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者,维纳斯
复活者,维纳斯
庞羽
“艺术死了。”花郎抱着一根白花花的大腿,痛哭流涕。
“得了,”我从他怀里抽出大腿,“管管你的那条腿。不然你比艺术死得都惨。”
花郎抹抹鼻涕,去扛小天使的脑袋了。邦邦。
这次的任务,是去省城,接回女神维纳斯和她的小天使们。女神不止90斤,也比一般的房子高得多。花郎偏要跟着我去。他碍不着我,我把他捎上了。老规矩,四六分。
花郎是学画的,擅长画女人,故此得名。我是一个搞运输的女司机,当然以前不是。上过两三天学,做过三四个梦。比不上艺术家花郎。我是在一个大学生画展认识他的。我逮住了他。他居然想给一等奖的画作添上几笔。他挺逗。后来,一等奖的那个裸体女人,还是长出了三个乳房。校领导大发雷霆。所幸监控也不灵。花郎喊我喝酒,我问他第三个是什么。他举起酒瓶,边摇晃边说,夏娃和亚当,亚当和夏娃,那个苹果就是人类,是历史,是艺术。
维纳斯早就被大卸八块,塞进泡沫盒,等着运回去了。港口工人满口不客气,对着我们呼来喝去,手脚也不妥帖。花郎左脚跑西,右脚走东,好歹把维纳斯的名节保全了。工头还对他开玩笑:“它是你女朋友?”花郎摸着一个残缺的泡沫盒,望着露出的乳头:“对,她来亲戚了。大家多担待。”
装完了维纳斯的各部分,运输工跑去运海鱼了。黑色的渔船靠岸,银色的海鱼倾泻而下。我喊花郎回头。花郎回头,食指贴在唇边。我靠着维纳斯的腿,她的腿靠着头,头靠着脚,脚靠着胸腔。岸边,海鱼落篓,哗哗响。不知怎么的,我听见了维纳斯的心跳。砰咚。活见鬼了。阳光从海鱼身上反射过来,维纳斯的乳头突然有了光泽,圆润、清脆,曙一样,炬一样,羽织一样,白色的琴键。
渔网一撒,一地的银。我扯着花郎。花郎撇去我的手,回之一笑:八分休止符,黄金分割线,诗的辩证法,我去归来兮。我不客气地打断:你女朋友快血崩了。花郎指着天际线:神本自远方,他人即地狱。我打了他一拳:他人即地狱,你是神经病!
遭我这么一收拾,花郎乖多了。我沿着海岸线行驶。夕阳平铺在海面上,汪着一层亮。渔船聚在岸边,远处几点白帆。各自向晚,各自归程。我减慢了速度,腥咸的海风,一卷一卷的浪,音乐贴耳絮语。偶尔礁石点灯,水花缱绻,灯塔嘶鸣。这样温柔的靠夜,我的手也翻卷着三尺小浪,慢慢蜷、轻轻敛。我稍稍侧眼,却瞥见花郎垂着眼睑。
怎么了?我的手指温柔地降落在花郎的肩膀上。
花郎啪地关了车载音乐:葬礼上别放歌。

我一路也没了兴致。夜色轻吠,月恹恹。远处几座山丘,像无人问津的脓包,暗暗地闪着白色的、诡异的光芒。车灯光碰着了路面,袅袅蒸发,蒙在玻璃上,一切不再真切。几辆车像魔鬼的唾沫,擦过去,射过去,没有声息,让这些成为一盏面容,青春的躁动,暧昧的嘴唇。
几只鸦雀飞过去。夜晚的雾气。路两边遍布着石头,一闪而过的是谁的眼睛。过了这条窄路,再越两座小桥,该是大路了。我用胳膊肘捅捅花郎,想和他说说话。花郎撑了眼,一只小雀子飞出他的瞳孔:她睡着了。
谁?我一时找不到北。
嘘——花郎朝背后给了一眼。
我的双手懈在了方向盘上。朦胧中,我看见了自己的手。说不上黑,甚至还发白。搬过水泥袋,摇过笔杆子。要不是从花郎身上看见了以前的自己,我断不会帮助他的。花郎能画出来的。他是真正的艺术家。红是红,绿是绿,有些人天生能看见彩虹。
我捎带着感激,裹挟着崇拜,朝花郎望了一眼。灯光叮叮当当,掉在他细腻光滑的面颊上,大珠小珠落玉盘。月亮箍出了一道牙印,在他的侧脸上显现,消融,化为无穷。我摆摆身子,朝他侧了一些。淡淡的松节油味。要是能把月光烹煮,把星星白切,也不及这般销魂。
卡车咽着路面,如长剑入鞘,由浅渐深,寒意兑减,吞吐自如。音乐电台转向了深夜档。我把车刹住了。长途漫漶,十里纵横,就这一地可供歇脚。客店的眼镜老板出了门,示意我停在库里。卡车一声如释重负的喘息。我开了车门,花郎却纹丝不动。
怎么了你?我摇晃着花郎的肩膀。
花郎眼珠漆亮:她会不会冷?
我出了20元,向老板借了几条床单,盖住了维纳斯。我选了大床房。一来安全,二来,我可没有太多闲钱。
眼镜老板给了我们一只蜡烛,嘱咐我们夜里要关好门,这里地势不好,常有野兽出没,万一谁被叼走了,他不会负责的。我拽着花郎上楼,他却一直念叨着:万一她被叼走了呢?
我反复检查,门锁紧了。白炽灯悠悠扬扬地洒下光,如霰雪,如潮汐。被单是白色的,没有污渍,这让我感到安心。我把两个枕头分开:你睡里面,我在外边。花郎没听见似的,跑到窗户前观望。浑浑的月,在枝头挥发着危险的汁液;几座暗哑的山,默默地拱起了尖锐的脊背;偶尔几声不知出处的鸣叫,盘旋在山间谷荡,神游千载。我知道花郎看的不是这些。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见半个卡车,半个维纳斯。半个也好。这世界要是全是一对,维纳斯干嘛还存在?
我拧干了毛巾,换上随身的睡衣。被窝有点冷。我关掉了手机。晚间新闻也要过点了。花郎进来了,我的肌肤感受到了微弱而结实的热气。我却本能地躲开了。我知道的。
我背对着花郎。花郎也背对着我。热气氲氲的,像窗外扑光而来的飞蛾。我使劲闭着眼,运着气,却不见梦的影子半点。
那儿叫什么来着?我的嘴巴先行一步。
什么那儿?花郎转过身,嘴里喷出了浪一般的热气。
泰国。你去的那地方。我没有睁眼,狠狠心说出这几个字。在那个大学生画展之前,花郎游历过很多地方,最远的是泰国。我也陆陆续续地听说,为了寻找灵感,花郎得了病。说是不怎么要紧的病。但谁也逃不了。
马蒂亚。花郎长舒一口气。我去了泰国的马蒂亚。
马蒂亚是什么地方?
最美的地方。美丽的人体,美丽的艺术。
是人妖吗?我睁开了眼睛。
不。花郎伸出手,摩挲着我的嘴唇,鼻子,耳朵:是艺术品。是真理。真正的艺术是不被接受的。真理也是。维纳斯被世人接受,也是牺牲了两只手。
我又闭上了眼睛。我不想听下去,也不必问下去。谁年轻时,没有这样那样的莽撞呢?曾经我也扛着摄像机,转街串巷,誓必揭穿所有的黑暗,让真理发光。可是,宇宙里,远有比光走得更快的东西,它们吃了光,瓜分了光,把光撕裂成不可见的笑话。
花郎叫醒我时,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睡着了。
我看见维纳斯了。
她睡得好吗?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不,不是卡车上的维纳斯,是活着的,动着的维纳斯。花郎用手臂托举着我,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把我和床褥分开来。
我坐在床上,理了一下思绪。半夜,花郎尿急,开门去上厕所,回来的路上,看见了真的维纳斯。维纳斯就在台阶上站着,端庄,娴静,朦胧。花郎轻唤了一声。维纳斯动起来了。她的脚落在地上,悉悉索索,月色染白了她的裙摆,她举起纤细的手臂,她的手臂上有点点的星星,有青色蜿蜒的河流,还有整个夜晚的尘埃燥腾。他不敢相信。维纳斯有手,她的手,抚摸过多少人的脸庞,如拂尘,如苇絮。等到再晚一些,她的双臂会变成巨大的白色羽翼,飞上天空,遥遥无望。

我的双脚落在地上,噗噗响,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想起了客房老板的嘱咐。要是花郎看见的是一只白狐,一只雪狼……我哆嗦了一下。
相信我。花郎眼睛漆亮。不是野兽。是维纳斯,是真的!
我手持着随身携带的电筒,电筒里面有刀,我常年备着的。花郎跟在我后面,抑制不住的激动:靠左边一点,右脚别动,转45度,朝上,我就在这儿见到的。
我看见了一双眼睛。不是白狐,不是雪狼,是一双人的眼睛。这双眼睛也盯着我们。再往深处看,眼睛皱皱巴巴的,的确良质地的裙摆露出了一边,月光穿过她身后的窗户,把她整个人照得透明,且深浅不一。我捂着自己的心脏,拇指哆哆嗦嗦地掏着电筒里的刀。刀刃把我的拇指割出一个小口子,这时我才叫出来:鬼,鬼啊!
等我再次醒来,才真正地看清了维纳斯。这个维纳斯已经很老了,脸上爬满了皱纹,手臂上满是青筋和老年斑,穿着上世纪70年代的衣服,散发着陈腐的气味。但她依旧身体颀长,眼窝深亮,一头乱而黑的头发。深夜在走廊瞧见,绝不会想到维纳斯居然是个老太。
你是谁?我蜷缩起身体,慢慢向后退着,身体突然碰到一个物体,害得我又尖叫了一声。
她就是维纳斯。花郎从我身后走出来,把我稳住了。
谁是维纳斯?老太居然冒出了一句。花郎也愣住了,他肯定也想不到,维纳斯也会说话。
老太站了起来。她待在那个地方已经很久了。看得出,那儿的楼梯通向一个阁楼,往下走,就是走廊,客房。她的脚下有一道晶莹的线,线上蒙着一层灰。老太迈出脚,又收了回去。月亮把一切照得剔透。
花郎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你是维纳斯,你是美的女神!
老太突然发出了窟窟窟的大笑,随即撩起了衣服。她干瘦颀长的身体一览无余,她的身体上,有李白的月亮,王维的清泉,宋徽宗的瘦金体,秦始皇的八万里长城。沿着脚、腿、肚子望上去,我和花郎都愣住了。
一个丝瓜般的乳房,一个深深的窟窿。
眼镜老板闻声上来了。他呵斥了老太,老太放下了衣服,大笑着飘到了楼梯一边。老板转过身,扶起地上的我,领着花郎回了客房。
老太是眼镜老板的奶奶。房子都是她的,他至少把她养老送终。他也没办法,老太脑子不好。年轻时受了刺激。
我一时来了兴趣,追问下去。眼镜老板叹了一口气。他奶奶年轻时是数一数二的美人。这儿路过了一个画家,给她画了几幅见不得人的画。我还想知道更多,眼镜老板摆摆手:老人已经受了惩罚了,别再揭伤口了……这样吧,你们也没睡安稳,我给你们住宿费打五折,楼下冰箱还有啤酒,你们压压惊。
天不亮,我们起身,离开了这家客店。花郎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天色微熹,远处泛着青色,山丘像是挤出了脓,变得安稳、平静。路面又被我的卡车吐出来了,平滑、干净,整肃。车窗窜进清凉的风,吹散了松节油气味。
太阳沿着透明的弧线,把天空换了底色。山峦逐渐矮下去。周边多了葱茏的树木,一扫一扫,一把一把。我把车载音乐调大,这会音乐电台放的是外文歌。我问花郎,你听得懂几个单词?花郎自言自语,Venus。我自讨没趣,握着方向盘前进,左转,减速,右转,加速。
下了高速,过了收费站,到了花郎住的仓库。他在这儿看守一堆垃圾。每个月一笔饭钱,同时也省下了房租,还能画两笔。我把他的画架颜料全摞在一起,扑簌簌的一阵灰,噌噌噌的。还有颜料发出的石油味。花郎半睁着眼睛,不出声。我们去卡车后面搬运维纳斯和小天使们。这批货是马莎娜夜总会订的,他们要把艺术放在大厅中央。一来,有了文化气息,中和了空中的铜臭味;二来,警察来扫查,总有东西做做样子,装装门面;三来,夜总会的头牌喜欢,夜总会的老板自然喜欢。管他呢,老板手阔。
花郎小心地把维纳斯放在一边,拆除了小天使们身上的塑料泡沫。这儿是天使的头,这儿是天使的手,它们的小弓箭也要装好,免得射错了人。白皮肤圆脑袋,一脸不知羞耻的笑。咯咯咯,三声,四声。花郎拍拍它们的屁股:接下来,是我们的女神。
这根长的是维纳斯的腿,结实、饱满、有力。花郎抚摸着上面运笔流畅的经络,从丘壑到山川,从盆地到平原。随后他用美工刀细细地割着两只小泡沫箱。看样子是两只脚。我看不下去,夺走了花郎的刀,三下五除二,玉足横陈。花郎捧着一只脚,手指肚子来回摩挲,脚趾,脚面,脚踝。一边摸着,他还一边嘟囔:你慢慢走,轻轻跳。我看得眼酸,拿着刀去拆其他泡沫箱了。
先从那个漏了一角的泡沫盒开始吧。我把刀刃放在那个口子上。我想起了维纳斯的乳头,圆润、清脆,曙一样,炬一样,羽织一样,白色的琴键。这会儿都看不见了,像一个洞。也许光线太暗了。我攥着刀柄,“哗”地一泻而下。
花郎听见了我的尖叫,我也听见了花郎的尖叫。我们面前是维纳斯的胸腔。白皙、光滑、玉一般,从锁骨到肋骨,从胸大肌到背阔肌,笔笔到位,丝毫不让。然而,这么完美的作品,却少了一个女神必不可少的东西:一只乳房。
花郎走过来,我也小心地贴近,仿佛那个窟窿是黑洞似的。
你干的?花郎的声音在颤抖,在吸热,怕是要把我冰封起来。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手上的美工刀,摇头。
花郎跪了下来,手指往前探着,碰到了,画一个圆圈,再往里面绕。
不是新伤口。他说。仓库里昏暗的灯光,映照在他的身上,他的头发窸窸窣窣地往上生长,他的藏青色夹克有了海一样的波浪光。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了宙斯。他雷霆万钧。他暴跳如雷。他引领着万众,走向不可再生的黑色归宿。
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我望着手中的美工刀,再望着昨天晚上,在客店被刀划出的伤口。不多不少,不上不下,正好吻合。我苦笑一声,把手举起来,花郎看着我的手。说不上黑,甚至还发白。搬过水泥袋,摇过笔杆子。要不是从花郎身上看见了以前的自己,我断不会帮助他的。花郎能画出来的。他是真正的艺术家。红是红,绿是绿,有些人天生能看见彩虹。花郎一直看着,直到他的眼睛里涌起万丈的黑浪,一卷一卷,拍打着礁石,想把所有的白日,变成永恒的深海。是她,维纳斯。他说。没有了亚当,没有了夏娃,世界只剩了一只苹果。
花郎站了起来,把维纳斯的腿摞在胸腔上,再把她的腿放在上面,随后是维纳斯毛发毕现的头:这是达利。花郎朝我笑。我也付之一笑,不知该说什么。
花郎双手一推,那一架白色器官全都散了。他弯下腰,把它们往怀里一拢,器官胡乱地堆在一起,脚靠着唇,眼搭在少了乳房的胸腔上:这是毕加索。
花郎似乎疯了,他悬起了脚,把这堆“毕加索”踹翻了,然后胡乱地踢着,白色器官四散开来,摊了一地:这是八大山人。
我站起来,抱住花郎:别生气了。花郎扯开我的手:你不懂的!你们都不懂!
我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有石膏吗?总不能没饭吃,还倒赔吧?
花郎看着我。黑色的浪平息了,海岸线泛着一线鱼肚白。
他让我脱光。
我解开了外套,马甲,打底衫,胸罩。虽为女子,但我胸部波澜不惊。随后,我把手放到了腰带上。够了。他说。
快到霜至了吧。仓库里,唯一的发热体,只有顶上的50瓦灯泡。那个叫花郎的男人,正手持着石膏,在维纳斯的胸腔上纵横捭阖。我感到冷,蜷起了手脚。仓库底下漏风,来来去去。我用双臂紧紧抱住了自己。胸!别遮住胸!花郎朝我喊着。我松开了手。又是一阵凉意,我打了冷颤。昏黄的灯泡,白色的维纳斯。
醒来时,我身上是一堆五颜六色的画纸。拨开野兽派,扔掉古典浪漫主义,再从后现代派里走出来,我望着仓库里,站立着的、完整的维纳斯。白皙的、光滑的、玉一般、无数钞票堆起来的。再往下看,圆润、清脆,曙一样,炬一样,羽织一样,白色的琴键。我攥紧了自己冰冷的手指,正想弯起嘴角,却愣住了。
我举着画架、画板,发疯似的叫着、砍着:你赔!都给你赔!
不知喊了多久,仓库平静下来。维纳斯那多出来的两只手臂,掉落在地上,碎成白色的泡沫。我的身上泌出了汗,晶莹地落下来。我放下画架。轰咚一声,我转过头,望着花郎。
他没在看我,只是望着维纳斯。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浪,也没有了光,随而代之的是一片坚硬:她不再是维纳斯了。我让她是谁,她就是谁。

到达马莎娜夜总会时,外面在下雪。一片晶莹、圣洁、肃穆。花郎坐在我的右边。他穿上了很少穿的羽绒服,他说,女神这一路辛苦了,他来送她最后一程。
没想到,夜总会的头牌娜娜,正坐在大厅等我们。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搬运工正一个个地把小天使运过来,很快是维纳斯了。我感受到一阵燥热。毕竟是夜总会。我运运眼,不想瞧见维纳斯,把目光投向了娜娜。白色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头发烫成了卷,金黄色的,身材匀称,有说不出的古典美感。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维纳斯活过来了,正站在我面前。
辛苦你们了。娜娜端来两杯热水,送给我们。
毕竟是马莎娜。我心里暗叹一声。接到这个活时,我确实暗喜了很长时间。马莎娜是骥城最高档的夜总会,自然不是那些下三滥的货色。听说,里面有不少模特、小明星、女大学生。模特、小明星不算什么,有钱整容。让男人最留恋的,是那些青葱年华的女大学生。娜娜是骥城艺校的校花,不仅天然、清纯、有气质,而且为人处世很周到。她会给红包的。
果然。我摩挲着娜娜塞过来的红包,估摸着有多少钱。
这位是?娜娜朝我问道。我意识到她问的是花郎。一股热血涌向脑袋,我昂起了头:我男朋友,花郎。搞艺术的。
娜娜捂嘴笑了起来:难得。难得。
运输工们抬着维纳斯缓慢地往里面走。我不敢放松自己的眼睛。也许谁的脚稍微崴了一下,我们一路的颠簸,就付诸东流了。但是,即使没有人崴脚,维纳斯也不是维纳斯了。
白色的维纳斯被立了起来,周围是一圈白皮肤圆屁股的天使,或坐或站,有的捧花,有的拿着铃铛,一脸不知羞耻的笑。咯咯咯,三声,四声。最显眼的,是那个举着弓箭的丘比特吧。它站在那里,弓箭微张,不知在指着谁。
娜娜站在这群塑像前面。我慢慢地抬起眼睛。那只乳房,远远是看不出问题的。白皙的、圆润的、清脆的,曙一样,炬一样,羽织一样,没有人说得准它的光晕。但是,我用这两个字砸向自己的脑袋。只要眯上眼睛,细细地、一寸寸地看,总能看见那一个滚圆的裂缝。那是一道伤口,切开了我的手,切开了冷与暖,切开了白日黑夜,切开了美与真。
很好。很完美。娜娜转过脸,朝我笑,也朝我身边的花郎笑。

果然领到了一大笔钱。是夜,我买了一桌卤菜,还有两根蜡烛。烛光照耀着,50瓦的灯泡也在发散着热与光。他的脸庞细腻光滑,光影在上面凹凸有致。大珠小珠落玉盘。月亮留了一角,悬在仓库上头的窗口,细细密密的吻痕,在他的侧脸上显现,消融,化为无穷。我摆摆身子,朝他侧了一些。淡淡的松节油味,盖住了烤鸭、鸡腿、卤猪蹄的味道。要是能把整个天空变成铁锅,白灼了太阳,融化了云彩,都比不上此时的永恒。
生活似乎好了起来。花郎卖出了一幅幅画。野兽派的、古典浪漫主义的、后现代的。听说主顾是一个夜总会大老板。我知道的。花郎能画出来的。他是真正的艺术家。红是红,绿是绿,有些人天生能看见彩虹。我望着仓库外的月,圆了缺,缺了圆。每天,我都这样等花郎。他事业好了,人也忙了起来。回来时,身上总有酒味、烟味,仔细闻嗅,还有若有若无的香水味。这种香水味很好闻,天然、清纯、有气质。那又怎样,这个世界,除了男人,就是女人。我没往心里去。
每每回来,花郎总是倒头就睡。刚开始,我离他很远。后来,大概是他热气太足,我朝他近了些。现在,我每晚只有抱着他,才能睡着。他有月亮的味道。我说不清月亮是什么味道。就是这个味道。偶尔,我会想起那个遥远的地方。马蒂亚。美丽都有危险,真正的艺术都是脆弱的。我捧起花郎的手。松节油,颜料,他的维纳斯。不,这一切一定是艺术,是真理,宇宙里,确实有比光走得更快的东西,但我们唯一能看见的,只有光。
我最后见到花郎的那天,恰值骥城最冷的时候。冷到什么地步,冷到骥城的街道布满了雪,雪上全是人们掉落的手指、鼻子、耳朵。这么冷的天气,我也不能跑运输,只是躲在仓库里,用布把画架、画笔包裹起来。被窝里有热水袋,我也不舍得钻进去。热水袋裹着花郎的各色颜料。我绝不能让它们冻起来。
花郎说自己有一笔大生意,要很晚回来。我就等他。仓库里有一个煤炉,前几天我也买了几块煤。灰色的烟升腾起来,呛得我眼泪直流。很快天就晚了。
煤烟熏着我,我半闭着眼睛打瞌睡。仓库门哐当一声,似乎被踢开了。我一个激灵,弹跳起来。满屋子的灰烟,花郎的脸庞却很清楚。细腻光滑,凹凸有致。大珠小珠落玉盘。细细密密,显现,消融,化为无穷。而他的嘴太突兀了。一圈的红色液体,还不停地往下低落。
怎么了?我拿起画布,想给他擦拭。他打开了我的手:你觉得真与美,哪一种更加高贵?
我愣神,望着他:你是说维纳斯吗?
花郎摇头,嘴角的红色液体甩到了我身上,有点腥气:不。维纳斯是死的。维纳斯不是活着的。活着的美才是真正的美。活着才是最伟大的艺术。
你在说什么?我一步一步向他接近。花郎却转过身,从我收拾好的包裹里翻找着。我向他走近。他在发疯,在抽泣。我一下抱住了他。他扯开了我的手,把画笔和颜料递给我:你去,你马上去马莎娜,把它的名字改成马蒂亚。
我接过画笔,仓库外呜呜哇哇的,有吵闹声,有脚步声。嘈嘈切切。
我的花郎,他看着我,举起了尖锐的油画铲,猛地朝自己的耳朵砸下去。我大叫着跑过去,想阻止这一切,然而阻止他的,不是我,是佩戴着警棍、枪支,一身藏青色制服的警察。
警察把油画铲扔下,反手把他拷住了。天气这么冷,手铐很冰吧。我记不住多少了,只知道警察把我拦住了,花郎被送上了警车,我朝他喊着:我等你回来!我养你!而他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荡:我把耳朵给你吧,我把耳朵给你吧……
我离开了骥城。直到我离开它很多年后,那个传说还没有安歇:有一个自称艺术家的疯子,泡了马莎娜夜总会的头牌娜娜,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张开嘴巴,一口咬下了她的乳房……
我不想听这些了。我回到了接维纳斯的那个海港,做起了渔船生意。黑色的渔船靠岸,银色的海鱼倾泻而下。到了傍晚,夕阳平铺在海面上,汪着一层亮。渔船聚在岸边,远处几点白帆。腥咸的海风,一卷一卷的浪。偶尔礁石点灯,水花缱绻,灯塔嘶鸣。后来,我又去了那家歇过一晚的客店,巧的是,它就叫“马蒂亚”。我想,花郎迟早会回来的。渔网撒下去,我这么想,渔网收上来,我也这么想。他一直在我耳边说:八分休止符,黄金分割线,诗的辩证法,我去归来兮。神本自远方,他人即地狱。等他说完,砰咚一声,我听见了维纳斯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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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托夫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6-12 23: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