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构图
别人都在复习毛概的时候,我居然开始研究一个构图的问题。
我今天突然注意到了一张很不起眼的照片,于2017年8月6日上午在布拉格拍摄。当时我们一行人在街头漫步,也不经心地踏入了一个小教堂。里面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声响。所以当我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快门响声显得很大,很突兀,很不知所措。不知道是因为如此,还是其导致的如此,我对构图没有什么思考,对焦的过程也很局促,冲洗出来之后它并没有惊艳到我,我便把它放在一旁了。
这张照片很明显失焦了。最清晰的地方是一排椅子,我只能感到遗憾。但现在看看仿佛已经不重要了,那种淡黄色的恬静的朦胧,和她身后的柱子融在了一起,反倒增添了几分神秘。当时我一定想到若是光秃秃地上前拍她未免有点agressive,所以找了一个柱子作为前景,留一条含蓄的退路。
重新构图,我又陷入了往常的纠结。主体当然是低头沉思的她,我根据一些“审美直觉”,将图片裁剪成下面的样子。

我转念觉得不对劲。我既然“煞费苦心”地找了一个前景,为什么还要把重心往外去凑?既然要展开教堂的环境,那这根柱子未免有点多余了。柱子和她,这两个模糊的粘在一起的元素在偌大的背景空间里甚是尴尬。而且要展开的部分也没有什么可圈点之处,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教堂,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游客。我很吃惊我能把这种直觉讲述出来。我倒回去再改——

我舍弃了教堂华丽的元素,让她和墙平分秋色。这个版本看上去更加失败——因为它把主体的失焦突出放大了。但给我的感觉却更加舒服了。那种舒服是一种宽慰,是宽恕自己的野心之后的解脱,是和对自己严厉审判的和解。我话是不是说重了?我希望是说重了。我最近在读史铁生,我总感觉他有的用的有些词句有点重了。我想其实不是用重了,而是我根本不懂得他。
如果说第一幅构图代表了我在渴望讲述的世界里的一无所获,那么第二幅构图就应该代表着我缩回到了墙的身后,在安全的侧面的窥探。我也想勇敢一点呀,像何大仙一样拿着镜头去怼,去用力摘下想刻画的图像。
但那一声快门实在太响了,它在我的心里回荡了很久。其实也许它并不响,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听到,也许她听到了也没有当回事,马上就忘掉了。去年的我在布拉格,是显得很渺小的。因为查理大桥总是水泄不通,在城堡里,在老城广场中央,密密麻麻挤满了世界各地的游客。讲法语的,讲日语的,讲西班牙语的,大家都混在了一起,反而听不到几个讲中文的,这让我惊奇。既然人多且杂,那大家都肆无忌惮了。各地的孩子们一起玩老爷爷吹的泡泡,随便拍个肩膀找个人来帮忙拍照,一起围观街头艺人的表演,在广场上席地而坐嘲笑别的游客不会讲英语闹出的笑话……我当然也消停不下来,拿着两部相机,(加上一个拍视频的手机)见到有意思的就拍下来,什么也不忌惮。于是相册里有了鲜艳的列侬墙和虚化成了晕影的梧桐叶,趴在桥边上看日落的黑人小孩,在露天餐厅里拉手风琴歌唱助兴的服务生,坐在路旁喝啤酒的外国游客,伏尔塔瓦河被朝阳轻抚的静谧的色彩,坐在粼粼波光中独身一人的垂钓者……


而踏足到这个小教堂,感受就瞬间变得天差地别。它甚至和布拉格最著名的圣维塔大教堂天差地别。圣维塔大教堂是需要拿着300捷克币门票排着队进去参观的,烧焦的石柱里是彩色的霞光,历史成为它灿烂的勋章;昏暗的空间中是叹为观止的游览者,它不再专属于信徒。而这里,这个普通的,明亮的,简洁的小教堂,却是如此私密,如此静穆,如此令我这个闯入者难以呼吸。我于此踏足就立刻感觉到了突兀,更何况对着一位素不相识的信徒拍下一张照片!快门声响后,我便灰头土脸地溜了出去。我照片里面不乏陌生人,唯独她让我感到隐隐不安。后来我明白我无意识地筑了一堵墙——在画面的右三分之一,我利用柱子作为前景,来掩盖这份不安。
人们总会声称对美的事物感到共鸣。但说实在的,在此之前,是否总要划一条结界呢?很难否认,很多的审美行为会像上述这个无意识地举动一样,先为自己摆上半堵墙——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摄影教科书的构图指南里一定也会写着要利用前景,或是“后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份集体的记忆沉淀,一定是哪种文化基因在耍了把戏,让人类从未做到毫无嫌隙地拥抱世界,拥抱不同的宗教,艺术与文化,拥抱星球的另一面。难怪我看到一些肖像人文摄影作品会感到触目惊心,锐利的色彩里面的灵魂赤裸,直接,毫无缓冲与抵挡的余地,只任心被激荡。这也是我在尝试观察这个世界时最痛苦的障碍——我总猛烈地渴求了解它,但总要先筑一堵墙来为自己与美划清界限,然后站在狭小而舒适的黑暗中张望,好奇而怯懦。
走出教堂,我又融入到了令人迷醉的老城里——傍晚游客们摩肩擦踵狂欢到深夜,黎明孤独的古堡静悄悄地诉说着忧伤,沉重而轻盈的空气是布拉格永恒的迷人。
二零一八年六月十日与十一日与中国人民大学苏州校区图书馆
题外话:毛概在今日考试结束,非常不理想,主要是因为所有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理论术语基本上都写串了。这是一个教训,复习课本的时候千万不要浏览一遍就以为已经深入己心,还是要反反复复诵读与抄写才能在考试的时候笔下生花。但我想我最缺的是诚意——对于自己这股子叛逆的劲儿,下回再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