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之用
艺术是无用的浪费,人生何尝不是?以艺术之眼关照生活,有用之时,无用之时,皆有可观之处。 因此,艺术最大的用处,是让我们了解:人生是值得的。
王尔德有名句曰:“一件艺术品就像一朵花一样无用。”
而朱光潜则认为艺术有“人生之用”:艺术的慧眼是人生的“源头活水”,让人“觉得人生有意义、有价值,值得活下去”。
艺术有用吗?也许有用,且无用。
恰如人生,看起来体现了某种价值,仔细想想却毫无价值。艺术与人生,喝酒喝茶,散步旅行,都有用,也无用。
我要这艺术有何用?因其无用,而有大用。
艺术有用
艺术始于巫术,始于记录,始于装饰……艺术始于某种功能,换句话说,开始的开始,艺术有用。
为了驯服野兽,原始人在山洞画动物;为了伺候墓主的灵魂,埃及人打造墓室艺术;为了体现神祗的伟大,希腊人创作华丽雕像。无论西斯廷壁画,还是敦煌石窟,都在彰显宗教的神圣精神。
壁画、音乐、舞蹈、戏剧……都有原本的功能,慢慢演化,才脱离成为所谓“纯粹的审美对象”。

《绘画艺术的发明》(Joseph-Benoit Suvée ,The Invention of the Art of Drawing,1791)触动我之处,乃是此画体现了艺术与人类存在的关联性。
画笔勾勒并捕捉了人生的影子,成为人存在的证据或某个时刻的纪念品;画笔同样创造了不存在的幻梦:幻想的影子脱壳而出,成为独立于自然与人的特殊存在,这正是艺术的“有用”之处。
古代长卷画,记录某个事件或盛世之景;私家园林画彰显主人的品味和财富;众多肖像画旨在留住高大上的时刻。传世的书法作品是某次雅集的记录,或给朋友的信笺。中国近代有救亡的艺术、革命的艺术、为大众的艺术以及反讽的艺术……他们都在表达特定的功能诉求,以期进入历史叙事。
无论古今,大多数艺术作品都寄生在时代的躯体之中,帮助“宿主”实现某种功能和价值。而艺术的独特性或灵性,则可以理解成额外的奖赏。
直到现在,狭义的艺术附着于共谋的“艺术界”或“艺术圈”。而广义上的艺术则附着于不同的“有用”。
例如,为了悦目的艺术(衣服住宅),为了商业的艺术(为了售卖和投资的艺术),为了精神寄托的艺术(心理治疗的手段)……蔡元培的“美育救国”同样体现了实用主义诉求。
艺术之边界越大,有用的范畴也就越大。当代艺术一方面有自给自足、追求自洽的“无用”倾向,另一方面却期待重新登上历史舞台,与时代政治、文化、经济语境对话。大部分艺术家都试图用创作来“谈论世界”,甚至怀有有朝一日“影响世界”的期待。
艺术无用
从有用到无用,时过境迁,艺术经历着蜕变。
无论一张画,还是一首歌,都在时间之旅中蜕去了最初的功能。
例如一张肖像画,本来是给自己或家里人看的,体现画中人的地位、财富、功德、荣誉、爱好、家族关系等等。最终挂在美术馆,肖像画蜕变为“普遍”的面孔,成为图像。
例如一首弥撒曲,本来是在仪式上演奏的神圣音乐,也许现在成了休闲音乐,或胎教音乐。
若近距离观看,每个艺术作品都写满了时代信息、权力关系。若拉开距离,目光也可能“更纯粹”——甚至不必进入象征或意义领域。一旦脱离了语境,艺术可以被充分误读,也获得更多阐释的空间。

性从生殖中脱离,不再以繁衍为用;吃从获得营养中脱离,不再为储存脂肪为用。吃喝、行旅、思考、做爱等等,独自成立,都是纯粹的享受。
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忘记了原本存在的目的,仅剩下形式本身,是为审美。
艺术的纯化,也是变成奢侈浪费的过程。艺术不能当粮食吃,也不能帮助火箭发射。艺术仅仅是尝试,且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失败可能性。大部分艺术,都浪费了森林、金钱、精力,而最终一无所获。
艺术的无用,也体现了人的无用。我们活着说话,大部分是废话;我们爱,大多数浪费了脑细胞。亿万个念头闪过,又有多少有用?冗余和浪费,乃是人生的常态本质。而无用的造物,却构成了人类值得怀念的一切。
关于艺术的无用,我想起艾柯对色情电影的高论:“色情片总是给我们看某些人在性交,以证明它值得上票价或碟片的价格。”若以有用的“分量”论,色情电影可以作为“有用”的极端,因为绝大多数镜头,都直奔性交主题,拒绝拐弯抹角,避免浪费观众时间,实乃有用!
而安东尼奥尼的《迷情》呢?“角色来来去去,谈话,迷了路又找回来,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也可以当做是“无用”的极端。
艺术片之所以艺术,因为他们总在兜兜转转,甚至故意绕过问题的核心,避免走上“有用”的路。
保持无用的本色,这也是艺术家开放性作品的良苦用心吧!
艺术与人的创造
艺术是关于人的艺术,由人创造,由人来欣赏,并享有的艺术。艺术也无法摆脱人的温度与龌龊。
艺术充分沾染了人的气息,包含了恐惧、快乐、后悔、贪婪、肮脏、不满等等关于人的一切。
风格是人,而人是艺术。

我总喜欢提起《拉奥孔》。时间、死亡、命运等等仿佛这条巨蟒,令我们无法抽身。垂死挣扎是个漫长的过程,而拉奥孔雕塑刚好定格了最痛苦的瞬间。
《拉奥孔》抽象了一种困境:人类无力改变毁灭的命运。作品则呈现了挣扎的人类精神质感和生命悲剧之美。拉奥孔是人的创造,它是幻象!如此抽象,同时具体的幻象。
这正是属于人的艺术的伟大之处。艺术以想象力为载体,抵达核心,让幻想界与现实界最终重合。艺术生产幻觉的伟大,如同《仲夏夜之梦》忒修斯的说法:
“想像会把不知名的事物用一种形式呈现出来,诗人的笔再使它们具有如实的形象,空虚的无物也会有了居处和名字。强烈的想像往往具有这种本领,只要一领略到一些快乐,就会相信那种快乐的背后有一个赐予的人;夜间一转到恐惧的念头,一株灌木一下子便会变成一头熊。”
创作艺术并不比挖沙子、蒸馒头高尚。人们赞美艺术,是因为艺术帮助人类拓展了新角度,或尝到了活着的新滋味。仿佛魔法,为生活点石成金。
为此,浮士德说: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而赫斯特说:“伟大的艺术就是你转身一看,然后:‘真他妈见鬼!这是什么啊!’”
艺术因其强悍的创造力本性,扮演着脆弱人类的救赎者角色。在当今时代,信仰的大叙事被打碎了,人变得越来越难以相信“完整自我”的存在。
艺术提供了一面镜子,完整的、连续的镜像,是人们想象与欲望的投射。艺术中的人,一方面在宣泄,一方面在升华。
艺术同时开启了人的创造之路。在任何领域,艺术精神让人变成人。正如罗伯.亨利所论:
当任何人隐藏的艺术天分被激活之后,无论他从事何种工作,他都将变成一个善于创造、孜孜不倦、大胆、自我表现能力很强的人,他对别人来说变得更加地有趣,他打破常规、颠覆传统、充满灵感并寻找更好的理解和沟通的方式。
创造是生发,而不是寂灭。人通过艺术创造了自我价值。因此,说艺术创造了人,也不为过吧。
艺术与人生之用
阿姆斯特丹的一位临终病人,人生最后的愿望是去看一眼伦勃朗自画像。艺术肯定是可以代宗教的,正如伦勃朗在病人的临终时刻代替了神父的角色。
Ferreira Gullar 说:人生不足,因此艺术存在。( Art exists because life is not enough.)反过来说,以艺术眼光看人生,人生才有达标的可能。好比以艺术之眼仰望星空,星空会流动;艺术之眼观雾霾,则雾霾也动人。如尼采所说:“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显得是有充足理由的。”

近代世界充满了理性主义。而当代人发现,透过理性,我们对宇宙和内心,仍然无知。浮士德发现,书斋生活是不够的,自己对世界的本质其实并没有任何认知;最关键的,是作为一个人,他根本没有体会到生活的乐趣。艺术的根本问题,其实也在回应“怎样过生活”的问题。
中国人很早就理解了艺术与人生的关系,并将艺术与“生活之用”融为一体。
东坡说: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竹子看似无用,人生的趣味却来自于此。
亲友相聚别离,季节转换,起居坐卧,平凡生活充满了可供艺术表达的主题。芭蕉樱桃,松间明月,花间一壶酒……艺术家,也是享乐的生活家。艺术可以有人生气息,有烟火气。在艺术视野之中,万物有灵。于微尘中见出大千,在刹那中见到终古。艺术让人凝神于一处,是面对,也是发现。在空洞处,纯美浮现。
当代人吃够肉之后,又开始关注竹子。竹子或艺术,让人生多一个精神的复调——以情观物,将主观投射于世界,有情之人关照有情世界,双方丰盈。有情的世界才有趣嘛。不然冷冰冰的人生,只剩下了通往死亡的枯槁之旅。
乘着歌声的翅膀,人生不再受限于时空。艺术,让人暂时摆脱了肉体的局限性,身不动心已远,用神游实现精神的自由。
人生很短,人生很长。艺术乃是“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艺术提供了人生活下去的理由。
艺术的欣赏之用
当今科技取得颠覆性进展,而人性则保持相对连贯。一千年前的人心问题仍然悬而未决,而生命之树常青。美是多样的,跳动着,涌现着,足以对抗人生无意义感的愁绪。因此,哲学家和心理学家不约而同地建议:用艺术补全心灵。
(1)审美是学习的过程。
观看,也是一个习得的过程。艺术是一套认知方式,趣味是一套养成体系,绝非天性使然。
爵士乐,抽象表现……自由形式,至美存焉。但并非人人能听,能看。当代中国人看中国画,听京剧觉得乏味,因为文化的断层,缺少文化惯习作为欣赏基础。
所谓艺术眼光的训练,一定从形式入手,而不是上来就问“这幅画主题为何?”“这首音乐表现什么?”
表里结合的欣赏观念,更体现了“有用”、“无用”的关系:无用,是放飞感知,感受形式之美;有用,则体现理性之收敛,思考和判断。
(2)艺术欣赏需要一些困难,而不是平顺。
设计让生活更舒适,而艺术则要制造一些欣赏的障碍。好比观看悲剧的快感来自于观众对负面情感的克服。
完全的消费化,好比印在床单上的梵高,仅仅是图案好看,却与更深刻的快感无关。因此,消费文化永远需要新的反抗文化来补足:
我们的大众文化跟我们说,走,再吃个麦当劳汉堡,走,去 购 物 中 心 —— 全都没问 题。 但全都有问 题。 这 是 摇 滚 乐 的意义。也是布考斯基的意义。——Bono,U2 主唱
(3)东西方的多元观念
钻石之于西方,玉之于东方——前者反射光芒,后者则温润吸纳。前者是惊奇的,后者则更平实。钻石不需要“养”,而玉则会沾染人气。
两者是文化产物,也是表征。如此看出,艺术与人,与文化精神,长期都会形成共生关系。
东方的绘事后素、“气韵生动”等等,与西方逼真、恢弘、个性等,各有可观之处。欧洲人求“真”,但未必留住了真。中国人,向往模糊之“梦”,但也未必总在梦中。
如同一座森林,盘根错节形成合理性。不同文化艺术体系,需以不同视角、心态切入观赏,不必厚此薄彼。
结语:无用之用
在科技与世俗文化的笼罩下,当今生活更趋向于简单化,实利化。人们期待“一键式解决方案”。只需轻轻一按,跳过无用的路途,直奔主题。
谈艺术的“无用之用”,也是在反思生活的观念。若直奔“有用的目的地”,你一定发现“到达某地”的幸福感是虚无的。美,随机存在于通往终点的道路上,却与目的地无关。这真是微妙。
人生之于艺术,艺术之于人生,相互渗透,相互映照。
艺术是无用的浪费,人生何尝不是?以艺术之眼关照生活,有用之时,无用之时,皆有可观之处。
因此,艺术最大的用处,是让我们了解:人生是值得的。
作者:王可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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