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狐仙》- 戚何

1

敏慧扫了眼手机，屏幕亮了，刚刚的十分钟里几条新闻推送接踵而来：

“深圳车牌竞拍价突破9万元大关，本土电动车品牌受冷遇。”

“美联社：中国已封锁北韩边境，特朗普对北韩持续强硬表态。”

“缺失的深圳：港珠澳大桥绕过深圳？粤港澳大湾区规划怎落地？”

敏慧刚要按灭手机屏幕，一条新的推送消息冒了出来：

“最后一批90后，也成年了，你离梦想，更远了一点么？”

2017年的最后一个月，就要过去了，仍旧是不平静的一个月，深圳哪有平静的时候。翻过这个年头，敏慧就是二十六岁了。

2017年的最后一个月时，现代医学的最新结论是，女人的衰老，从二十八岁开始。敏慧暗暗摇头，不过刚刚毕业两年，人生这根抛物线，居然已经只剩下两年就要到顶了？

敏慧苦笑了下，按灭了手机屏幕。两年前，2015年刚毕业时，虚拟现实是最热门的方向，那时关于虚拟现实的报道铺天盖地到处都是，微信公众号的推文热度排行榜里，前十名里有五篇都是写虚拟现实的。如果再去统计下，那些大的风险投资机构们年度风投项目类型的占比，虚拟现实类的风投，也无可置疑地排在第一位。整个世界好像都以为，虚拟现实就是下一个互联网，将给人类社会带来第四次技术革命，甚至，会将人类绝大多数的活动，自此转入虚拟世界中去。

敏慧也是抱着这样的预期，毕业后放弃了在百度、阿里那样大公司的工作机会，加入深圳虚世这家创业型公司的，这家世界范围内虚拟现实技术探索最前沿的公司。然而两年过去了，长期加班和不规律的三餐，早已让身材变了形，刚毕业时的心力也消磨殆尽，虚拟现实的应用前景还是遥遥无期，技术浪潮里风口浪尖的热门，也早已从虚拟现实换成了人工智能。虚拟现实的泡沫开始破灭，破了后，变成了少有人问津的冷门领域。

敏慧闭上了疲惫地双眼，用力揉了揉：“真不知道见鬼的未来会是什么样。”这是两年里她不知道多少次说这句话了。

虽然虚拟现实不如前两年那么火，工作压力却一点也没有减轻，每天还是有无止境的琐碎工作需要做，加班时间并没有因为这个方向失去了原来的热度，而从凌晨一点提前一些。反而因为公司融资困难，人人自危，都卯足了劲儿，为公司创造更多价值，为了看不到的未来，而继续无意义地耗费时光，为数不多的青春时光。

揉了一分钟眼睛，稍微缓过神儿来，敏慧关掉了电脑屏幕，可以下班了，这是2017年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不免大家都有些懈怠，同事们都一早走了，办公区早空空荡荡，凌晨一点钟的光景，只剩下敏慧一个人在这栋楼里，以及，她的电脑屏幕，发出的莹莹白光。

整理完电脑包，确认笔记本电脑的充电线有带，以备三天元旦假期有突发的加班需求也可以应对，敏慧拉上了拉链，准备离开公司回家。难得的三天小长假，公司没有安排统一加班，尽量把事情都在公司处理完，假期里用不到电脑是最好。

走出这栋楼，敏慧看了眼手机，才发现已经又过零点了。打车软件上提示，最近的一辆车赶过来，需要四十分钟，大概是因为小长假前最后一天的缘故，到处的商业区都挤满了狂欢的人群，这个点儿正是狂欢结束后的打车高峰。敏慧暗暗咒骂，这个见鬼的城市，怎么会有那么多不用辛辛苦苦加班的吸人血的享乐鬼。

好在虚世所在的蛇口网谷的这栋楼，周边也算繁华，敏慧取消了打车软件上的叫车，决定步行回家。虽然深圳地处中国大陆最南方，毕竟是12月底，入了冬，又是凌晨，格外冷，敏慧没有带够衣服，平时加班回家，都是打车，不用长时间在冷空气里长时间逗留还好，还没走十分钟，敏慧已经冷的发抖了，她抱紧了自己的双肩，“咯吱，咯吱”，牙也冻得打哆嗦。

“妈的，天气也跟我作对。”辛苦应对了公司里一周的高压工作，敏慧的忍耐力早已耗光，毫不避讳地爆出粗口。

兴海大道上的车流飞快，嗖嗖地疾驰而过，接连过去好几辆出租，都载了人，敏慧想要拦车也拦不到。

敏慧感到脸上有一星又一星的冰凉，抬头往天上看，居然又下雨了。天空泛着诡异的红光，这样的时间和地点，这样的遭遇，敏慧简直想要蹲在路边，放声大哭。

时间太晚，兴海大道在赤湾码头附近，这里会经常有下晚班的码头工人，新闻上也偶尔能看到这里发生的治安案件。敏慧想到那些事件，还是努力忍住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好在雨没有越变越大，终于从兴海大道走进了少帝路。少帝路上住的多是赤湾村本地村民，多了很多市井烟火气息，路灯也变得密集，敏慧长长松了一口气。

到了少帝路，再走十分钟，就到家了，敏慧住在听海阁，这栋楼虽是十多年前由赤湾当地村民所盖的村委集资楼，已经有些破败不堪，房间里的设施也基本只能满足最为基本的生活需求，环境和位置却是没的说：正如这栋楼的名字一样，一面紧靠小南山公园，一面正对着赤湾港。从窄小的阳台往外望去，是碧波顷云的洋面，珠江从这里汇入南中国海，窝在仅容一人身的阳台，对着海天汇聚的一线天发呆是敏慧为数不多的可以放松的时刻。

2

然而就是这最后十分钟的路，出了意外。

少帝路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这条路上，有宋少帝陵，南宋末主宋少帝的遗骸葬于此。赤湾当地居民多为宋室南迁时的遗民，宋少帝投水亡故了后，元朝帝主不再围剿这一支遗民，南宋最后一支宗族血亲多定居于此。敏慧所住的听海阁就在少帝陵一侧。

因为紧邻少帝陵，平日里，敏慧也多来祭拜，只是都是在白天，倒没有在这样的凌晨来过。加之下着雨，少帝陵多了一丝阴冷，敏慧匆匆从少帝陵走过时，猛地从暗影里窜出一只小兽，看不清是什么，没等敏慧反应过来，小腿上一阵剧痛，支撑不住，腿一软，敏慧跌倒在路边。

伸手去摸伤口，黏嗒嗒的，全是血。敏慧挣扎着站起来，却没能做到。大声叫邻居下来帮忙？转念一想，自己一个年轻女人，凌晨倒在路边，先不说会不会有邻居下来，即便有，起了歹意怎么办？不是个好主意。

敏慧来不及琢磨那小兽是什么，哆哆嗦嗦掏出手机，要拨出去报警电话，然而，手机已经耗光电量自动关机了。

雨慢慢变大了，又起了风。也顾不得夜里陵寝阴冷，敏慧只得半拖着身子挪了过去少帝陵里，陵里有屋檐，能遮点雨，只能先休息下再作打算。

陵前香烛还燃着，这里的村民常年供奉着香烛，图的是香烛不断，龙气永绵之意，宋少帝投了海没关系，村民们还盼着，不一定什么时候，冲天的龙气能再给赵氏族人们带来一场大功德。

只是一片黑漆漆的夜里，独独陵前的香烛在烧着，星星点点的火，不时嘭的一下，那是香烛里溅进去的水花爆开了。敏慧搂紧自己，说不出的惧怕。

敏慧正摸索着就着香烛微弱的光，检查小腿上的伤势，却是一阵橘色的光晕笼罩了墓碑，光晕逐渐扩大，包裹了整个陵寝。在那墓碑顶端，蹲坐这一只橘色毛发的狐狸。

敏慧来不及惊惧，那狐狸开口了：“别看了，那点儿小伤，要不了命。”

敏慧惊疑不定，那狐狸不为所动，继续说：“我送你场最绮丽的幻梦。仔细听我说，我就要死了，没多少时间了。”

敏慧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回应那只狐狸。

狐狸紧盯着敏慧：“你小腿上的伤，就是我送你的幻梦。你可知道催产素？你可知道仙女星系？好好研究下这俩东西，狐仙这一支，到我这代，是绝了后了，只能选个人类了。腿上的伤马上就好，剩下的，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这几句话，狐狸就趴在墓碑上，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衰老，渐渐闭上了眼，随着笼罩着陵寝的橘色光晕一起，一点点逐渐消失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敏慧没回过神来，呆了半分钟，透骨的恐惧几乎让她瘫倒。等她反应过来，去摸小腿上的伤时，已经全好了，一点伤口都没剩下。

敏慧飞一般站了起来，因为坐在地上太久，腿都麻了，还好少帝陵旁有护栏，敏慧抓住了护栏，才没有摔倒。

等到腿恢复了知觉，敏慧逃一般冲回去了家，就在旁边的观海阁。关了门后，反复检查锁好了没有，第二道保险锁锁上了没，仔细检查了三遍，敏慧才松了一口气。

她把家里所有的灯，全打开，所有的门窗全部关上，因为淋了雨，把自己泡在窄小的浴缸里。浴室里氤氲的水汽，让敏慧很有安全感。

直到这一刻，她紧绷的神经，才真正舒缓了下来。然而在浴缸里闭上眼，眼前马上出现那只橘色的狐狸。

敏慧又受了一惊，从浴缸里猛然坐起，撒了一地水，她不敢再闭上眼，怕那只狐狸再出现。泡完澡，敏慧没有关灯，躺在床上，把卧室门反锁，裹在被子里，睁着眼睛。毕竟是太累了，又受了寒，受了不小的惊吓，眼皮支撑不住，愣了一会儿，敏慧沉沉睡去。

等敏慧睡醒，天已大亮了。这个周六，天气格外的好。暖和的阳光透过厚厚的窗帘以及窗帘间的缝隙，照在床上，照在敏慧脸上。

晚上发生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倒真像是梦了。手机已经充满了电，敏慧按亮屏幕，打开浏览器，搜索催产素和仙女星系。

关于催产素，尚且有迹可循，搜索引擎搜到的资料仔细读过一遍，又翻遍了SCI索引库，几篇影响因子和被引用次数靠前的论文大致翻完，对催产素的基础知识和学界的前沿发现，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

简而言之，这是一种调节哺乳动物乳汁分泌与子宫分娩的相关激素，除此之外，前沿研究的结论是，这种激素，似乎是哺乳动物间产生亲密感、信任感乃至上升至文化层面的“爱”的生理基础。虽然尚未有研究结果证明催产素对亲密感调节的确切的生理机制，部分实验已经验证了催产素绝对与此有关。

而对仙女星系，就完全没有任何线索了。完整翻遍搜索引擎能搜索到的关于仙女星系的任何介绍，除了了解关于这个星系的一些物理学基础数据，和人类发现这一星系的历史外，没有发现这一星系有任何特别之处，与狐狸有关的特别之处。而那只橘色狐狸，还提到“狐仙”，更是与仙女星系找不到任何相关性。

敏慧揉了揉自己的小腿，没感觉到小腿有什么疼痛的感觉。表层皮肤光滑，没有看到任何伤口。

敏慧按灭了手机，拉开了窗帘，透过窗往下看，正是少帝陵。大概是上午十点钟的光景，已经有零散游客来上香，也有本地村民在清扫一夜过去的香灰，与平日的陵寝，没有什么区别。

或许昨晚，只是自己的一个梦？

很快，敏慧就不会这么猜想了。

3

难得的可能不用加班的元旦假期，敏慧原本约了阿坚，因为有前一天晚上那些事，差点忘了，这才想起来。

比起难以置信的梦一样的遭遇，还是阿坚更重要些，敏慧没工夫再去深究昨晚的事，匆忙起床洗漱出门，中午约了和阿坚的午餐。

敏慧与阿坚，已经交往一年多了，说起来也算是同学，不同专业。阿坚是深圳本地人，与敏慧这样的深漂，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因此两人暧昧了一年多，也没有更进一步。

“这个假期，或许能再进一步吧？”敏慧洗漱完，对着镜子挂上耳坠时，自言自语。

要说起来，他们互相有好感由来已久，读书那会儿就有。那一年是2015年，深圳的房价随着那一年的三三零房地产调控新政再度飙涨的一年。阿坚这样的深圳土著，与敏慧之间的距离也随着那一年的房价飙涨，拉的更远了。

敏慧没有底气捅破那层窗户纸，阿坚也顾念着种种现实的差距和隔膜，没有勇气承担更多。因此一直不清不楚暧昧到现在。

打扮妥当的敏慧，对着小小的半身镜仔细打量还有哪些没齐整的细节，镜子太小，照不全半身，敏慧反复旋转好能在镜子里检查各个角度的自己。

“真是出了格儿的漂亮。”敏慧喃喃自语。

敏慧说的对，休息日不像平日里那么忙，有时间仔细打扮后，她是漂亮的出挑，不然阿坚也不会对她念念不舍一年多，这年代，没什么值得用一年多的时间去惦记的。

这天是在海上世界的一家日料馆里，仍旧是熟悉的包房。每次约会都在这个包房里。敏慧猜得出阿坚的意思，他不想太多人看到他与敏慧的约会，否则早晚传到亲戚耳朵里去。

阿坚每次都表现的很克制，没有越了一寸规矩，这次也一样。敏慧隐隐有点失望，起了点心念：“若是阿坚，有勇气主动些该多好。”奇的是，这心念一起，敏慧就从阿坚的眼神儿里看到了些不一样的欲望。

敏慧的小腿，昨天被那头狐狸咬伤的地方，隐隐发热，一月的天气，包房里却有点燥热，敏慧拉开一线窗，窗外有一丝凉风吹进来。

凉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阿坚眼睛里的火苗仍然炽热。敏慧有点不大自在，自顾自地低头自嘲：“我算你什么人？”

“我喜欢的人。”阿坚的回答，让敏慧吃了一惊。

虽则阅人还少，敏慧亦能觉察出此时阿坚有点儿昏了头，她不肯轻轻易易就把自己交出去，眼神儿里流波一转，拿定了主意：“那你父母呢？”

“他们管不着。我有办法让他们没话说。”阿坚虽是愣了一秒才回答，也足足吓到了敏慧。一年多了，都没个清清楚楚的下文，怎么今天中午就突然转了心性？见鬼了不成？

敏慧默不作声，轻轻揉着发热的小腿，电光火石间，突然想起了昨晚的那只狐狸，以及……上午搜索到的关于催产素的内容。莫非……那只狐狸说的催产素，就是指这个？是指迷了人心智的作用？这倒和催产素的生理性质吻合……原本近几年就有不少的研究，探寻催产素与人类情感之间的关系。莫非……催产素真的能让一个人迷恋另一个人？

念及此，敏慧心一下子全乱了，若是真的，可是不得了的，天大的事。

再盯着阿坚的瞳仁去看，那里面现在有的全是挚真的迷恋：是母亲对孩子的迷恋，是痴男怨女对恋人的迷恋……

敏慧不敢再多待，担心再多待下去会出什么不可控的状况。即便很惋惜，还是咬着牙找借口搪塞了阿坚，要先走。更让敏慧没想到的是，阿坚一点儿没抵触，反而是小男生般乖巧地听话地说：“好，那我帮你叫车。”敏慧又从阿坚的瞳仁里，看到了宠物对主人的迷恋……

飞也似地逃开那间料理店，在广场上的木椅上坐着，小腿上那股发烫的感觉这会儿一点儿也没有了。

敏慧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她再动心念，盯着木椅另一侧的陌生中年男人看，狠了狠心：“他如果迷上我该多好。”

然而，那男人并没有立刻扭过头来，敏慧送了口气，心里默想：“看来刚刚纯属偶然，光天白日的，哪有那么多神鬼奇谈。”

但，下一秒钟，敏慧的小腿上被昨晚那只狐狸咬伤的地方，又发烫了起来，这次，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也扭过了头，盯着敏慧，他的瞳仁里，和刚刚在阿坚的眼睛里看到的依恋感，一模一样。

敏慧连忙起身，不敢回头，飞也似的逃回了家。其实，如果她回头看看，她会发现，那男人并没有起身去追她。在以后的日子里，敏慧会明白，没有她的命令，那男人不可能站起来去追她。

回到家，敏慧又把门窗紧锁，即便是大白天，她也不敢拉上窗帘，仍旧把家里所有的灯开到最大。

刚刚如果阿坚的表现可以用偶然来解释，那个陌生男人的表现，没法再用偶然来解释，连着两个这样的偶然，未免太不合逻辑。敏慧这天是修整的艳媚了点儿，把底子里的漂亮，毫无保留地展示了出来，不可否认，确是挺多男人喜欢的类型，可也不至于让他们眼睛里出现出那种迷恋来。

敏慧闭上眼，一点一点地回想昨晚和今天发生的一切，思前想后，最不合理也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昨晚发生的事，并不是梦。而小腿受的伤，与催产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催产素这种生理激素能够控制人类的情感，虽然至今还是生物医学领域的猜想，并没有明确的科学实验依据，可以刚刚的两次尝试来看，怕八成也是确有其事。

接连的惊疑，一周多没有好好休息，敏慧撑不住了，沉沉睡去。

再醒来后，等着她的，就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全新的世界，全新的命运了。

4

敏慧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到30岁时会过成这样。

五年前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现在想起来，都还做梦一样，然而，一转眼，五年过去了，已经是三十岁了。

五年前所焦虑的所担心的所夜不能寐的一切，如今再回头想想，都笑话一般，居然曾经也会为那样不值得的小事担忧？真是蠢。

2022年的地球上，恐怕没有比敏慧更幸福的女人。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命运选中，当真是一场幻梦。

没错，自从发现了小腿上的秘密后，敏慧便在这个世界再如鱼得水不过。只要她能当面见到，没有她控制不了的男性，女性也一样。控制了他们，也就控制了他们所拥有的一切，而且，不是强取，是他们情愿心甘地双手送上的。

敏慧还在虚世工作，只是靠着小腿上的秘密的强劲助力，从一颗小螺丝钉变成了幕后的控局者。没有比虚世更适合敏慧的了。这样由多家科技巨头们共同投入巨资创立的高起点的孵化期公司，有无数科技巨头的资源扶持注入，所拥有的资源甚至比巨头们本身还要丰饶。而虚拟现实又是长投入周期的未来科技，离商业化还遥遥无期，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过于大的业绩压力，简直是世所难寻的桃花源一般的地方。

25岁时，敏慧最想要的是清闲的可以用来无所顾忌发呆的时间，到了30岁，敏慧最不缺的也是时间。

美食？好像能尝的都尝过了。旅行？除了其他星球，地球上能去的地方也早已都走遍了。男人？开玩笑，现在怎么会还缺男人，女人都不缺。

可总好像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一切都不能更好了，但心里却好像有一块缺口，空落落的，敏慧现在所拥有的所有物质，都填不上那块缺口。

敏慧摸着自己的小腿，在琢磨，这五年里，她当然试图去研究过自己的小腿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B超，MRI，基因检测，现有医学技术范围内的无创检测手段都用上了，唯一的结论只有，小腿这地方好像长出了一块正常不应该长在这里的腺体。

至于这腺体是什么，就需要有创口的手术取出一小团腺体的细胞出来，才能确认了。敏慧不愿冒这个险，万一手术破坏了这块腺体怎么办？这块腺体失去了现在的作用了怎么办？至少，体检的结果是，敏慧的身体除了这块腺体外，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变化，一切，都还在可控的范围内。

敏慧自己对小腿上的这块多出来的腺体，心知肚明，每个月都会做一次全面的体检，生怕出了什么意料外的篓子。

过了30岁后，敏慧总疑心，自己衰老的速度似乎有些快。那天又是每个月例行一次的体检。

“…………”总检医师盯着报告，盯了五分钟了，还没有开口说话。

敏慧心里忐忑，唯恐那块肿块有什么意外，没有耐心继续等下去，主动问总检医师：“怎么样？是我的腿有问题么？”

“腿倒是没有…………”总检医师支支吾吾。

“那是有其他问题？过往不是每个月都一切正常么？”敏慧继续问。

“……IgR浓度检测，您了解么？”总检医师发问。

“我大概知道，上个月辉瑞制药刚刚正式通过FDA审核的一项细胞基质检测，用来标识细胞的分裂速率，和凋亡程度。”从那次研究催产素后，敏慧对生物医学的研究进展格外关注，她记得上个月的这个爆炸性新闻，凭借对IgR的发现，辉瑞宣称，人类的衰老速度自此可精准观测了。

“嗯，您说的很对……”总检医师点了点头，“您身体一切正常，但是从IgR浓度来看，您的身体，目前已经是……”

“已经是什么？”敏慧没耐心等医师说完，急切地问：“难道……是衰老加速？”

总检医师为难地点了点头：“是，目前应该已经是常规来讲女性40岁左右的细胞分化水平了。”

敏慧反而松了口气，好像心里一直在担心久拖不决的一件事终于落地一样放松，半瘫在这间检查室的沙发上：“只是这样而已啊……”

总检医师皱了皱眉，他对敏慧的反应很意外，为什么发现自己衰老更快，反而会一副放松的样子？

他当然不会明白敏慧的心态。

敏慧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五年了，身体里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可以分泌大量催产素的腺体，谁知道会有什么不可控的影响，造成淋巴癌？扩散成神经胶质瘤？都没有，只是老了十岁而已。过往五年，敏慧受用的是整个地球七十亿人都没有福分受用的经历，已经足够了。拿中年时的十年，换二十五到三十岁的五年应有尽有，有求必应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敏慧大喘气一般，无所谓地笑了笑：“您继续说，然后呢？除了现在是40岁的细胞分化水平，还有呢？”

总检医师表情变得严肃了：“您应该知道，染色体末端控制细胞分裂进程的端粒，目前人类没有任何办法干预它的表达。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按您目前的情况发展下去的话，十年后，您的细胞就会是八十岁时的分化水平，最极端的情况下，您……可能还有……还有十年的时间。而目前的技术水平，没有任何办法……我们甚至不能知道原因。”

敏慧也变得严肃了：“怎么会十年后就到八十岁时的分化水平？不对啊，怎么算都不应该这么快啊……”

总检医师叹了口气：“按照现有早衰案例的模型推算，细胞基质中的IgR浓度，不是线性增长的，越往后……越快。”

敏慧呆住了：“十年……”

总检医师宽慰：“这只是最极端的情况，或许，您的情况会稍好一些……”

敏慧的眼前开始变得模糊，她只看到医师的嘴一张一合，后面的话，她一点儿也没听到。

5

大家都说，虚世这家公司，是虚拟现实的开创者。这家原本大家都以为从最高的起点依托最丰富的资源创立后，就一路往下走，不图上进的公司，居然从2022年开始，奇迹般地扭转了虚拟现实技术的发展走向。

虚拟现实技术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开始有了雏形，将近一个甲子的时间里，虽然技术不断迭代向前发展，也有过很多轮次的虚拟现实技术热潮，将虚拟现实技术的发展更往前推进一大步，然而毕竟还是太慢了。到2022年，还有很多看起来短期内难以克服的大规模商业化的技术瓶颈。

在这个过程中，最大的问题或许是，虚拟现实技术是横跨多个学科的综合性的技术发展方向，很多技术细节还依赖于基础研究领域的突破，而不同学科，不同机构，不同国家间的研究力量难以形成合力。虚世当时也是因为这个背景而成立的，在成立之初，拉通了各个相关领域的行业巨头或排名靠前的学术研究机构一起出资，整合了分散的资源。

然而，虚拟现实技术想象中的未来很美好，却遥遥无期，另一方面又需要大规模的资源投入，所以即便虚世成立后，各家出资方也没有以极高的动力去共同推动技术瓶颈的突破，形成了吊诡的局面，人人知道未来可期，可又人人难以下定决心倾力投入。

令人惊叹的转变是从2022年开始的，虚世难以置信地完成了资源的整合，从光学、材料学等基础研究领域的杰出科学家，到IT、互联网等应用层面的巨头厂商，都以空前的投入，强力推进以虚世为主导的虚拟现实技术的研究。

业界传言，似乎是虚世的掌舵人，一改此前不图进取的玩票姿态，转而励精图治，才有了这样的局面。但这样的传言，也没有办法解释虚世是如何影响其他业界巨头的态度的，那转折点的一年，被后世的人们称之为“虚拟现实奇迹年”。

在那一年，人们沉浸在虚拟现实世界所给现实世界带来的改变的惊喜中，几乎没有警觉到，被这项技术所改变最大的，是游戏产业。

虚世新的总部大楼，是在2027年建成的。位于深圳大剧院的旧址上。超高层建筑所难以解决的风阻、强光照、氧气稀薄、低气压等问题已经解决，城市向空中发展，这座叫做“虚世塔”的建筑物，高度超过了三千米，是世界范围内最高的建筑物。

敏慧的办公区域在480层顶楼，从这里能俯瞰珠三角。建筑突破了高度的限制后，新型的城市化路径，将珠三角区域的人口集中在了深港两座城市的范围内。以欧亚大陆而言，10%的陆地面积，容纳了90%的人口，因为有了多达数倍的伸向天空的垂直空间的空间资源，土地资源已经失去了超高层建筑没有出现前的稀缺性。剩下90%的欧亚大陆，回退到了没有人类踪迹的原始状态。

虽然外表仍然看起来是那么年轻，还是三十岁时的样子，敏慧知道，实际上她的细胞分化程度，已经要接近极限了，死亡怕就是眼前的事，却仍旧还没有找到解决方法。

“今年的收入增长是去年同期的两倍，其他类型的游戏形态已经接近消亡，虚拟现实游戏的人口覆盖率，在今年，超过了90%，今年虚世的总收入已经相当于世界第三大经济体的规模。传统的游戏公司已经全军覆没，虚拟现实游戏领域，虚世一家独大，垄断了虚拟现实游戏市场几乎全部的份额。”在敏慧对面，助理正在汇报。

“对虚拟现实游戏的人口覆盖率，舆论情况如何？”敏慧翻着财报，没有抬头，轻描淡写的问。

“今年全年没有爆发大规模的公关危机。毕竟现在不是二十一世纪初期了，食物、能源、环境等资源，几乎已经可以平均分配到全球一百亿人，所分配的资源能够满足每个人在古典意义上对‘幸福’的定义。绝大多数人，也接受了，在机器生产占据整个社会生产的90%的情况下，在90%的人类能力范围内，只有安逸地，幸福地等死一个选择。对每个人来说，食物与能源等基础生存资源都近乎无限，除了基础科研领域人类尚无法被人工智能取代外，其他的社会生产都不再需要人类，这些基于兴趣、能力层面的原因，无法从事基础科研的人，对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在虚拟现实游戏的世界里打发掉活着的时间。”

敏慧挑了下眉毛：“剩下的那10%呢，他们对90%的人类，沉浸在虚拟现实游戏的世界里的事实，有什么反应？去年还只有50%，今年已经到了90%，他们也没疑问？”

助理笑了，用手指在智能玻璃上操作，珠三角地区的全景呈现在玻璃上，她随手选了几个点放大，画面中的人，都沉浸在虚拟现实游戏的世界里。“您看，人类历史上，什么时候出现过这样和谐而安定的时代？剩下那10%，对这样的时代，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有疑问。没有冲突，没有争端，智力上低等的人口，全部被圈养在虚拟现实游戏的世界里，以此为虚世贡献源源不断的收入，况且，虚世也几乎将全部的收入投入到基础科研领域。他们非常满意这样的社会结构。事实上，今年以来，再也没有听他们抱怨过，投入基础科研的资源不足。”

敏慧微微点了点头，对助理描述的场景十分满意：“说回重点，超光速飞船、催产素、衰老研究三项重点领域的研究成果进展怎样了？”

6

助理顿了顿，没有立刻接话，思索了几秒钟，怎么说更合适，即便与敏慧相处了十年，在关键性的问题上，她也拿捏不准敏慧的态度，不知道怎样说最合适。

敏慧注意到了助理的迟疑，缓和了语气：“悠悠，如实说就好。”

悠悠感受到了敏慧释放出的善意，用手捋了捋略微掉下来的前额边的长发，站起身，走到玻璃前。

她注视着窗外一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粤港澳湾区科技委员会广场，被一片白色淹没。

敏慧没有说什么，等着悠悠解释。

“那是抗议科技委员会不对外公布衰老研究与催产素研究最新进展的民众，他们全部穿上了白色衣服，在科技委员会广场举行'白色集会'，白色寓意着死亡。”

敏慧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90%的资源，虚世通过虚拟现实游戏的商业化手段从普通民众那里汇集，然后再经由虚世投入超光速飞船、催产素与衰老研究三个重点领域。民众中不满的情绪一直在酝酿，10%的科技研究人员和90%沉浸在虚拟现实游戏里的普通民众，越来越分化成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的两极，甚至有分化成两类在关于世界的底层理念上互相无法理解的群体的倾向。一边是绝大多数民众，一边是数量占少，却掌握话语权和资源分配权的科技研究人员……”悠悠平静地说。

敏慧伸出手止住了悠悠：“说重点。”

悠悠深吸了一口气：“危机一直没有爆发，是因为没有牵扯到两类群体最根本的利益冲突。如今衰老研究的成果，动摇了两群人之间最根本的公平性——衰老与死亡面前的公平。”

敏慧发问：“衰老研究不是没有新进展么？端粒控制的细胞分裂进程的机制，不是还没有搞清楚么？”

悠悠摇了摇头：“出现了传言，说科技委员会隐藏了衰老研究的新进展。”

敏慧往下撇了下嘴巴：“无中生有的传言，是棘手，但也能解决。”

她转头看向科技委员会广场：“催产素的研究呢？”

悠悠吞了口口水，只能选择如实说：“不乐观。催产素与依恋感之间的关系，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分子层面的证据，催产素的分子结构，与大脑皮层中控制依恋感的神经元突触之间的契合性，已经有了实证，基本可以断定催产素能够让人产生极强的依恋感。即便已经按照最高密级控制知情面，也有各种接近真相的传言在民众中大肆传播。”

敏慧皱了皱眉，闭上了眼，反复揉搓太阳穴。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虚世的虚拟现实游戏之所以能够使90%的民众沉浸其中，难以自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虚拟现实游戏设备上，有存储特定剂量催产素的装置。之前一直对民众解释为，这是为了消除长时间使用虚拟现实设备后，所产生的眩晕感而进行的设置。

如若关于催产素与依恋感之间的相关性的证据被公布，虚拟现实游戏让人类沉浸其中的根基将被动摇，虚世的收入来源将无以为继。更可怕的是，如果人类普遍对催产素有了防备的心理，她将无法再凭借小腿上的秘密，左右逢源，掌控他人的意志。

敏慧没有睁开眼，揉搓太阳穴的手也没有停：“先说超光速飞船吧。”

悠悠在面前的智能面板上，点开了关于超光速飞船研究的最新进展，那张图片上，一边是银河系，一边是距离银河系最近的星系——仙女星系。

“曲率飞船在太阳系内的翘曲空间实验进展顺利。按照实验数据，从银河系抵达254万光年外的仙女星系，目前通过翘曲空间的方式扭曲空间，一切顺利的话，需要1个地球年的时间即可抵达。”

敏慧猛地睁开了眼，眼前一亮。

悠悠担心敏慧误解，加快了语速：“但是，目前的聚变能源，只能支撑254万光年航程的单程，也就是说，只能够到达仙女星系，无法返回地球。”

敏慧光亮的双眼，暗了一瞬间。她摆了摆手，让悠悠停下来：“如果是其他的能源呢？除了聚变能源外。”

“目前能满足曲率航行所需能源量值的，只有聚变能源。如果是新的能源，恐怕还需要数倍于目前的资源投入，或许能找到一些方法。”

敏慧停了下来，不再发问。

千头万绪的事情，敏慧呆坐半晌，悠悠也一直沉默。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也一点点暗了下去。

从三千米的高空往外看，因为空气稀薄，日光的漫反射比低空中强烈数倍，傍晚的云霞红的通透，整个办公室都笼罩在云霞的红色中。

云霞的红一点一滴地变暗，变成了橘红，这颜色让敏慧想起十五年前那只狐狸。那天晚上，她皮毛的颜色也是从赤红一点点变为橘色，再变为暗红，一点点老去，消失的。

天色差不多全黑了。办公室里的感应灯，亮了起来。整个深港两座城市，也亮了起来。夜，开始了。

敏慧叹了口气：“我要没时间了，你知道。”

悠悠刚刚还在眺望窗外的迷幻般的夜间霓虹，虽是入了夜，高层建筑各色通明的灯火，也照亮了半边夜空，一片漆黑的幕布上，光影顽强地挣扎，吞没了半边黑幕。

她有点惊讶，虽是彼此心知肚明，敏慧还是第一次这样开诚布公地与她讨论自己的身体状况。

悠悠只顿了一秒钟，立刻找到最妥善的答话：“您过虑了，您看起来还是像三十岁，不至于。”

敏慧下定了决心：“曲率航行到仙女星系的超光速飞船，需要多久准备好开始航行？”

“一个月。”

“我，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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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小说的，造一场幻梦。

作品集：戚何@豆瓣，https://dwz.cn/uFpSQMw0

发表有长篇小说《内部调查日记》，入选豆瓣阅读社会派推理比赛关注名单，中篇小说《白夜无明》、《销骨》、《我的最后一周》，短篇小说《穿心》、《二十五点钟》、《在他乡》、《煮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