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梦少年(上)

少年时期的梦幻总是纯洁美丽，天上的云朵、彩虹一般。

H是有梦的，当然他自己并不知心中诸种打算想象的本质，他认为那就是事实，会发生在未来的事实。他的梦有两层结构，像玩具店摆的那种水晶球，下面是深色的小亮片泥沙一样沉积，上面有浸在透明水中摆动的小人儿，光线晕成团落在它身上，格外轻，却刚好能触动那颗少年的心的深处。闭上眼，H便感受到黑暗里有五彩光斑散开，涌起一股朦朦胧胧的喜悦。

这是初三毕业的暑假，H去镇上的中学领回中考成绩单，考得还不赖，这意味着他可以去城里读书了。走在出校门的水泥路上，他遇上了几个同学，纷纷向他打听成绩，H心中突然感到几分不耐烦，随便打发了两句继续走自己的路。老实说，H的初中三年过得并不愉快，这是一所镇上的中学，平时大家拉帮结派，打架泡妞，并不把H这样的好学生当回事，到了中考，大家才对他有所注意。

走到校门口，门房大爷从小小的窗洞里抬头向他望了一眼，那小房子里光线很阴暗，H感到些微窒息，不过他马上意识到，他就要跨出校门，同这里永远地告别啦！这样一想，心里立刻敞亮起来，头一转，快步出了校门，骑上自行车，飞一般地走了。

此刻，有谁能比H更快乐呢？一个漫长的假期，一个引起无数憧憬的远方都在他身前。这远方还并未显露出具体的形象，H是个实际的孩子，并没太多想象的天分。远方能让他想到的，是日落黄昏时分西边地平线上极远的那一道白杨林，夕阳慢慢地落进林子里，H看见树林被风吹着，树叶在翻动，H甚至感受到了那风的凉意，但更西边总是被遮掩着，看不见太阳到底去了哪里。是的，他将有一个暑假来看夕阳西下，此刻被将近中午的日头晒着的H，心中又多出几点闲散惬意来。

夏日总是让人容易淡忘时间的存在，一天天是那样长，又那样重复，每到中午，外面树上蝉也叫成了一团团的眩晕，池塘里的荷花香味也沉沉的，流滞不动，人更是散淡，只粗略地意识到自己存在着。一个多星期后，H才想起要把从学校带回的乱堆着的书整理整理，一整理起来，时间就更是蔓延得无边无际了。关于初中，H只记得初三，初三是他的出头之日，每次调考，他总是名列前茅，这总算为他赢得了一点尊重和嫉妒，不管怎样，他在那个学生混混堆里总算有了一丝存在感。不过这丝存在感壮了他的胆，他又想借此要求更多的存在感，马上他就受了挫，H此刻翻着自己的笔记本想起来，还是有些忿忿不平。初三也是苦日子，家里的人并没为他多做一顿好饭好菜，晚上也没人来接，当然他是个男孩子，本不该这样娇气。晚上学习到两三点，家里也没空调，到临考那几周每天都在白炽灯下汗流浃背，再去冲个澡才能睡。像H这样家庭的孩子，读书算是唯一的好出路，H很明白这一点，学得格外认真。另外，身在镇上中学的那种氛围里，H是很有被埋没的感觉的，他不喜欢那些孩子，幼稚、野蛮、鄙视学习，还总爱刁难班上H这样的学生。考上个好学校，进一个好班，大家一起学习，友爱相处，那才是我该属于的地方，H初三时每天都这样想。H把头深深埋进他的那堆已经落了些灰尘的书里，他真喜欢它们，每一本都喜欢，他的未来在它们之中，他的远方也是它们带来的。

暑假很快就接近尾声了，在这个暑假里H断断续续还看了几本外国小说，是从堂姐那儿弄来的。H的镇子上没有一家正儿八经的书店，都是卖教辅资料、漫画杂志兼卖文具用品的，所以这几本小说对他而言又打开了一个崭新广阔的天地，那些绅士淑女为他的未来想象提供了一个范本，他意识到自己在瞎想一气，不禁自我取笑起来，不过，那个城里的世界，谁知道呢，说不定有比这更美好、更有趣的。H的美好未来就等于那所城里的高中。

城里是个什么城？H立马为自己的回忆激动起来。H这样的小镇少年，每年都有几次机会上城去，不过不是去城里，而是在城外繁华的商业圈买好下一季的新衣服、被家人带着逛逛公园，再去书城捎回几本要用的资料书。那个城被古老的城墙围着，只有在公交车上，H才瞥见过那灰黑的城墙，古老的城楼。不过，H倒也进过一次城，那是被堂姐带着，堂姐在城里念大学，那天带H去城里拿走毕业时留在亲戚家的东西。H记得那路上铺着细腻的柏油，很空旷，堂姐催他快点走，到了人家门口，堂姐也没让他进去，他只在门口往里一瞥，透过对面房门，看见了里面摆着做装饰用的一个青花大瓷瓶。这些跟城外的喧嚣、流行乐真不是一个世界。哎，H还记得街上走着的那些孩子，都白白净净，穿得整整齐齐。

这天，城里的学校给H妈妈的手机上发来了一条短信，让H提前几天去报道，要准备军训。H一下子受了大大的震动，城里的高中在他每日增加的想象中其实已经变成了个缥缈的乐园，这下突然地真实起来，那屏幕上的几行文字是官腔而威严的，把H从那些软丝般的幻想中拉出来。H这时才给自己的高中认真做起规划，他要考上一个好大学，还要交上一些朋友，他总该有朋友可交了吧。

当H和父亲拖扯着大包小包从公交车上下来出现在学校门口时，他看见了校门口停着的那一辆辆小轿车，心中一下子有了乡下人进城的羞赧，回头看看扛着个蛇皮袋子的父亲，发现父亲神色中也有些不自在。H忽然很想离开，他想起了小时候进城时，他站在那扇门外向里张望，却怎么也没办法抬脚跨进去。后面有车来，按了一声喇叭，H的头脑清醒了，意识到这是个很可笑的想法，他壮壮胆和父亲一起往里走去，人太多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放下行李，父亲就走了。H一个人在宿舍里，他的室友，一看就明白了，都是和他一样的乡下孩子，大家还没什么话讲，在宿舍里待了一会儿，就一个个都走了。H也下楼到校园里转转，人流已经退去，三三俩俩还有学生在校园里走。H看着对面走过来的几个女生，面庞白净，鼻梁高高，有些成熟的美感。他不禁摸摸自己的脸，难道我也有了一张长大的脸了吗？说真的，H这一刻才真的开始打量起了他的同龄人的外形来，这一刻才感受到了成长留下的痕迹，他心头有些雀跃，刚才淡淡的伤感都散去了，他记起了夏日里的许多憧憬，眼前的环境是陌生的，他却觉得很美。校园四处是高楼，看不到远方，只有阳光洒下来，洒在H身上，真有些恍惚的感觉，这一上午，像是过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