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国家大剧院当实习生
春里浪的第2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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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年5月份毕业后,我得到一份在国家大剧院的实习机会。从成都荷花池坐火车去北京的路上,我躺在火车中铺,一叠羊肉卷般平铺在床板上。车轮在铁路枕木上反复碾压,发出不规则的咚咚声。半夜火车进入华北的某个小站,铁瓦灯光穿过百合窗帘,在羊肉卷上孜孜不倦地刷着焦黄色的油。28个小时以后,我走出北京西站,街上晃荡的人们像极了一个个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西瓜,皮儿上滋遛滋遛挂着汗滴。
第一次来北京是小学四年级,参加一个暑期夏令营,200块钱用了10天。大四毕业再来,10万一平的房价也没能消磨掉我对这座城市的好感。出租车是家乡的蓝黄色,滴滴师傅车上挂着毛主席头像的吊坠,热情且努力地想把我送进自行车骑进去都难掉头的八大胡同。
落脚的地方是上个世纪的青楼,小凤仙故居改建的青年旅舍。上下两层,中间是空的庭院。我住在二楼,从大红漆斑的回转楼梯上去。房间是四人上下铺,淡绿色门窗夹着琉璃毛玻璃,插销锁,窗户外面能看见蓝天下成群结队的四合院儿。整个下午,有26辆黄包车师傅拉着客人,操着京片子指着我的房间,讲述一代名妓小凤仙和赛金花的故事。之后的半个月,每天都不用上闹钟,早上6点叮叮的黄包车铃准能把我叫醒。

住在八大胡同是真幸福啊,出门就是大碗豆浆、金酥油条、杂酱面、甜咸豆腐脑、抽屉小笼包、热气卤煮、锡纸老雪糕、北京烤鸭、铜锅涮肉、四川炒菜、脆桃香梨,好吃又便宜。下班回家,我老在胡同里瞎转悠,闻一家人在门外自己热火朝天的烤烧烤,窜京片儿满地川流不息的文物夜市,看人字形的大雁在琉璃瓦上成群结队地飞过,以及瞭望一排又一排粗糙的电线杆和打结的电线绳。这给我一种非常明朗的生活气息。我就跟淘好的米一样,在电饭锅里滋滋冒着热气,散发出质朴的快乐。

从八大胡同穿过和平门,经东绒线胡同就到了大剧院。2公里的样子,走路30分钟不到。沿途的风景很多,胡同里窄窄高高的门,犄角旮旯的牌匾,黄砖绿瓦的琉璃厂,生锈的波浪铁窗和家养的野花。有时候我也会绕远路走大栅栏,经过天安门广场。看见广场上涌动的人潮,总要幸福地在心里赞叹下,哇噻,你是经过天安门广场上班的人耶。又觉得自己幼稚,又觉得自己神气,像个活宝。
剧院里我顶喜欢透明的水下长廊。热烈的阳光被温和荡漾的水波稀释,粼粼的光影透过长条的玻璃,倒影在四周的大理石上,像一条条远古的生物在墙上游走,把剧院里的每一个人都同化成了鱼。

在剧院每一天都过得快乐,食堂真是功不可没。实习生有饭票,中午和晚上都可以在剧院吃饭。每天走在去食堂的路上,我们这些实习生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从早上地铁的盛况到VPN的习惯性掉线,再到明星的八卦,幸福的多巴胺不停地分泌,走到食堂门口,分泌得会更加旺盛些。

食堂分3部分,一边是给实习生、临时工和演出人员准备的,凭票吃饭,主菜二选一,其它肉菜不限。大剧院的食堂真是良心食堂,生煎大黄鱼、奥尔良鸡腿、红烧肉拌粉条、木耳白菜炒猪肉、香菜凉拌鸡、椒盐鸡米花、蒜蓉炒青菜、番茄炒蛋、火腿烙饼、海带鸭汤……红薯、玉米、白饭、馒头和小米粥是每顿都有的打底菜。虽说主菜只能二选一,但是后来和打菜小姐姐熟了,她也经常给我们这些青头妹妹多打一些。
另一边是员工食堂,需要刷卡才能吃。那样式儿可就海了去了。有一次我和GJ偷偷溜到员工食堂看菜,那好家伙,清蒸鲈鱼、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干煸四季豆……还有各种面食、干锅和饮料。有一次我们几个实习生正吃着饭呢,口渴起来,说好想喝屏风对面的北冰洋啊(正式职工和非正式职工食堂中间隔着一道屏风,北冰洋是北京的一种橙子味的碳酸汽水),突然邻座儿的大叔霸气地甩过来一张员工卡,请客让我们喝饱了北冰洋。
再就是包间。剧院领导和知名演员才入席,有一次食堂打饭小姐姐给我们留了一碗包间的鱼汤,柔弱无骨,鲜嫩异常。苦于一直不知道名字。后来去澳洲,囊中羞涩,听人介绍巴菲鱼便宜又好吃,去超市买来,哇噻,正是之前苦寻味,日日做来吃,也不觉腻味。

中国国家大剧院是世界上最大的剧院,对于初到者来说,可以说是一座错综复杂的迷宫。每日午饭过后,有约莫1小时的午休时间,我们便趁着这个空档,实打实地探索这座大迷宫。
实习头一周,我老是在“地道”里拐错弯儿,或者在隔层里上错电梯。剧院一共有4个演出厅,分别是歌剧院、戏剧院、音乐厅和小剧场。中午剧院里面人很少,我们便像鱼一样,在各个院场之间游来游去。站在歌剧院中间,面对几十米高的星空穹顶,幻想自己身披巨浪,演出《阿伊达》(当时办公旁边有巨型阿伊达歌剧雕像,日日看不免偶尔入戏);在戏剧院的舞台上集体自拍;站在音乐厅无数世界顶尖大师指挥过的指挥台装模作样;在小剧场欣赏把玩昨晚演出的道具。剧院里装饰的大理石是真漂亮啊,满天星夜玫瑰海贝花,肃穆,庄重又团结。

把前台逛完了,我们又开始逛后台。后台刷卡才能进入,但是我们实习生都不配卡,所以只能劳烦掌门的Y师傅帮忙。刚开始Y师傅还要查证件,一来二去熟了之后,就刷脸了。每次我们抱着被子出去午休的时候,他总是开我们玩笑打趣。
“哟哟,你们还能睡午觉呢!我呢,咋办,只能站着睡。”
“呀,睡那么一会儿就回来了,不多睡会儿?”
我们也总是乐呵呵地一笑。
最底一层是舞美设计,里面还有各种服装道具,《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金沙江畔》、《贵妇还乡》、《图兰朵》、《麦克白》……我们把衣服比划来比划去,模仿剧中人物的造型说话,然后止不住地砰砰笑。
再上一楼是排练厅,剧目的所有排练都在这一层。
有一次我们下去看波兰导演马里乌什•特雷林斯基排练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旁边坐着一个关大爷,脸黑黑的,眼神睥睨,扎着个小辫子。他问我们是谁啊,怎么来这儿啊,这儿一般人可进不了。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是个心宽体胖的和气胖子,不计较事儿。我说我们是楼上的实习生,听到楼下的排练声了,太精彩了,所以来观摩观摩。
“你演哪个啊?”
“那边那个年轻水手的B角儿。”
“大艺术家啊!了不起”
“不敢不敢。你是打哪儿来的啊?”
“成都。”
“那可是个好地方。”
……
排练完,我们就上楼了。到《伊索尔德》上映时,我才知道他叫KJ,国家大剧院驻院歌剧演员,意大利帕尔玛音乐学院歌剧演唱硕士,男高音歌唱家。他现在可能已经忘了我,可我真为和他有这样一场对话高兴。当时我老是容易高兴。
在剧院午休可是难题,要么趴在桌子上睡,要么在剧院找一处阴暗角落,把椅子拼起来睡。可这样一来,要么脖子酸,要么脊椎痛,统统很难受。后来我们在歌剧院3楼的外围处找到了一个弃置不用的圆形接待台,每天我们几个首尾接壤地躺在朝内的台子上呼呼大睡。经常遇见参观剧院的大叔大妈,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或者放鞭炮似的邀五唤六。刚开始我还动一动,表示抗议。后来哪怕他们咔咔拍照我也不管了,拿毯子把脸遮住,完事!
在剧院工作最难忘的部分要属观摩演出。每天下班以后,都可以凭借实习生的身份,免费观看剧院里所有的演出。比如说我看过的:
1
2017.06.22
铃木忠志导演作品《酒神狄俄尼索斯》
戏剧场
2
2017.06.27
“故乡的云”梁宁独唱音乐会
音乐厅
3
2017.06.30
德国纽伦堡国家剧院《39级台阶》
小剧场
4
2017.07.05
柏林德意志剧院《贵妇还乡》
戏剧场
5
2017.07.06
辛丽丽推荐吴虎生、陈琪作品《起点》
小剧场
6
2017.07.11
黄盈戏剧工作室话剧《未完待续》
小剧场
7
2017.07.13
“夏夜传说”吕嘉与吕思清、阿布杜瑞莫夫音乐会
音乐厅
8
2017.07.18
“尘世之歌”郑小瑛演绎马勒与拉罗
音乐厅,
9
2017.07.19
山翀推荐胡阳作品《士风》
小剧场
…………

第一次我看的剧目是日本铃木忠志导演的《酒神》,顶层座位,只能使用单孔呈像最清晰的方法,才能勉强看清楚演员的表情。酒神是中国演员田冲扮演,其他是日本铃木利贺剧团扮演。所以中文日文交替,常常是日语发问中文回答,或者中文喟叹后接日文。整个剧情我都没有看懂,到了中间还一度因为观看得太辛苦而累得睡着。但是舞台布景、造型和演员的妆容服饰都很考究,有一种台下20块的木凳子一上台就变成20万块的昂贵。
虽然我不知道在讲什么,但是我看得津津有味,压抑不住心里默默做笔记的冲动,并且在散场的路上跟人巴巴拉拉分析一大堆胡七八糟的东西。
我想,这可能就是艺术的魅力吧,让人虚荣、神经、亢奋而且心满意足。
基本每天下班我都会去观摩,音乐厅有梁宁老师独唱音乐会,欧洲音乐家室内乐团音乐会,“欢乐颂”吕嘉指挥贝多芬第九, “夏夜传说”吕嘉与吕思清、阿布杜瑞莫夫音乐会,“尘世之歌”郑小瑛演绎马勒与拉罗,郎朗公益钢琴大师课,李云迪与华沙爱乐乐团音乐会……
以前我在学校是没有听过音乐会的,最多也就是班级合唱。不得不承认,音乐这种东西,真的是全方位裹挟着你的情绪,当我在听郑小瑛先生的音乐会时,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激涌上心头。1个月前,我还在学校机房里捣鼓破机器,1个月后,我居然以俯瞰姿势聆听世界上最优秀的指挥家指挥乐团,真是爽哉极了。我承认我在音乐方面没有天赋,听的时候特别容易走神,去想别的事情,但想得特别自在舒服,就像把脑花变成了一朵云,在金碧辉煌的音乐厅里飘啊飘。登高望远,想事情也比平常要通透。

小剧场是我最喜欢的演出场地,因为观众席位和舞台特别近,你甚至可以看见演员的牙齿、睫毛和鼻尖微微沁出的汗水。“中国舞蹈十二天”是剧院组织,由辛丽丽、林怀民、山翀、金星、刘敏、罗斌六位舞坛领军人物诚意推荐的六组青年编舞新星的六台原创舞蹈佳作。
第一台是吴虎生、陈琪作品《起点》,黑漆漆的小剧场,我掀帘子进去就看见舞台齐刷刷一排,精干硕亮的男子肉体。他们爆发成了宇宙黑洞,直接就把我拖进去了。健硕的躯干,光洁的肉体,活雕塑似的,我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遍一遍刷着漆,连落地的汗水耶那么美丽。他们笔直的脚尖戳在我心口上,跳跃,旋转,纤长有力的手像一道道桅杆,呼啦啦往我眼睛里灌风,让我想到白桦林、平房屋顶、集体宿舍和解放汽车的鸣笛。我的泪水,就这样,毫无预告地,流了下来。
后面的每天,进小剧场的时候,我都紧张得要命,有一种天然地刺激和愉悦,身体里正负离子互相冲击,电波布满全身。张娅姝作品《九色鹿》演出结束之后,张娅姝老师带着舞团成员,坐在舞台的地上和大家聊天。她说关于明镜造型,脚底踩的锅就是淘宝买的,刚开始也没有想那么多的寓意,觉得舞台效果好,之后一寻思更加觉得不错,就用上了。
我蛮欣赏这种态度,什么是艺术,好看就是艺术。后来我上了个中国艺术史的班,老师说我的观点太形而上学,不专业。我想对老师说专业的问题别让我回答,我存心不惹您生气。但这个年代谁能惹谁生气呢,谁还能惹谁生气呢,我索性闭上嘴。

在歌剧院看中国红色经典民族歌剧《金沙江畔》时,廖向红导演就坐在我身旁。她就一直默默地看,歌剧安可时,她也没上台。
我在剧院实习3个月,一共看了38场演出,平均2天半一场。高雅艺术怎么说呢,《蒙娜丽莎》好看吧?让你搬个凳子对着《蒙娜丽莎》看上3个月,然后有人在旁边喊一嗓子:电来了!电视又有信号了!演的还是某某某的烂片!你肯定会丢下《蒙娜丽莎》,跑去看某某某又演啥烂片了。不过话说回来,大剧院让我见识了世界上最顶尖的音乐会、歌剧、戏剧和舞蹈是什么样子的,并且我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有这样一个机会,对高雅艺术如此废寝忘食,密集浸泡。

在剧院,遇见名人的机会特别多,莫言、郎朗、李云迪、濮存晰……如果你在剧院工作的时间够长,基本上中国出名一点的艺术家你都可以见得到。
有一次我下班比较晚,关了实习生办公室的门,恰巧看见一群人堵在音乐厅后门一字儿排开拍合影,我以为他们是平常人呢,就在一边儿等着他们拍完好回家。就在等的过程中,我看见了队伍里有尼格买提、张泉灵、李修平、陆一鸣、康辉和王小丫,他们和电视里长得好像,衣服中规中矩地好看,妆容四四方方地大气。我穿过他们,好像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电视屏幕。厚重的粉底没有遮住的细纹和彤彤的腮红没有挡住的憔悴,我全看见了。我明天依旧只能在电视里看见中规中矩和四四方方的他们。突然有点想让王小丫和尼格买提给我签个名,因为我妈以前最爱看王小丫的《开心辞典》,现在最爱看尼格买提的《开门大吉》。

我有时候也会上到剧院5楼的花瓣厅,隔着云丝儿和柳叶儿,望黄澄澄的故宫。故宫总会让人想起很多事,或者说实体化的历史容易让人产生记忆。Z说她想等今天冬天看看故宫挂雪长什么样子。我说10年前我第一次去故宫,那时候年轻,没有经历过什么事儿,开心是真开心,难过是真难过,心里面挂着个小铃铛,总以为自己不是个普通人。现在再看故宫,这个戒备森严、等待收割的故宫,才发现,人活着,来来去去,不就那么一回事儿。Z说我无病呻吟。我希望她说得对。
每天下班以后,我都骑着摩拜在北京老胡同打转,北方夏天的晚风坚决又温柔,日落变得迟缓,砖瓦的色温达到6700K,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糖葫芦小镇。周末我就去后海、景山公园、故宫、人民大会堂、798、什刹海、博物馆、颐和园、三里屯、南锣鼓巷、国贸、天坛公园、簋街、地坛公园、法源寺、圆明园、雍和宫……有人就一起陪着,没人我就自己去。
我挺喜欢北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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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thomane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01-30 15:04: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