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米
按:好多落满灰尘的记忆,竟毫无缘由的明朗了。
十多年以后的一天我走过州宾馆北侧雄伟的大门时,突然告诉自己:“我在这儿拾过米!”这个上古的记忆碎片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蹦出来,在这个我每天往返经过好多次、跟我搭不上一点儿边的雄伟的州宾馆,的北门外几尺路边……
我并不能保证自己是不是记忆或者别的地方出现了问题,我发现我看见的世界似乎和别人看到的不一样,因为总有人或直接或含蓄想要把“我的脑子有问题”当做既定事实灌输给我。于是我竟恍恍惚迷惘了,尤其对那些发生在我身上,光怪陆离、充满美好情愫的事物——说出来别人不会相信的,久而久之我自己也不相信了——这么可爱曼妙,温存缠绵的故事,怎么可能落到我这么个丑陋卑鄙,毫无灵魂的僵尸身上呢?一般我愿意将这种真诚的美好扼杀在它出现的地方,不留一点点滋生的空隙。
其实当时我真这么做了。
又过了十多年,在一个冰冷的城市行尸走肉的间隙,突然好想讲讲这个大约在我三岁或者四岁时候发生的故事,画面清晰得如我在看一个纪录电影那样。当然,放心好了,出于点点好奇,我还是悄悄向母亲、姐姐——当事人求证了这件事情的真实性,OK的。一并地,我也向我的爸爸妈妈求证了我一岁生日那天拿菜刀砍我姐姐脑袋事件的真实性,那倒是另一个故事了。
裴家巷是在我念高二的时候夷平的,换成一座地标式的大楼,似乎有mall有plaza才能不埋没它市中心的光辉伟岸。其实就我有记忆起,就担心裴家巷的命运,周围是州宾馆、有名的红旗饭店,街对面环有人民商场,富得流油的邮电局等。就在这奢华林立、门面琳琅满目当中有一大约4~5米宽的小巷子,迎面还伪装有伟大的XX旅店作屏风,没人会在意往前走一二十米到XX旅店门脸,再90度拐弯后的另一个天地:裴家的人不知在这儿住了多少世代,可考的我的外公是出生在裴家巷的,当然,我有幸也出生在裴家巷。
进入巷子先是牟家、张家——老人讲他们是因为姻亲入驻裴家巷的,再往里才是裴氏的3家支系。我和爸爸妈妈姐姐住的红色小屋基本落到了裴家巷最深入的地方了。裴家巷有一口不知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前挖的井,时时会在我的梦里出现。我们的老祖(外公的母亲)总在裴家巷入口处石案上半坐半立着,她深邃的目光梳理着熙熙攘攘的行人和变迁的世界。后来老祖过世了,另一个裴家分支的奶奶接替了她在石案上守望。生活对她是残忍的,她终于不得不看着她的家园,一并她的唯一世界和秩序在她面前被摧毁。有一天她拉着我的手,一遍遍跟我说“带我回裴家巷、带我回裴家巷”,那双被死神吸干了的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挽着我,我带她走到路口,却只是无能地折返回来。
裴家巷,我的第一个世界、第一个小天地。
多年后我理解了那种敌意,但童年的心智会过滤掉所有外界对裴家巷指指点点的声音。在那里是一种单纯的美好和笃定,因为我们有裴家巷的依靠,那一曲蜿蜒足够抵挡外边的世界,那儿有我后来再也求之不得的对于生的恬静。似乎我和我姐姐在裴家巷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快乐,在那七拐八绕的小巷子里奔跑着,叫着,闹着,哭了,笑了。
妈妈有些急匆匆,有些慌张进来,翻找家里能找到的最大盛放器皿,一遍遍跟我姐姐讲去拾米:“老祖在外边帮看着呢,快去拾米”。我不清楚情况姐姐拉着我就跟着出去了。其实就在离裴家巷不足百米的地方,州宾馆北门西侧人行道台阶处,装米的编织袋破了、米撒了,老祖拄着拐杖守着。
现在回想,可能就是妈妈冒冒失失强行上人行道台阶出了状况。其实真不晓得老妈会在什么时候出个什么状况。我有记得有听到她讲早上贩肉去集市上卖,骑三轮车太快翻车摔得一边身子不能动弹的,也不晓得她是怎么回到农贸市场,坚持站一天卖完所有然后回家做饭的。
接下来就是最美丽的一幕了,两小一大蹲在地上一粒一粒将米从人行道地板砖的沟沟壑壑中拾起来。我分明看到些个过往的老人走近了伫立下来叹息,然后又走开。于我和我的姐姐,拾米和别的玩乐并没什么区别,就好像现在小孩打网络游戏做个任务那样。
妈妈得把破了口袋的米运回去,那袋大约50kg的米对我们的意义就是天。在中国这个被几千年农耕经济浸渍的地方,有一句话留下来了:民以食为天,食以粮为主。但是现在好多人对此却不以为然了,他们说是吃饭,吃起来却没一粒米饭了。我有和一个高挑苗条长发齐腰的美女约会吃饭,聊天时候她显摆自己能吃:“有一天我出差回国了,就特别想吃麻辣小龙虾,我是不喜欢去胡大(北京簋街挺有名的宵夜店面)的,那儿太吵。我和我的闺蜜去了一家会员准入的饭店,我们很能吃的,那天我吃了5盆小龙虾,我的闺蜜也吃了5盆小龙虾!”交代下,她是我众多见光死约会里的一个。当时我就不乐意了,当然,没敢跟她硬怼,就悄悄跟自己讲:“切,吃腐殖质的小龙虾,就屁股那点点像卷甲虫的部分可以吃,要我的话,50盆也能吃,显摆你妹啊,跟我比能吃!”
妈妈回去就再没出来了。我和姐姐就在地上拾啊拾啊,老祖似乎就在我们旁边守着。其实妈妈离开的时候地上没剩什么了,但这可以做一个我们小孩认为很棒的游戏。直到天黑了老祖让我们回去。在那个阴暗的25瓦钨丝灯泡光亮撑起的屋檐下,妈妈弄出两碗——我们家最大的碗,妈妈称为“钵头”——凉拌豌豆粉,她一人吃一大碗,我和姐姐吃一大碗,有辣椒油,甚至有香菜。可能拾米玩累了的缘故,我们狼吞虎咽,吃到迷离了,我抬头看妈妈,妈妈也正在看我,她黝黑的脸上蒙着一层薄汗,被忧郁的灯光照得如此健康、美丽。然后我埋下头继续奋斗,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依然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和姐姐……
世间几多珍馐美味,哪一道不是齿颊留香。想要再碰到一碗好吃的豌豆粉难喽。嘴都被污染了,中毒麻木了。吃小龙虾的也就单纯只为吃饱了。
我的妈妈很幼稚的,她不时会给自己、给我们一些单纯到近乎愚蠢的小乐趣。有一次她蹲在灶旁无聊等着食物煮熟的过程中,从她那件肥大的、桃红色、洗得泛白外套衣兜掏出一只酸角糖给我姐姐。我们像吃人参果一样分半吞掉以后饿狼般扑向妈妈硕大的衣兜,却怎么也翻不出个屁,当我们失落得认定只有那一块的时候,妈妈变戏法般又从她那肥大的、桃红色、洗得泛白外套兜里弄出一块,托在手上骄傲地看着我和姐姐。我很长时间里认为那件桃红色大衣有魔法:多年以后回首,才发现那竟是我唯一的神话故事了。
我想那天妈妈定是十分开心的。能买回一大袋米定是十分令人欣喜的事的,以至于她决定买一大块豌豆粉做我们的晚餐:making that night special。我甚至能切肤感受到妈妈宣布当晚吃凉拌豌豆粉时,我和姐姐的欢呼雀跃能给她带来的无比快乐和自豪。那天我们家本应该像国宴般奢华的晚餐,就那么被老天嘲弄了。
很多年以后,我独自在世界漂泊,并不快乐,沮丧甚至神经质了。有一段时间,我坚信我是发了狠了——这是一个肮脏的世界,你能感受到不公、被欺凌,但是竟不知应该去恨谁:“那恨老天吧!”我不知道老天怎么那么喜欢捉弄人,为什么要把那么美好的晚餐聚会给毁了?为什么要让那该死的装米的编织袋给坏了,在离家仅仅百十米远的地方?我低沉嘶吼着:“来啊,老天你搞死我啊!”结果老天屁也不放一个,我却分明感受到嗜血般的快感。而心,更加沉沦了。
我一直以为是时间抚慰了一切,或许,妈妈潜移默化的言行,抚慰了我吧。
今天再还原当时的情景,我能感受到米袋子坏了米撒了那一刻妈妈的恐慌。那个我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出现了很多新人,他们似乎并不友善,在路上来来往往也不忘了用异样眼光看妈妈的窘迫。妈妈像个乱了方寸的温柔野兽,紧紧守着她腋下那袋那袋关乎生死的米。老祖是定海神针,她出现了,一遍一遍说我帮你守着,你回去那器皿来拾米……
或许妈妈那时候也仅仅是个小孩,或许妈妈从来都是个小孩。她承担的必定比我多太多,我选择了反抗——哪怕是跟空气较劲儿,而她选择回去做好那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