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故地,东北寻辽

“相传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
——《辽史·地理志》
前言
契丹,一个横亘于北方中国长达两百年的王朝,如果加上作为它的延续——西辽在中亚的统治,这个王朝在亚洲存在长达300年。契丹是这个民族的自称,而辽则是汉文国号。虽然它只控制过中原北部的一小块土地,但是其背后更为辽阔的疆域却阻断了中国本土与西方世界的联系,所以“契丹”成为中世纪的欧亚大陆对中国的代称。时至今日,俄语的中国一词“Kitan”仍旧是“契丹”的音译。
但一个幅员如此辽阔的帝国,在其灭亡之后,迅速从文字、语言乃至民族完全消失在茫茫塞北,仿佛从未曾在历史中出现过一样。随着20世纪上半叶,位于契丹统治核心区域的辽代陵墓被盗掘,这个谜一般的神秘王朝不再仅仅封存于《辽史》中杂乱的文字中。可惜终究因为地处塞外,且时局动荡,重要文物散失域外。最终形成日本学者运用第一手考古材料,中国学者利用传统文献的局面。北京大学已故辽金史家刘浦江称之为“辽金史研究的一个黄金时代”,这一点跟莫高窟藏经洞文物的流散以及敦煌学的产生颇有相似之处。
2017年10月到11月,我先后两次深入契丹故地,去探访这个消失已久的王朝。除了博物馆里的出土文物,能够印证那个朝代的实物非常有限。散布在长城南北星星点点的古塔以及数量以各位计数的木构建筑,成为指向着那个时代的稀有坐标。
【赤峰】

赤峰,其名源自市区近郊的红色山峰。
今天的市区地处赤峰地区的南缘,北五旗县距此都远在200公里以上,却因扼守通往承德、北京的要冲,自清代以来便为古北口外第一繁富之区,从而遥控北部诸旗县。
2017年国庆,向来不愿意凑热闹的我们,将距离北京400多公里的赤峰和辽西地区作为旅行的目的地。
经过200多公里的爬升后,我们从承德西郊与这座山城擦肩而过。之后的路,伴随着车辆的减少,隧道却是越来越多。窗外的蓝色路牌时刻提醒我们这里曾经的荒凉:两家、三家、七家……。高速公路东侧的莽莽群山中是辽河的源头;而西侧的河谷就是自内蒙古高原而降的武烈河。武烈河流经避暑山庄,山庄温泉注入河中,在冬天河面也会升起蒸汽,故有“热河”之称——我们此行要经过的承德、赤峰、朝阳,俱是旧热河省辖境。
车过茅荆坝,路分两岔,向西北通向围场县,被称作承围高速;向东北可抵赤峰,属于大广高速承赤高速段。茅荆坝是一处森林公园,山林繁茂,带给我们的印记却是挡风玻璃上密密麻麻的昆虫尸体。

下午,进入赤峰城区。将行李放入预订的宾馆后去往赤峰博物馆。相对于赤峰地区波澜壮阔的历史,市区的历史显得过于短暂,除了作为长途旅行舒适的中转站,能够吸引我们的就是这座保存了大量辽代文物的展馆了。

造型融入唐代元素的新馆已经开放7年了。进门后感觉很是冷清,那种感觉不单单是人少,而是一种旷野般的肃杀。除了鸡冠壶和一些木器,布展并不吸引人。辽代的造型艺术上承唐代,又兼具北方草原的传统。辽代文物中存世最多的是陶瓷,而鸡冠壶则是最具特色的造型。我蹲在展柜前,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用签字笔迅速把一些鸡冠壶的造型记录在本子上,同时还画了两尊木俑。
一楼的商品部售卖的多是玉器和巴林石——古生物化石、红山玉器和辽代文物是蒙东辽西地区最独特的收藏品。柜台里还有一些装成礼盒的小笤帚,都产自250公里以外的巴林左旗——那儿是辽上京的所在地。
晚上,我们在宾馆餐厅吃饭,其中一份菜冠以“z-ong-li-最爱”的名字,据说李-相-2014年视察赤峰时曾经品尝。其实就是白菜炖豆腐,放了一点点肉片和粉条而已。
【辽中京】

赤峰向南是蒙辽省界上的宁城县,那里是真正农牧业的分界线。连接赤峰与宁城的是赤凌一级公路。一路都是低山,不到100公里的路,走了接近两个小时。当车子从最后一段山路冲进平原时,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塔的轮廓,那是辽中京遗址的地标——大明塔。
中京建于辽代鼎盛的辽圣宗时期。作为辽五京之一,中京大定府和上京临潢府同在今天赤峰地区辖内。中京遗址位于老哈河北岸的宽阔的冲积平原上,这里原是奚族统治核心——奚王牙帐所在地。在有关唐代东北边疆的文献中,奚和契丹是常常一同出现的民族。公元1006年,奚王的居所被指定为中京,这同时标志着奚最终融入契丹国家。中京比上京交通更为便利,从而成为连接草原腹地与汉地之间的纽带。

中京规划仿照北宋汴京的制度,由外城、内城和宫城组成,历经辽、金、元,延用至明初废弃——中京遗址内的小塔便是建于金代。遗址区域内许多村落至今保留着相关的地名:南城村、城里村、半截塔村、城门脸村、城后村等等。
都城是个中原的概念,它的出现更多的是为了加强与汉地的交往。而契丹的统治者依旧保持四时捺钵的习俗。所以在后世史家眼中,辽帝国的京城徒有虚名,捺钵地才是真正的行政中心。契丹历代君主,全部都在征伐途中或者捺钵地去世,也从侧面证实了捺钵地的重要性。

大明塔是座高达80.22米的八角十三层密檐实心砖塔——正所谓“窗开八面风”,站在塔下有种压倒一切的气势。除此之外,塔身每面的菩萨、肋侍、华盖、飞天以及金刚力士浮雕也是佛教艺术的精品。每年农历四月佛诞日的庙会,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光。

镇中心是处环岛,各种商业设施一应俱全。车子顺着环岛向西南开上7华里是半截塔村。村中矗立着半截辽塔,故名。沿着半截塔外的铁旺线再向西南方向开上30多公里,是黑城遗址,那是燕国右北平郡的治所。秦汉相继延续右北平郡的建制,飞将军李广就曾担任右北平郡太守。遗址以西有打虎石村和打虎石水库,后人推测那个著名的射石搏虎的故事便发生于此。

从半截塔村进入中京遗址,登上傍晚的城垣,远眺金代的小塔和辽代的大明塔。小塔的窄路是进出遗址的重要通道,黄昏下,往来的是秋收的农民。天色昏黄,朔风阵阵,红色的高粱密密匝匝地点缀在枯黄的草地间,那种浑朴肃穆透着浓厚的旧都的气质。原本打算第二天离开宁城的我们,居然在这里待了五天。

在辽中京的日子,我在遗址各处写生,经停的游客总会过来看上几眼。其中一位60多岁的大妈看得最为仔细。她是锦州人,和家人一起自驾游。年轻时在大连铁路卫校接受培训——那是满铁总部身后一栋灰蓝色建筑。退休这些年,大妈爱上了国画。聊到这些,感情不免近了些。她翻开手机,得意地向我展示她的写生作品。打量着面前这位略有些粗憨的老太太,很难和那些细腻的笔触联系到一起。
【朝阳】

出城只五公里便进入建平县境,这才发觉宁城原来紧紧地贴在了蒙辽边界之上。公路与叶天铁路并行穿过横亘在省界上的努鲁尔虎山脉。道路狭窄,沿途小型厂矿众多。出了山,我们不但跨入辽宁地界,也从老哈河流域来到了大凌河流域。据王光老师《辽西古塔寻踪》中记载:中国现存辽代古塔100余座,其中辽西就占据了36座。
父亲年轻时曾在兴城当兵,一次拉练去过朝阳,那里留给他的最深印象是居民的着装:“全部是黑衣黑裤,没有别的任何颜色,像一群黑老鸹一样。”如今的朝阳繁华、喧闹,我们住在市中心的酒店,对面居然是一家大连商场分店。作为东北地区最重要的百货商场,大商集团在各地并购了许多老牌的百货商厦。

趁着天还未黑,我们先去了酒店附近的南塔。南塔位于新华路南侧的一处僻静广场北侧,建于辽代晚期,是一座十三级密檐式佛塔,存有浓郁的唐风。塔身浮雕早已不存,只留下许多对称的方孔。南塔东侧是朝阳博物馆,正在维修不开放。
取道北大街去了远一些的北塔。沿途有许多冠以博物馆或者艺术馆名号的古玩店。在这方面,朝阳人脑子真是活络。北塔年代要比南塔早上数十年,但是因为它是以北燕至隋唐的建筑为基础建造,同时地宫里出土了佛骨舍利而显得地位崇高。时近傍晚,许多老年人绕塔巡礼。北塔与南塔同在一条轴线上,二者如今被一条名为“慕容街”的文化街市连接,而牌坊的匾额是金庸所题,不免给人留下了许多遐想。
与市区一水之隔的凤凰山自辽代以来便是辽西的佛教圣地。山上的辽代的云接寺塔,是朝阳市除双塔外又一重要地标。
离开朝阳前,我们去了南郊柳城镇的袁台子村。据说是唐代营州柳城故址,如今除了掩埋在地下的壁画墓,地表已无任何遗迹。我和妻子经常往返北京与大连,无论火车还是高速公路,走的都是辽西走廊,这在古代叫做“傍海道”。因为靠临近滨海沙地,北部又有辽泽阻隔,它在宋元以前并非通途大道。在多数时间里,辽西的朝阳才是扼守中原与东北莽原的要冲,营州柳城因此成为东北最重要的城市。唐代边塞诗云:“胡儿十岁能骑马”,安禄山、史思明都是出身于此的番将。
【万佛堂石窟】

几年前,我在规划辽西旅行时,就曾将义县万佛堂纳入路线,但从未对它抱有过多幻想。所以当我见到近乎“残存版”云冈石窟的万佛堂石窟,还是为东北地区能有这样一座历史悠久而且艺术造诣还说得过去的石窟感到一丝自豪。任何古代遗址或者艺术品,都不能绕开所处时代和地理位置去评判,如果剥离这些语境,那么世界上大多数历史遗存都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这座石窟再次证明:今天看上去闭塞的辽西山地,曾是连接中原北部和东北腹地的重要交通枢纽。

万佛堂建于北魏孝文帝去世的那一年,也就是公元499年,为营州刺史元景建造。它分作东西两区,西区算是政府工程,规模较大,并且是由开凿云岗、龙门两大石窟的北魏国师昙曜和尚主持修建,所以信息量比较大;东区是出使契丹的外交人员开凿的私窟,所以规模卑小,石刻几乎无存。

除了数量稀少的石刻,这座石窟更像是一个简陋的郊野公园。一号窟内有“只求如愿不求禅”的假僧人。一色灰麻布制作的对襟短袄、黑裤子、黑皮鞋、头上蓄着青皮。每逢游客出现,他就说:今天是八月初七,释迦摩尼的成道日(成道日应为农历十二月八日),选日子不如碰日子,既然来了就拜一拜吧。言罢,将佛香递给游客。除了他们,还有在此上班的管理员。她们坐在太阳充足的窟外,慵懒地打着电话。这里的口音已经是尾音上挑的锦州方言——义县属于锦州地区,虽是山区,距离渤海已不足100公里。
【义县】

石窟去往义县只要半个多小时。这是座外观非常陈旧的城市,即便是政府机关也不例外,整座城市沉浸在非常浓厚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氛围中。

坐落在东街的奉国寺始建于辽开泰九年(1020年),大雄殿是中国古代建筑中最大的单层木结构建筑,殿内有世界上最古老、最大的泥塑彩色佛像群。与万佛堂的卑小不同,这座大殿在中国古代建筑史中地位非常崇高。

大雄殿为五脊单檐庑殿式建筑,面阔九间,进深五间,高达 21 米。外立面被修得过新,并不好看。殿内供奉七尊高大的辽代彩塑佛像,一字排开。造像面部舒朗,像儿童般朗润,这才是大殿的视觉精华。七佛信仰是早期佛教信仰的一个特点,它是指释迦牟尼佛及在其以前出现的六位佛陀。唐宋之后,随着净土宗的流行,七佛信仰逐渐淡化。大雄殿后门内,有倒坐观音像一尊,为明代所塑。寺院内有很多黑松鼠,不怕人。

懋楼饭店在奉国寺东侧,它的前身是1976年开业的国营利民饭店东门部。当时是在一间公厕之上改建而成,所以老百姓私下里称其为“茅楼饭店”,一直到1998年才由义县皮毛厂厂长取名为“懋楼饭店”。这段历史都被写在店史中,丝毫没有避讳,让人颇有好感。
广胜寺塔位于城市西北角的一处高台上,四周是低矮的平房——义县的平房都是很缓的拱顶,看上去像是一个个暖棚。看管院子的老太太向我们收了五元门票。老太太说话嘎巴溜脆,她告诉我们:和尚不在家,上街去了。他是黑山的,来这里20多年了。做饭不用别人,自己做。弄点白菜、土豆一熬,馒头买现成的,就是一顿饭。这么些年了,我没见过他吃过啥好吃的——出家人真苦哪!
下午,赶回朝阳市,预备第二天取道长深高速回京。住在大凌河边的酒店,从落地窗可以清楚地看见南塔、北塔的宝顶。
【呼和浩特】

入冬之后第十天,我乘夜车来到了呼和浩特。距离我们结束中京之行刚刚一个月。
呼和浩特的公交车报站先是蒙语,然后是汉语。蒙语听起来与同属黏着语的韩语非常接近。五塔寺后街被称作“稍麦一条街”,我在著名的德顺源吃沙葱羊肉稍麦,喝小米南瓜粥。里面食客非常多,屋子里很热。邻座老汉却穿着裘皮大衣,手上戴着金镏子。食客们说话都很慢,显得很矜持。看得出,这里也是广东的茶楼一样的社交场所。
呼和浩特作为内蒙古唯一一座历史文化名城,素有“召城”之称。民间也有“七大召,八小召,七十二个免名召”的说法——召就是寺院的意思。

建于清代中期的五塔寺是俗称,它本是清廷赐名的慈灯寺。如今的五塔寺已无僧人驻锡。塔座门楣上方的汉白玉石额刻着“金刚座舍利宝塔”。塔高16.5米,表层为略呈青黄色的砖雕。整体来看,塔身所有装饰都被束缚在建筑框架之内,显得既不饱满,又很拘谨,远不及北京居庸关云台那般张扬磅礴。塔身后的墙面嵌着三块浮雕:从东到西:六道轮回图、须弥山分布图、蒙文天文图,画面繁缛绵密。
五塔寺里的贡品都很讲究:花牛苹果、红橙、大枣、核桃、月饼、草原白酒、金典牛奶和百岁山矿泉水。除此之外,每尊佛像至少有两个大西瓜,这可是在冬季的内蒙呢!至于偏殿里的菩萨、度母则只分到了一只西瓜。
五塔寺原是席力图召的属寺,席力图在蒙语里是“法座”的意思,因与大召寺一街之隔,故被称作小召。大召寺是内蒙古地区最重要的黄教寺院之一,它的庙管会主任通常也会出任自治区佛协会长。大召的香火旺、喇嘛面容有富贵气质,整个寺院更像是一个景区。我喜欢小召更多一些。五塔寺虽更为清净,但在冬季的塞北不免让人感到过于冷清。
【万部华严经塔】

以塔为地标的辽代遗址多集中在辽朝统治的核心地区,也就是今天内蒙东部到辽宁西部这一区域。作为远离辽代都城的呼和浩特能有这样一座辽塔保存,显得尤为珍贵。
像众多辽塔一样,万部华严经塔的表层也用白垩涂饰,故俗称“白塔”,所以毗邻的国际机场也被命名为白塔机场。
这是一座八角七层楼阁式辽塔,通高55.6米。相对于为数众多的密檐塔,楼阁式塔可拾阶登顶。塔内无灯,三层以下需在黑暗中摸索。1986年维修塔体时,曾在二层尘土中发现元代“中统元宝交钞”。我们都知道纸币始见两宋时期,但至今未发现实物,所以“中统钞”成为目前保存最早的纸币实物。
辽在与西夏作战时,意识到西部边界的空虚,进而促成西京的设置,辽五京至此形成。万部华严经塔所在的区域就是西京的丰州城。丰州处于辽通往西夏的要冲上,辽、金的西南面招讨司都设在这里,直到元末毁于战火。城南有四五百只羊,牧羊的是一对来自武川的中年夫妇,他们九月份刚来到这里。羊群里,除了蹄甲践踏枯草的沙沙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屁声。
【列车上】
K896次列车的终点是东部的通辽市。
内蒙人的方向概念真是强。邻铺女乘客站在过道念叨:“厕所咋还没开呢?”她的丈夫躺在铺上冲她喊:“那头儿!那头儿!西边那个!”
男人口音不明显,女子则是浓郁的赤峰普通话。这两口子很热情,帮我把箱子抬到行李架上,还叮嘱我睡觉时不要头冲着有暖气的一侧,不然容易上火。乘务员换票,我瞄了一眼,他们的目的地是“林东”,那是巴林左旗的县城,而我要去的是比他们早一站的巴林右旗大板镇。我感觉内蒙东部和西部认同感很难像别省那样强烈。东部人去北京要比去呼市方便,语言习俗也有很大差异。
在城市里走了一天,躺下却突然失眠,我只能隔着纱帘数点繁星。到大板时天还没亮。站台上寒气逼人,天际线上划出一道青灰色,墨蓝色的云横在上头。走到地下通道口,进站的人才上来。有两个背着编织袋子的老汉,黑瘦,头戴毛线帽子,抱着胡琴急匆匆地赶车,像是卖唱讨生活的。
【白塔子】

火车站座落在大板镇西北角的高地上。我在候车厅独自坐到天亮,然后去了汽车站。这里比火车站热闹得多,座位上都是蒙古族学生,他们在不远处的蒙中读书,正逢大礼拜回家,最远要去西乌旗或者东乌旗,那里距离中蒙边境只有几十公里。
我今天的目的地是100公里外的白塔子,那里的辽代庆州白塔是我多年来一直梦想的地方。大板去白塔子,分作东、西两线。东线取道幸福之路苏木;西线走查干沐沦河谷,山多且高;我选择了东线。8:30,班车缓缓地驶出了车站。车厢里几乎全是学生,孩子们用蒙语聊天,用汉字发微信、看小说,旁边男孩微信聊天背景是一个脸比屏幕还要宽的女孩儿的艺术照。
在幸福之路苏木下了一半乘客,车子继续沿着不知名的河谷走着。20公里外路过岗根苏木,郊外有辽太宗耶律德光和其子穆宗的怀陵。冬季的牧区,满目秃山枯草。路面偶有颠簸,带来的是呛人的尘土。河畔绵延着低矮的土丘和干枯的榆木,远远矗立在河谷的低处的白塔成为古今旅人的坐标,让人产生松漠之间的遐想。
两小时后,白塔子到了,刀子一样的风卷着冰碴割在脸上。这是只有一条街的市镇,官方称谓索博日嘎镇,辽代庆州古城遗址紧贴在镇子东侧。马路对面是鑫馨招待所,据说是镇里最好的住处。寻找入口的功夫被人领到镇子北边另外一个旅店。镇子北高南低,走起来还有点吃力。
旅店有两重玻璃门,足够将寒冷阻隔。老板娘对我说:“楼上太吵,就住一楼吧,我们一家四口也住在一楼。”听我要去王坟沟,老板娘帮我联系了一位司机,然后把写着电话的纸条递给我。
这是个家庭旅馆,用木板分隔出几个房间,走廊尽头是公共卫生间和浴室,倒也干净。房间很小,我躺在门后的床上,脚下抵着暖气,很快进入梦乡。醒来后写了十几张明信片,全部在镇子南部的邮局寄走。
午饭在塔城饭店。邻桌是三个本地人和一个湖南人,像是有什么生意往来。湖南老汉满手劳动者的皴理,说起话来仍是湘人的霸蛮。上来一盆酸菜,他讪笑:“这不就是白菜么?”做东的本地人听出了味道,绵里藏针地顶了回去。湖南人继续说:“那也是白菜做的嘛!我们那里的酸菜比这个好吃得多!”——那盆酸菜确实比较糙,明显没有腌到时候。
【庆州】

带我去王坟沟的于师傅,四十多岁。他的太爷从“登州府海阳县”迁来——除了这个地名能够脱口而出,故乡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白塔子距离海阳县1327公里,在今天连续开车也要15个小时以上。
接到我的电话,于师傅有些犹豫:这么冷你还去么?在我的坚持下,他把车停在了旅店门口。拉开车门,司机的老婆坐在后座磕瓜子,看样子还是有些不放心。
车子紧贴庆州遗址向北开去。沿途散落着一些自然村和夏季营业的蒙古包。伴随着地势升高,天色越来越阴沉,柏油路的尽头是碎石路。寒风中,车子从金界壕的豁口穿过。这是女真人为阻截蒙古人修筑的长城,如果不是司机指出,它的外观同牧场中的寻常矮墙无异。
王坟沟在辽代被称作庆云山。辽圣宗耶律隆绪曾在此驻跸,像唐太宗李世民那样,他也在生前为自己选择了墓地。辽圣宗是契丹一代明主,他在位期间与北宋签订了澶渊之盟,使得两国保持了一百多年的和平。在辽圣宗之后,他的儿子辽兴宗、孙子辽道宗相继葬于此处,虽然各有陵号,但通常只是笼统地按照方位称作:东陵、中陵和西陵。
继续向山里走,在一个垭口下了坡。护林站前,司机停下车。每年9月1日到第二年5月1日,这里会封山,除非局长批示,任何人不准进入。于师傅指着远处的低山说:“那儿就是王坟沟。”他依次为我指出东陵、西陵、中陵。山坡背阴一侧尚存积雪,苍灰色的枯林加重了山沟的寂寥。在这种苦寒之地建陵,祖先未免孤单了些,也难免需要一座城池来守卫它。

进入二十世纪,辽陵遭到毁灭性的盗掘,只是它远没敦煌莫高窟那样的幸运。1930年,军阀汤玉麟纵容其子汤荣佐对陵区进行盗掘。因为辽陵后先被女真人破坏,加之孤悬塞外,历代都有盗掘,所以这时墓室内的陪葬品已经不多,汤荣佐索性将沉重的哀册直接运走。考古学家鸟居龙藏随后来到庆陵进行考察。随着第二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占领东北地区,在接下来的十余年时间里,日本学者对这里进行了科学考古,其后出版的相关论文及考古报告,至今无人能及。留给中国人的遗物极其有限,而日本人对这批文物的去向也讳莫如深,从而增加了中国学者了解那个神秘王朝的困难。
护林站大门外有一通残缺的陀罗尼经幢,是我能见到庆陵唯一的实物,它在法国神甫闵宣化的《东蒙古辽代旧城探考记》中便有所记载。1923年,在林西县传教的闵宣化将其在庆陵发现的契丹小字发表,引起学界轰动,也使得在历史上消失了700多年的契丹文字重见天日。可惜的是,因为始终没有发现类似《番汉合时掌中珠》和《女真译语》那样的双解词典,所以契丹小字的解读长期处于停滞状态。直至上世纪七十年代,通过刘凤翥等人的努力对这种死文字的解读才有所突破。
沟里实在待不住人,很快便踏上回程。路上,于师傅和他的老婆不断地给我介绍山里的植物。在他们眼中,可以吃的实在太多。金长城前,于师傅停车给我摘了一捧山胡椒。它跟花椒味道很接近,但是味道更为复合,炖羊肉放一点,就不用搁别的调料了。后来才知道,这东西就是西餐常见的百里香。
于师傅将我放在庆州白塔门口。工作人员收了十元门票,急匆匆地打开大门和展厅,他说:“你要不是外地来的,我都不给你开门,太冷了!”

白塔所在的庆州是为守护王坟沟诸陵而建的陵邑,这一点,与西汉诸陵规划相似。当年,辽圣宗去世后,他的长子耶律宗真即位,是为辽兴宗。兴宗当时只有15岁,生母萧耨斤想以其弟取而代之。政变被粉碎后,萧耨斤被软禁在庆州守陵,直到十几年后,辽圣宗听报恩经有感,才将母亲迎回奉养。
傍晚的庆州遗址冰冷刺骨。2240个生铁铸造的风铃,由大风带出哗啦呼啦的沉重的金属声。和万部华严经塔一样,这座白塔也是阁楼式,只是更加清秀。在现存辽塔中,楼阁式塔非常罕见,而处于契丹统治核心区域的楼阁式塔仅有庆州白塔一座。但和万部华严经塔不一样的是,这座白塔并无楼梯,塔心室之间也不联通,自然也不能登顶。
四点刚过,太阳就只能贴着远山发出微弱的光线了。牛排成队从塔下往家走去,并没有人驱赶引领。
晚饭后,老板一家子挤在被窝里说说笑笑。刚过七点,就熄灯睡下,整个旅店迅速进入沉寂。这一宿,我像是被浓稠而又温暖的浓雾包裹,睡得很香。
【巴林右旗】

清晨,我走在空旷的庆州城里等候日出。远山在太阳未露面的时候呈现出饱和的赭红色,就像是蒙古族画家朝戈笔下的山。
白塔子逢一、三有集。因为天气太冷,集市的规模不算很大。卖猪肉的尤其多。也有卖鱼的,都是冻鱼:黄花、鲅鱼、平鱼、还有“红娘子”,头被齐刷刷地截掉了。
年轻的旅馆老板在卖炸串,生意还不错。他家在路西还有个化妆品店,一家人非常忙碌。集市上的台湾烤肠,蒙古人一买就是十根,拿竹签子挑起来跟圣诞树一样。远途的蒙古人都骑着摩托车,身穿臃肿的军大衣和巨大的棉靴。

乘坐中午的班车去往巴林右旗。空气冷但是湿润,巨大的荚状云伴了一路。每到一个嘎查(村),司机都连续地按喇叭。司机问在幸福之路苏木上车的男子:“是你打电话说有三、四个人不?”那个背着包的年轻人说:“是!不是担心你们把我丢下嘛!”想起宋人曾记载辽国的“汉儿”滑头,不禁莞尔。

下午,我参观了巴林右旗博物馆。这座博物馆的午休时间有3小时20分钟。工作人员跟在我身后聊天,一出展厅旋即关灯,我猜自己或许是今天唯一的观众。展览内容出乎意料地精彩,远超过一个县级博物馆能带给我们的惊喜。庆州白塔出土的文物相当一个小型“法门寺”。辽代的器物质朴、简洁、粗犷,甚至有一点笨拙,非常可爱。
晚上在牧民餐厅吃饭,服务员直接用蒙语招呼我。在邻桌的顾客帮助下,我点了水饺(只有一种馅儿:芹菜羊肉,且每桌都点)、拌三丝和奶茶。饺子馅里芹菜很少,整个一个羊肉蛋蛋,我头一回只吃半盘饺子就感觉饱了。
【巴林左旗】

早餐时,邻桌两位老太太和两个中学生点了一大盘红烧鸡翅根和一大盘锅包肉,分量骇人。
巴林右旗为蒙古巴林部驻牧地,后金时被分作左右两翼,就是今天的巴林左旗和巴林右旗。右旗的牧民多一些,左旗多是耕地。上午参观了荟福寺和巴林王府后,便去城郊乘车去往巴林左旗。
大板汽车站很冷清。“等十二月,老百姓把粮食都卖了,有钱了,就都出来了。”一个女司机告诉我。中午,我坐上了司机刘师傅的车子。在大板汽车站有许多往返林东之间的私家车,时间比班车快许多。刘师傅今年40岁,外出当过建筑工人,在汽车站附近开过餐厅,家住在林东城郊。
出城走303国道,北边是集通线,一列火车正在奔驰,我们很快走在了火车的前面。跟刘师傅约好明天拉我去石房子和召庙。我住进汽车站附近的昆仑宾馆,窗外数百米就是辽上京遗址的墙垣。据刘师傅说,纪录片《契丹王朝》是在林东拍的,摄制组也住在昆仑宾馆
林东是一个群山环绕的谷地,因为城南就是广阔的辽上京遗址,所以扁长的县城早已开始向西发展。位于城西的辽上京博物馆是中国唯一以辽文化为主题的博物馆,它曾与旧县政府一街之隔。起初,博物馆前那尊辽太祖耶律阿保机雕像面向博物馆。但是有人认为看着马屁股不舒服,于是阿保机和他的坐骑改作西向。几年前,政府大楼搬到新区,而博物馆也即将乔迁新馆。
【祖州城】

去石房子的路上,有许多毛驴在地里啃草根,山东阿胶也在本地有驴场。鹿业现在大不如前,但是汽车站附近仍有几家鹿业商店,卖一些鹿皮、鹿茸和新鲜鹿肉。
座落在山谷的坡地的石房子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祖陵的标志,更高的坡上残存着辽太祖纪功碑的石座。
耶律阿保机是辽王朝的建立者。他在统一契丹八部后,于公元916年建立契丹国家,并定都上京,926年在东征渤海国的归途中去世,
石房子入口朝东,由七块巨形花岗岩搭建而成,四壁衔接处有榫卯痕迹,屋内有石床。关于“石屋”的用途和建造,目前有数种解释:停尸说、石牢说、祭祀说、藏宝说。
看地图,石房子附近有好多以布拉格命名的地方:大布拉格沟、小布拉格。布拉格在蒙语里是泉的意思,像要对应这一地名似的,附近还有一个很直白的汉语地名:大泉水沟。石房子所在的山谷也是祖陵的奉陵邑祖州城的所在。穿过怪石嶙峋的黑龙门进入山谷,2公里后就是安葬阿保机的祖陵。就像我见过的所有辽代帝陵那样,只能望见一片荒草。

石房子是这一天去的最远的地方,距林东城也不过二十多公里。政府重新修筑旅游公路,石房子与召庙之间已不需要回城绕行。
召庙是座喇嘛庙,建立在辽代真寂之寺石窟基础上。真寂之寺有三窟,非常小,历史价值远超过艺术价值。倒是寺院所在的桃石山可称得上是地质奇观。山顶有一块桃型巨石仅以三点支撑,名曰“桃儿石”。每年农历4月14到17是庙会,那时候顺着阎王道攀登桃儿石成为一项重要民俗活动。
【上京】

上京是辽代前期的都城。当1120年,女真人占领上京之时,它早已失去其政治与行政的重要性。但是,它依然是契丹人的圣地,契丹人的祖山、祖陵都位于上京附近。
现在的上京城被当地人称作“古城”,是一片巨大的旷野,夯土城垣和榆树维系着城池的轮廓。靠近城区的北部遍地垃圾,林东的在校学生每年一项重要活动就是去古城里清理垃圾。
在博物馆前,我认识了一个叫马广泉的小伙子。他是林东人,老家距离石房子不远。曾在克拉玛依当过兵的他开车和朋友一起出来玩,他很热情地带我去古城里兜了一圈儿。
在辽中京建立之前,上京是契丹人名义上的政治中心,也是古代漠北地区的第一座都城。城墙周长6.4公里,南部是汉城,北部是皇城。上京遗址空旷萧瑟,偶尔见到有人在城中散步。一个挎着包的男子沿着小路走向城的那一侧,太远了,寂寞得让人绝望。城内有一尊全身紧裹红绸的菩萨像,脚下都是当代小佛像和观音像,更远处则是打碎的小佛像,沙鼠不断地在草地里穿梭,看着有些瘆人。
附近的碑文说,这尊菩萨像是辽代遗物,原本无头。十几年前,因为地震的影响被迁至博物馆保存。我们看到的这尊复制品,是根据大同华严寺造像的样式补了头部。
马广泉和他的朋友为地震发生的季节争执起来。朋友认为天气还很冷,年纪略轻的小马则一口咬定天气非常热,震后还下了冰雹。其实,他俩说得都没错,因为在2003年8月和2004年3月,左旗连续发生两次地震。城区房屋虽未大规模倒塌,却出现了许多裂缝。政府按照不同的受损情况以现金的形式向居民发放补助,小马的朋友家得到了5000元。
除了空旷的古城,上京明显的地标还有城区北部的北塔,以及南郊的南塔。北塔即将筹建公园,山坡下的平房正在拆迁。南塔位于古城南部的小山上,山下就是集通铁路林东站。
上京城西北角非常高,像山一样起伏,这儿能够望见林东的新区,新的上京博物馆也建在那里。第二天,我在这里遇到了晨练的雷先生。他今年57岁,蓄着一字须,戴着皮制的鸭舌帽,笔挺的西裤,尖头皮鞋,墨绿色羽绒服,沿着羽绒服帽子有一圈儿褐色的绒毛。
城墙外就是他曾工作过的肉联厂,隔着厂房旧址是即将搬迁的上京博物馆。进入肉联厂之前他在小学当老师,经常发不出工资。那会儿刚开始土地承包,务农的父母实在没空帮他照顾孩子。工厂待遇高不说,还有结余每月花上十来块钱请个小保姆。小姑娘才13、4岁,一个礼拜看不到爹妈就想家。每周,雷先生要骑上车子把她送回去。五、六十里地,中午吃个饭,再把她接回来,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他是1980年进入肉联厂开冷冻机的,到1996年肉联厂倒闭,一共16年。说到这里,老汉慨叹道:“没成想,国营的还能黄了!”下岗以后,自己经商单干,去过很多地方。
在肉联厂上班的时候,工人们常从墙里跳到古城里玩儿。一下大雨总会冲出来一些东西,最常见的就是古钱。前几年,社科院考古队在佛寺遗址忙了一个夏天。雷先生受雇帮工,曾清理出好多古币,多是宋钱,还有一些佛像的手指、眼睛之类的残片。在上世纪3、40年代,日本人侵占林东,曾以军事演习为掩护对上京遗址进行过发掘。雷先生和他的同伴们便在佛寺遗址西边几十米的地方挖出过三筐手榴弹。
2016年下半年,城墙以北开始拆迁,现在已是一片空地。我们从城墙下来,沿着汽车站西侧的商业街回到城里,道别。契丹城几个字是刘炳森写的——雷先生以前是练过字的,后来胳膊有炎症,也就不练了。他并不知道刘炳森早已去世。
下午,我离开林东,向西经过大板,再转向南方,跨过黄沙漫漫的西拉木伦河去往赤峰。西拉木伦河上是崭新的高速公路桥,宋人笔记中的潢水石桥早已随着契丹人的消失而无迹可寻。(本文发表于《旅行家》杂志2018年第4期,这里是未经压缩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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