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烫

小区对面有一家麻辣烫的夫妻店,门头装修了很多次,但是每一次都还是做麻辣烫。
好几年了,眼见着进进出出的人,眼见着门头上红红的辣椒,眼见着夫妻俩用长竹签串新鲜的蔬菜和猪羊牛肉。 “老板,来几份麻辣串!” 我闪进店里,向老板打了个招呼。店里的人不多,没有等多久,一碗麻辣串便端上了桌。 剥了壳的鹌鹑蛋白白嫩嫩的,油炸豆腐黄澄澄的,空心菜绿得晃眼睛,乳白色的骨头汤,还有飘在汤上面的红红的辣椒末......
一筷子下去,迟钝的味蕾一下子振作起来。忽然感觉这味道有些不一样,是的,和以前的不一样。 于是,一张笑盈盈的长毛满褶子的老脸便凑了过来。 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出生于湘北牛氏湖畔(小宝叫了好多年的“流水湖”,我也一度以为是一个带着牛粪气味的名字)。他年轻时是给生产队放鸭的“鸭司令”,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放的鸭群总是在收工的时候会多出几只鸭来。 分田到户后,他承包了一个十多亩水面积的鱼塘,鱼塘的产量在整个水产队也是名列前茅。从未种过水田,他却跟风把湖田种上了水稻,谁知稻子的收成竟然也出奇的好。从未种过棉花,他在鱼塘边上种了几丘,播种、施肥、整枝,每样都是向人请教,结果一年下来,棉花的产量也是出奇的高。这些都被周围的种田老手热议了一番。 在外人看来,他似乎一路都撑着小划子,顺风顺水。 后来,他在牛氏湖口北山干渠的南闸边修了一栋平顶房,一底一层。之后,便用靠近县道的地利之便开了个兼卖猪肉的杂货铺。生意一直做得不温不火,除了一家的吃穿住用,略有盈余。
他有一对儿女,儿子憨厚敦实,后来在岳阳城里开了超市。女儿聪慧,小学三年级时便能帮家里卖猪肉,之后更是考上了省城的中专。也因为此,中专学费不便宜,没有赊账。家里的盈余远远无法凑足学费,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各有一本经,爱莫能助。无奈之下,他做出了重大的决定,把一家人的栖身之处快速出售给村里人,换得钱给女儿充作学费。之后,再在他的鱼塘边上另外盖起了一栋三间的红砖瓦屋。 交“国家粮”的年代,在地里伺候庄稼的农民日子不好过,围着鱼塘转的人也一样。鱼塘要么夏天泛塘,一夜之间死光。要么会得奇怪的病,接二连三地浮出水面。正常的年景,鱼贩子还要拼命的压价。
他有一颗不羁的心,从南到北,翻江过海,锚却留在了牛氏湖。
这浅浅的十亩鱼塘又怎么能困得住他呢?! 他的第一站去了海南,投靠在那里的亲戚提水泥桶帮工。由于他的沟通能力不错,很快就成了一个小包工头。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得罪了当地人,引来几十个人,拿着棍棒围住了他。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招数,竟然震住了那几十号人,乖乖的给他让出一条道从此相安无事
在海南待了一年多没,他还是想着牛氏湖的十亩水塘,离开了椰树和沙滩。 之后,他便去了隔江的湖北监利。帮人给树苗除草,岂知冬季里不知道什么原因,一把大火把他种的树苗烧死了一大半。 从监利回来后,他去了岳阳的城陵矶码头,成了一名搬运工。他和一班四川民工从船上卸下黑黑的煤炭,从船下搬上白花花的稻米。在码头上看江枫渔火,在工棚里吃几十人的大锅饭,睡大通铺。几个月不到,竟然又当上了搬运小队长,带领着几十号人的四川兄弟。几年后,城陵矶港口改造,他和那班四川的民工兄弟又一起失业了。 失业后的他又回到了牛氏湖,继续耕起他的水稻田,守着他的十亩池塘里的鱼。 人生似乎充满了变幻莫测的变故,世间之事就是这样,它不会顾及你的匆匆忙忙,它也不会让你作太多的停顿。你的忙碌与它无关,你的是你的,好像又不是你的。想要夺去你的时候 ,它会不动声色的卸去你的所有,不管是荣光还是落魄。 这种日子没过多久,儿子到了要结婚的年龄。他又操心起结婚的事,那是需要一大笔钱的啊!一年后,他请同乡介绍到了广东做小工,工厂里太多约束,他自然是不惯。于是他摸出了在城陵矶时一个四川工友给他的一副方子,做麻辣烫的。
那个四川人说只要按着方子做,要是哪天在外面摆摊,保准一炮打响。因为他是小队长,关系又处得不错,四川人只要了他从牛氏湖带过去的一壶谷酒。
四两酒下肚,四川人在蓝色的田格纸上,用圆珠笔歪歪扭扭的写着写一长串材料名。他只读了三年小学,作为家里的长子,十三岁就开始做了家里的顶梁柱。字却写得不错,他照着那张纸条,又认认真真的一笔一划的誊写了一遍。四川人写的那张纸条,他压在了箱底,只说是留个念想。
有次码头没来货,他照着配方当着四川人的面作了一次药汤:牛油、猪骨头汤、中药材、辣椒油等等加入铁锅慢熬,一晚过后,香气扑鼻的麻辣烫汤料就出锅了。他又用竹签把煮熟的的鹌鹑蛋剥开再串进长竹签,其他的油炸豆腐、空心菜等等都一一串进去,这是配菜。
一锅红红辣辣的麻辣烫,一扫而光。 从工厂出来后,他如法炮制,买了个推车,几把胶凳,一口大铁锅,一桶高汤,一大篮子的麻辣串,一堆蜂窝煤。他的摊点摆在靠菜场的夜市上,正如四川师傅所说,他的麻辣烫竟然真的一炮而红,那些上下夜班的工人和其他形形色色的人都对他的麻辣烫赞不绝口。有些人还慕名专程开车到他的摊点来吃麻辣烫,吃一个湖南人在广东做的四川麻辣烫。 剥了壳的鹌鹑蛋白白嫩嫩的,油炸豆腐黄澄澄的,空心菜绿得晃眼睛,乳白色的骨头汤,还有漂在汤上面的红红的辣椒末...... 这个麻辣烫路边摊开了一年多。 如果不是家里的老人因为病痛去世要去奔丧,估计这个麻辣烫摊点还会多开一段时间。他处理完老人的后事没多久,就用麻辣烫赚的钱操办了儿子的婚事。 等到儿子结婚后,他便留在了乡下陪着老伴。直到在岳阳的儿子的百货超市生意太好,他偶尔去到岳阳帮帮忙。后来儿子又盘下了旁边的水果店,他又主动要求去水果店里帮忙,此后过起了人称“蔡爹”或是“蔡总”的日子。
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开门,每天晚上其他店都关门了他才关门。每次见到有人进来店里,他都会放下手头端着的大搪瓷杯里的茶,笑盈盈的走上前去攀谈,向来客推荐时令水果和其他干果。很多人在他的热情下,往往会把更多的橘子、香蕉、苹果和西瓜带回家。
后来,他又张罗着把老伴从乡下叫来,一起帮儿子经营水果店。 这样的日子过得平淡,一晃就是六年。
直到某个寒冷冬日里的一片红光和浓烟,突兀地把睡梦中惊醒的他送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和他一同去的有小孙子,还有陪伴了他三十多年的老伴……
在茫茫的人海中,你不知道哪天有个叫上帝的或者是神仙的会垂青于你。不管你认不认识他,也没有关系。也许,说不定哪一天马克思同志也会认识你的。这也是所有人都会面对的事实。他的停顿,也许是人生存在的另外一种方式。 几尺厚土下的他,已经停止了所有的忙碌。南下北上的几十年里,在多个陌生的地点停留,最后的人生句点却还是标记到了他的十亩水塘边上。牛氏湖水荡漾,北山干渠悠悠。背负着家庭的重担,他的跋涉在火辣辣的气味里停止了。
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绿色的调料,人生这一锅麻辣烫,他调配了很多次。酸的、甜的、苦的、辣的,还有说不出的味道,他早已参透。
一碗麻辣烫,漂着辣椒末的麻辣烫,红红辣辣的麻辣烫。吃完了,却没有品出那个曾经的味道。 也许,那个味道只是他才能调制出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