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想追剧,怎么办?

皇帝如果哪天真想割稻子,是不能拎把金镰刀下地的。
毕竟举国上下服务于他,为的是让他伺候那张龙椅。
清代皇帝的祖制家法,管得那叫一个宽,菜不许多吃一口,饭不能多添一碗。
但其他“脱离低级趣味”的个人享受,是没人拦着的。
比如皇上哪天一高兴,突然想追个剧。
没有现成的,那就自己拍——反正老子有钱!
为伺候看腻了折子戏的皇上,清代宫廷开始制作长篇连台本戏。
在那个没有手机电脑iPad的年月,这种每部长达240出,一次连续演完,最快也要十天半月的戏剧形式,可能是人类为了追剧干出的最疯狂的事了。
改编名著,编剧是刑部尚书
既然决定拍剧了,拍什么呢?
紫禁城连续剧制作中心主任爱新觉罗·弘历,与80年代的中央电视台,想一块儿去了。

清宫连台本戏中,最著名的有四部:
《鼎峙春秋》《忠义璇图》《升平宝筏》《劝善金科》,分别讲三国、水浒、西游、目连救母故事。
无论评书、戏曲、连环画、电视剧,每当中国人发现一种新的长篇叙事形式,都要拿四大名著先来试验一把。
这一切自产自销,下订单的是皇帝,加工的则是专职掌管清宫戏剧演出的“南府”(后改名为升平署)。
演员有现成的,可剧本还没有。
于是,中国连续剧史上官衔最高的编剧张照出现了。

张照作为帝王臣的身份,是刑部尚书,作为帝王友,则是书法家及诗人。
他的技能点,简直像是为乾隆准备的。
乾隆热衷题字,除了为名山大川、历代书画制造灾难性涂鸦外,自然也有人奉承着求赐宸翰。
天长日久,总有写不过来的时候。这时,张照的书法就管用了。
为皇上做“代笔人”,是书法家的无上荣耀,君臣合作的韩愈《石鼓歌》碑,现在还杵在北京孔庙大成门口呢。
没办法,乾隆实在太爱张照的书法了,以至于这话都说得出来:
“羲之后一人,舍照谁能若?”

张照的诗才,也跟乾隆脱不开干系。
中国人作旧体诗,有唱和传统,一人作诗,他人依此诗韵,作而答之。
自负诗才的寂寞高手弘历同学,当然也愿意文臣来唱和一下。
可他老人家作诗,跟摊煎饼果子差不多,飞一般的感觉,三划拉两划拉就出一份儿,量大管饱,源源不断。
跟他唱和,是一项马拉松般的奇特运动。
但张照完全可以胜任,因为他除了诗才如涌,还有一样特殊的技能:左手写字。
一次张照堕马,摔伤右臂不能提笔,但为了作诗与乾隆唱和,愣用左手写就呈上。
全篇工整谨严,无一败笔。

乾隆被感动坏了的同时,用起张照来,也越来越顺手。
这不,一想到编剧,充满欣喜期盼的眼神又投向了无辜的张大人。
于是,张照下笔整理增补了康熙年间的《西游记》旧戏《升平宝筏》,并根据众多目连救母题材杂剧、传奇,编出了《劝善金科》。
别看原创成分不高,可也是个力气活——每一部都要整整240出。
汤显祖一生功在“临川四梦”,四部加起来也才180多出。
不愧是乾隆御制一贯的走量作风。
惊天动地,怎么热闹怎么来
这么长的剧本,已是圣朝仅有了,那干脆,场面也玩最大的。反正有钱,可劲儿砸吧——
都是扬州盐商给乾隆惯的毛病。
乾隆六下江南,沿途盐商为巴结这位老戏迷,花大价钱标新立异,献技御前。
《南巡盛典》里就提到过,乾隆第五次下江南,船行至镇江,管事太监来报,江岸上有一只巨大无比的大,桃,子。
乾隆心说又是什么行为艺术,命令船队凑过去看看。
刚要靠岸,只见桃子周围霎时烟火冲天,桃子缓缓裂开,露出一座戏台,台上戏班同时开唱,恭迎圣驾。

一次次被刷新想象力的乾隆,回宫肯定得琢磨琢磨,出点儿花头。
于是,故宫最大的戏楼畅音阁,于乾隆四十一年建成了。
在禁宫内院有限的空间与安全条件下,畅音阁穷尽了舞台设计的想象力。

比如阁分三层,上有天井下有地井,随戏份变化,天上冒仙气,地里钻妖怪。
需要神仙下凡时,顶层也有辘轳,上有绳子,演员拴好了,直接吊土威亚,从天而降。
演起《升平宝筏》《封神天榜》来,神魔斗法天崩地裂,一派“多冷的隆冬多冷的隆冬多冷的隆冬哒哒哒”之声,煞是热闹。

至于四周窖井当喷泉,真牛真马上台之类,比林兆华导演排《白鹿原》用真羊群,把自来水管接上《窝头会馆》舞台,早二百多年。
这种热闹戏码,除了供皇室成员取乐外,也可以搞“大戏外交”。
前来“朝贺”的万邦,皇帝一般会下令演戏招待。
不明白汉语听不懂戏词儿不要紧,这些牛逼闪闪的特效自带土豪辐射,足以把“化外蛮夷”们闪成斗鸡眼儿。
让他们对“中华物力”心里多少有点数,也少打些大逆不道的歪主意。

丝竹管弦,一切都是主旋律
清宫连台本戏的形式讲究,内容也必须有所考量,选材与改编,慎之又慎。
比如,太悲惨的剧目一般就不演了。
《鼎峙春秋》演《三国演义》,只演到诸葛亮平定孟获,南征班师为止。
没办法,后头六出祁山星落五丈原啥的,太惨了。大过节的谁没事儿找这不痛快。

所以结尾武圣关二爷升仙,奸臣曹孟德下地狱挨斗,最后大家一起上来唱唱跳跳,祝愿一下万寿无疆河山永固,收工。

再比如,存在反动倾向的,不太符合核心价值观的,也不能演。
这就导致一问题,皇上想看《水浒》,可这帮反贼草寇的故事怎么往台上搬呢?
于是《忠义璇图》的编剧,费尽心思在结尾上做文章:
前半部分该怎么演怎么演,结局让梁山好汉受招安之后,集体下地狱遭报应,战死朝廷将佐,尽数位列仙班。

虽然拧巴,可也没辙。毕竟制片人皇帝的出发点,就是要发扬戏曲的教育意义,宣扬国之四维。
改编自杨家将故事的连台本戏《昭代箫韶》,即由此而生。
据北京民族大学付爱民教授考证,乾隆下令编纂该剧,是为了表彰当时的重臣富察家族:
作为战功显赫的武官家族,富察家从傅恒辈到子侄福康安等人,参与乾隆朝多次战争,或阵亡或病卒,数人殁于王事。
在乾隆眼里,这样的“满门忠烈”,自然只有金刀杨家能与之比惨。
所以,《昭代箫韶》是一部表彰烈士,号召全国人民向富察家学习的主旋律作品。

天子劝世婆心,苍天可表。是以戏曲在清代的政治生活中,位置并不算小。
这一影响,在清末达到顶峰。
因为当时掌握实权的,已经是打小没读过什么书,一切文化知识来源于戏曲的慈禧太后。
据说,老佛爷热衷于以戏曲的思维逻辑解释问题。
所以,电视剧《走向共和》第二集里,对慈禧断事的描绘,也还算合理:

哪怕北洋水师没钱买炮了,颐和园也要修,不是为个人享受,而是为国家脸面。
她坚信相比船坚炮利,歌舞升平更能体现国力,救国效率更高——
因为寻常老太太做寿,生日办好了,街坊四邻都会称赞,国家还不是一样?
以平头百姓思维模式,忖度治国之道,的确是古代小说戏文一贯的逻辑。
至于这些小说家言逻辑拿来治国,是否有害,就不是老太太自个儿能想到的问题了。
-
好古书生 赞了这篇日记 2018-06-13 23:3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