中才会看见的好看的男人的脸。脸上很干净,胡茬一丁都没有。皮肤很白。身材结实。
年轻的馆长满脸绽开如桃花,将包装好的国画交给了面前的男人。男人温文尔雅至极的对馆长道谢,钱货两讫。
男人走出展厅,等候在外的司机为他开门,关门,进车。一套动作下来,都像电视上才会有的样子。
男人与车,消失在了冬天的宋庄。
在这个冬天还发生了另一件事,罗夏的母亲来了电话,电话里说他父亲病了,住了院,检查结果是肺炎。母亲让罗夏尽快回去,医院需要有人看护。放下电话的一刻,突然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而来,这疼痛让他整个身体都发生了痉挛。
全身痉挛的罗夏蜷在电话旁的座椅上,泪流满面。无声的。
二零一八年的儿童节,我在罗夏的家里过夜。孩子们都不在,去了外地旅游。我们很久没见了,作为最好的朋友,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四十年。
罗夏六十五岁了。我小他四岁。我们坐在院子里,夏夜的风刚好。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叙旧,没有情感起伏的说着旧事。
罗夏说,明天他的生前最后一幅画也是唯一一幅画,就要完成了。
这幅画,罗夏画了二十年。也正是因为这幅画的原因,他才邀请了我。
第二天的中午,罗夏让我去后院的画室。我们先在画室外的长椅上喝了杯茶。喝完茶,罗夏才说,进去吧。
罗夏画的是一幅国画,画中是国画里最常见的山水,有鸟,有草,有水,中景里有一株白牡丹。这株牡丹美极了。
站在这幅画前,我呆若磐石。
在画的右上角,楷书粗笔写着两个字: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