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走远
有些人知道如何利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平淡无奇的经验,使自己成为沃土,在这片沃土上每年能接出三次果实,而其他一些人(为数众多)则只会逐命运之流,逐时代和国家变幻之流,就像一个软木塞一样在上面漂来漂去。”
——阿兰·德波顿 《旅行的意义》
每周三下午六点我和 “老约翰”都会在Montana 16街的迷你星巴克碰面。
能把朋友叫“老”的机会并不多,“老约翰” 就是其中一个。 原因一是因为他大我一轮,数学意义上来说这个数字大我许多,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他是难得一个不会介意我这么调侃他的人。我们每次见面无非是寒暄些家长里短,不,说 “家长里短” 有些不妥:他未成家也毫无这个念头,而我有这个念头很多年但却还没有遇到这个机会。这周的相聚并无意外。他热切地问我近况如何,有没有什么新鲜事。我也同往常一样抱怨着即将要上涨的学费,昂贵的房租以及赶不完的论文;这些抱怨的话不需要多加思索便从口中迸出,究竟是为了凑些聊天的话题还是塑造自己艰辛生活的形象,亦或者是两者都有我也无法去细究。按照惯例,最后的最后我总是将这些日常的生活问题上升到人生意义以及我所信奉的叔本华的悲观哲学。当我自恃深邃地引出了改编版的叔本华的名言“生命给予我们的无疑不是享乐,却是苦难。”听了这话,坐在我对面的 “老约翰”眉头紧缩,一言不发。一股陌生的沉默气氛开始盘旋于我们之间,这令我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老约翰性情愉悦随和,博学多闻,这也是我们之间的友谊能够持续这么久的原因。察觉到异样的我赶忙停止了长篇大论,紧张地问他是否身体不适,需不需要帮助。他清了清嗓子,又抿了口已经冷却的咖啡,然后自然地打破了先前异常的宁静,开始以他惯常的醇厚语调建议我应该多出去走走,接近一下大自然,之后又讲起他居住在伦敦的时候的情形。听到他熟悉的舒缓语调,我松了一口气。接道 “我倒是想出去走走,但无论到哪里走走,都是开支,我现在的情况,不能有任何额外的开支。” 听到了这话,老约翰似是有些生气得说道:“我并不是在建议你到一个遥远的陌生国家,甚至都没有建议你到一个陌生的州去旅行。你对 ‘出去走走的解读真是太狭隘了’”
时间倒退到五年前。我刚辞了一份外企的行政工作,因觉得琐碎的办公室日常事务让我每日忙得并没有价值。离开公司三日后便坐上从杭州东到三门峡西的火车上去看望在父母,想着散散心的同时也可以节省一个月的房租。因为路途漫长,我在出发前到浙江图书馆随意借阅了一本书,只图它一个好,就是轻便。直到上了火车,安定下来我才仔细的去看手中躺着的这本“蒙田随笔”,第一个念头是既然是 “随笔”, 读来定会轻松。事实出乎我的意料,除却自然轻松的阅读外,满纸皆是蒙田深刻和哲思。譬如一句:“我们到哪里都带着我们的连锁;这不是完全的自由,我们还是转过头去看留在后面的东西,总是牵肠挂肚。” 我读着,不住地点头。这说的就是我,亦或是这是大多数人的通病? 我在每次离开常住地到另外一座城市前,对居住的地方的不满,更确切的说是对生活状况的不满总是让我对目的地充满向往,期待着在下了火车,飞机,踏上新的土地后身上负担的怨气,不满,抑郁也都被抛在了过去,找寻其他不幸人去纠缠着生存下去;或是被新的空气吹散,再也无法找到它们的主人。可事实却并不遂心愿,到了三门峡西,父亲开车来接我,问道我的近况,在我斟酌着是报喜还是报忧的,顿然语塞,竟毫无半点喜可报!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领悟了,换座城市,也不过是换个地方担忧。
如今已经是我来美的第二个年头,居住的圣塔莫妮卡市离海滩步行不过20分钟左右的距离,是个非常便利精致的小城市,也是加州为数不多的没车也能生活的城市之一。房东Iris是个86岁的美国犹太人,婚后三年就因丈夫工作调动从东岸宾夕法尼亚来到加州,如今丈夫去世已经30多年。前段时间历史课的教授布置了口述历史的作业让我与这位时常大惊小怪的身材矮小的老人家热络起来。作业内容需要找到两名对于五六十年代有清晰回忆的人并引导他们讲述那时发生的政治,经济,科技的大事件。起初我顾虑到要记录准确的被采访人的年龄信息,所以想找比较相熟的人。但意外得知我的作业后,Iris佯装不满得说到“为什么你不邀请我当你的采访对象,你是嫌我不够老吗?”听了这带着小孩子气的话,我不由地笑出声,将我的顾虑告诉她,她似是怒气未消的说我的顾虑对她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因了这个面试,我们之前原本客套礼貌的关系逐渐消融,与她相处越久,我便觉得自己才是年长的那一个。她对一切新鲜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心,与我们同住还有一位非常安静的沙特阿拉伯的研究生。每日晚餐时间,她总是不厌其烦的问他们国家的生活情况,饮食文化。对于冷清惯了的家中突然住进来两个国际学生,她骄傲地四处宣扬,还有讲述她从我们这里了解的中国,沙特阿拉伯的社会状况。当然,她也充满活力地“强迫”我们多出去看看,并组织了三次短途自驾。我们三个月内相继驱车到马里布海滩,到盖蒂中心和圣地亚哥。在每段旅程途中,她一刻不闲地介绍着我们路过的每一处风景,时不时地 “威胁”我们停下来,不然就错过了加州“最美丽,最流行,最古典,最多元的景色”。所到之地对她都有不一样的意义,或者是有她喜欢的停车场,有她喜欢的建筑设计,但我相信她最喜欢的地方肯定是马里布城市广场,因为那里糖满了她喜欢的核桃巧克力饼。半年前因为一次摔伤,她不能长时间的站立,出发前她女儿千叮万嘱让我们劝她不要消耗太多精力,我们两个也将这些叮嘱铭记在心并时时对她以提醒。只是我们这两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精力却也不敌她,一路逛下来,我已是疲倦不堪,昏昏欲睡,只是她却兴致完全不减。回回此时,我总是故作受伤地向她取经,说我这身子骨已经是连她也比不过了。她听我说来,只是用手指指了下额头,神秘兮兮地说着:“你的问题不是身体,是精神。”
贺拉斯在什么样的境遇下说出的:“离开他乡去寻找什么?离开家园又能离开自己什么? ” 而同样地,我们不知在什么样的期盼怂恿下将远方描绘成人间沃土,一片不会生长失望,孤独,忧愁的自洁土地,结果却发现远方不见明光。这么说来,问题似乎并不在乎于远与近,是性情在作祟。人心差了点菜根谭里说的“喜神”,若得与之作伴,相信不用走远去寻一方沃土,所到之地因心境使然,处处芳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