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
屠夫李老鬼到正庭街上买了一尾鳍鳞火红的鲤鱼,临走之时关上了那扇破个大洞的临街大门。路上遇到他的人无不啧啧称奇,有几个童儿还跟了他一路。
当李老鬼跨进离镇上三里路上的院门时,差点被迎面扑来的热气阻在门外。王三,裴四最先迎接出来,老妻从塌下的肩膀里伸出头,笑嘻嘻地勒过草绳。
一时间这小小的封闭之地更加喧闹,蝇子在人头顶上盘成一团,摆着的小凳剩下三张未得宠幸,李老鬼啪得拍上其中一个。
一个年轻人站起来,在他坐下的当儿,又有一人站起,正中的方桌上摆了一盘盘的瓜子花生,一些人就在碎壳声中站起坐下。李老鬼被周圈的人围得有些喘不过气,他掀起上衫摆,拧成一结扣在胸前,肚脐周围的那一团毛如发霉般杂乱。
前额凹进一块的秃老刘从胳膊肘下钻进来,他左手提着那尾鱼,右手牵带出依旧笑嘻嘻的老妻,黑牙和鱼鳞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秃老刘砸着嘴讲了一番让人心动的话,空气里的叽叽喳喳逐渐汇集变换,爆出了呲剌滋响的电波声。门上贴着一副大“囍”的西厢房吱呀地开了,穿着大红褂、踩着花面鞋的盘髻女点着小碎步移到角落里水龙头旁,这里有个红胶盆,磨刀石上放着锃亮的菜刀和镊子。
鱼的腥气发酵着,在陌生的地方——无论是生是死——变化才是不值得注意的事。显而易见,锦鱼没有进门时的光泽了,李老鬼大喝一声表现了他的威势,远处哐当一声发出金属坠落的闷声。
这鱼是怎么回事,李老鬼质问着。将近晌午了,晌午最重要的是吃饭,而饭桌上最重要的是眼前这条鱼。秃老刘的满嘴唾沫说得不清不楚,李老鬼死盯着老妻,吓得她缩进了人群里。但他突然如饮了慧泉般理解了,就像他平时砍骨头那般干脆,秃老刘指着那些尾鳍处的金红色块状圆斑,原来如此!
这是一条不凡之鱼,任何独特的、不同于其类的都该得到应有的赞赏与憧憬。这是个好彩头,昭示着姑娘归宁午宴将会圆满完成。李老鬼一下子笑了,他脸上的鬓毛随之乱颤,这彩头不该只由他享用,他说了一句什么,众人哄然大笑。
李老鬼被簇拥着向外走,那条鱼已全身浸入水中被红盆抱在胸前,那使它得此殊荣的尾巴竟仍能不时摆动。
天气不算很好,飘过的几块松散的云未做片刻停留,又将人群还给了太阳。目及之处全部被白光笼罩,事物失去了本色,大街上正侧头怔怔看着这群人的流浪狗也变得白了。
他们行进到一处铁栅栏所在,越过两米高的墙可以清楚得欣赏到被紧紧保护着的办公大楼,透明的落地窗里密藏、运动着的就像商店橱窗精致的漂亮娃娃。
红盆者站在队伍的第一列,紧挨着李老鬼。有人想到楼中人是否不怕热,竟能套得住如此厚重西装,但这声音被淹没在此行要办的正事里。有人喊了句“出来啊”——带着激动、欣喜的表情——引出了栅栏门旁边小屋里的一位。
这位穿着黑衣裤,打扮的跟李老鬼一行没什么两样,他怒气冲冲,头上像长了两只犄角,猛地向人群冲去。当他的速度慢慢转化为怒骂时,他最终停下了。
来人撑大肚子喷出一口痰来,这威力让李老鬼和他的伙伴们后退半步,转眼间他们又涌上前去围住了来人。源源不断的汗水滴落点成了一个伏魔圈。
明眼人看来,这大概不是什么好场景,事实上他们个个咧着嘴笑着说着,他们朝着气冲冲的这位——很明显是个保安——敞开了他们的善意。那条鱼过得还不错,现在它已经抬到黑衣保安面前,保安瞪着比鱼还大的眼,在无数大腿间他似乎看到了一把菜刀。他眼皮没动,却看到了鱼头被炖在锅里噗噗冒起泡来。
造反了!保安像个土拨鼠一下子不见了,然后他在他的小窝里再次冒出头来,他龇牙咧嘴,脖子汗出了一条黑线。他对着一个黑盒子说了些什么,此时他已降下温来,呼呼冷气甚至还让他颤了一下。
转眼间,这说明事情发生的很快,任何编年史家、考据家、野史作家都不能准确描绘出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在该镇历史上,以至在该县历史上,此时此地代表着空洞和虚无。换句话说,在这场后来被证明是整个天翻地覆的变化的导火索事件中,关键中的关键被遗忘了。为此,这里只留下后人的推测,来探索文明与野蛮的冲突到底是如何爆发的。
历史很容易忘记,事实上李老鬼的刚出嫁的女儿也在人群之中,尽管她在此之前的人生并不为人了解,然而在后半部分她是绝对的主角,就像是天选之人突然出现。在黑保安瞬间召来的安保部队与李老鬼的贫民家族发生冲突时,李老鬼的女儿盘髻女却一点皮都未碰破。
在后来的认罪里,卷宗里显示盘髻女供认不讳,可她坚持认为,那把菜刀——也就是本案中唯一的凶器——实际上是为了给政府剐鱼的。那一天,盘髻女说,他们只想把这鱼送给那栋楼里的人。
听说这种鱼会带来好运,这话不错。可秃老刘老眼昏花看走了眼,那鱼的尾鳍处小圆斑并未排列形成一个完整的更大的圆。有一个地方——一个致命的地方——缺了一个口。但这种说法一直没得到历史学界的认同,他们坚持说,这是一场真正的革命。
一场重新夺取定义权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