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福气
1,知足者常乐
汤小尼常乐呵呵的,在别人眼里他没有什么可乐的,那他究竟为什么乐?因为他知足才常乐。
这要从他的身世讲起,小尼从小父母双亡,原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孤儿,小时候靠别人施舍活命,有一顿没一顿,活得万分艰难,后来他成了农民汤祥生家的一员,有了温暖的家,吃穿不愁,东家对他好,他满足于安乐的生活,知恩图报,为东家努力劳动,把东家的家当作自己的家。
汤祥生是个性情和善、喜欢孩子的农民,有田产二十多亩,家庭的经济条件不差,他的儿子汤阿二是兄长过继给他的,他自己没生,因此特别爱小孩。汤阿二十岁那年,严冬腊月一个风雪交加的早晨,汤祥生看到小尼蜷缩在他家的牛车棚里,当时十二岁的小尼模样像十岁,矮小瘦弱,有一张扁圆的娃娃脸,他饥寒交迫非常可怜,汤祥生对这小孩产生了怜悯之心,把他收留在家中,拿汤阿二的衣服给他换,让他住一个小房间,还给零用钱,把一切都包下,小尼碰到可信的人,从此双方像一家人一样相处,几十年中一直和和睦睦。
小尼不知自己姓什么,汤祥生接纳了他,他就姓汤,他和汤阿二好似弟兄,当然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懂得分寸,处处迁就阿二。汤祥生给他的任务是管牛,因为他知道这么小的孩子嫩骨头嫩臂膀的,不能给重活。小尼每天放牛时还割草带回家晒干,作牛冬天吃的补充饲料,大热天常牵牛到牛池里泡浴,把牛养得身强力壮,并把牛棚、牛水车盘都打扫干净,空闲时把屋里、屋外场地也扫得干干净净,他不偷懒,东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很满意,小尼也高兴,脸上笑咪咪,放牛时他独自哼起小曲来,身体也结实了。
农忙时节牛很辛苦,身上套着耕地犁刀翻土费许多力气,小尼会增加饲料喂养;种水稻要牛车水,牛身上套着拉水车的绳不停转圈,把河水车上来,输送到水沟,再到田间,抢种时晚上也车水,必须给牛加餐,再忙碌再辛苦,小尼总是乐呵呵地认真干活。农忙过后“洗脚”,就是歇工,东家也奖励他,做几套新衣服,烧点好吃的……,汤阿二上街买东西、逛庙会、上饭店都带上他,给他买零食、小人书……,没把他当下人看待,这就是他高兴的理由。
年复一年,汤阿二长大成家生子,汤祥生是个善良人,愿意给小尼两间平房、五亩田,让他结婚成家;他要做女婿也行,会像嫁女儿那样替他办嫁妆,可是他不要,他不要女人,不要成家,他说永远不离开汤家。他和东家同欢笑,共患难,看着汤阿二生一个女儿、四个儿子,孩子长大,又生好多孙儿孙女、外孙外孙女,小尼高兴地把他们看作自己的小辈,汤阿二夫妇俩老了,小尼同样也老了,三人一起到四个儿子家吃轮饭,享晚年福。虽然没有人称小尼父亲、爷爷,大大小小的家人还叫他小尼,但都尊重、爱护、喜欢他,他生性和蔼可亲,是个矮敦敦忠厚的老好人,没有一个家人讨厌他,他不孤单,不寂寞,不空虚,不觉得缺什么,他是苦过来的人,一向低要求,从不想荣华富贵,只求粗茶淡饭,平平淡淡生活,来到这个家他深感满意、快乐,不缺福分,真的知足了。(汤阿二是我的外公)
2,真有福
小李是我们的同事,一个瘦弱的男青年,他身高一米七,不算差,同事说他身上肉少皮多骨头大,体检查不出病,但他好似紧固馒头没有发起来,倒底是怎么回事?
小李有个能干的父亲李先生,他的母亲王阿姨是个灵敏的聪明人,她结识街坊中的女士们,主动热情跟人打招呼,别人和她关系很好。李先生和王阿姨夫妇白手起家,从落后地区到镇上来开店安家,他们明白外地人在陌生的环境里要站稳足跟就应该迁就人家,搞好关系,和气生财,所以他们对顾客常带三分笑。
小店的位置在镇东街梢,店面一间,而商品繁多,架橱里、柜台里摆满,墙上、天花板上还挂着,有床上用品、毛巾、锅子、碗盆、肥皂、卫生纸、针、线……,日常用品齐全,这是个便民商店。营业时间很长,早开门晚打烊,还做夜生意,打烊后门上开个小窗户,有生意照做不误,街梢后有几个工厂、几个大村庄,除街坊邻居来买东西,工人、村民来的也多,他们态度热情,以薄利多销得到顾客信任,生意虽然谈不上兴隆,但可以维持一家六口人的生活。
小李讲自己和兄弟都瘦弱,因为父母开小店家境贫困,人多生活节约。父母要进货、做生意,没法顾全他们,每日三餐只有三锅子粥饭、简单的菜,能填饱肚子就算好,他说记忆里没有大鱼大肉吃,过年烧几个好菜,解解馋。平时盼到三、六、九日有小鱼、肉丝、糠虾,他们感觉很有滋味,四兄弟吃起来是饭榔头,做起来是嫩骨头,吃饭时快的多吃,慢的少吃,总是一扫而光,在发育时感觉嘴馋唠唠的没吃畅,所以他们都因发育不全而瘦小。
小李说贫困激励四兄弟努力学习,发奋图强,他们只能读到高中或技校,但学会了技术、手艺,找到了合适的工作。父母贫困,四兄弟自力更生,他们家不存在分家,没有家产可分,四兄弟不为私利争夺什么,他们非常亲热,相互帮助,兄弟之中谁有事,一呼三应,这样的兄弟关系别人家少有,他们家是个团结的大家庭。
李先生、王阿姨经营小店几十年,后来锦货店加入合作社,他们成了合作商店的职工,分到一户住房,退休后有养老金维持生活,四个儿子都走上社会,因条件有限,他们找到门当户对的女孩,简单结婚,小家庭都和睦,这使父母很满足。
李先生、王阿姨对现有的安定生活很满意,王阿姨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忙碌,起早摸黑,有做不完的鞋子,纳不完的鞋底(男孩子很费鞋)。她告诉大家儿子个个孝顺:每周六、日四个都去看望他们,真的种秧看上行,谁也不肯落后,知道他们欢喜吃鱼、虾,都会买去;逢到老夫妻的生日,儿子、媳妇送蛋糕和礼物去祝贺;过年了,每家都有年夜饭吃,小年夜、大年夜,一天去两家,她笑呵呵地讲她给孙儿孙女红包压岁钱,回家时儿媳把大包小包送到他们家,她说:“穿条鱼吊白鱼呀。”她滔滔不绝讲不完……,大家称她福阿姨,后来很少有人知道她姓王了。
3,福和气
“福气”,顾名思义,包含“福”和“气”两重意义,但也单纯是“福”的意思。邻居张家嫂嫂是个“福”和“气”都遇上的人。不久前走过她家见到她,她九十岁还面目清爽、身体灵活,在门口摆摊卖香烛。
张嫂嫂年轻时虽是个普通家庭主妇,但真有很好的姿色,她瓜子脸、双眼皮凤凰眼,面部五官搭配得很匀称,肤色白净,身材中等不胖不瘦,行动利落。她丈夫是个和气人,夫家在近街的农村有不多田产和几间平房(放收成用),在街上开爿钱量店,有两幢一楼一底靠河岸的店面房,条件不差,生活没问题。大家称她张嫂嫂,她结婚不久就生孩子,从前都说多子多孙多福气,在我们的记忆里,她自从有了第一个孩子后身材老是两头尖中间粗没有像样过,一直挺着大肚子,生了肚皮还没小多少又挺起来了,有时年初生年底又生,后来她自己能接产,生完过两天就起床做家务,她美好的青春年华就这样被耗在反反复复的折腾上。她生了一打以上,小孩有死有送人的,最后他们夫妇留住四个儿子、四个女儿,看看是很有福的人了,不生育后她的身材、姿态恢复到年轻时的一半水平。
回想她和丈夫带大这些孩子是很艰辛不易的,八个儿女排起队来队伍也不短了,她每天烧三大锅饭菜,还不停地做鞋子,八个人的十六只鞋子排列成一长条,脏衣服在后门口的河滩上浸泡后用棒槌捶清污水算干净了,晒在通河滩的走廊上,有大大小小的衣服、裤子、尿布……,真是林林总总。一间大的楼上搭不了多少床,孩子们睡得横竖颠倒,挤作一团,生活很繁忙、凌乱,她过的是福中带烦恼的日子。
孩子多也顾不及教育问题了,条件有限,他们没有得到多上学的机会。老话说一园桃子总有蛀的,老大、老幺两个儿子眉清目秀,可称帅哥,二儿子是夯大,三儿子是斜眼,夯的做女婿,倒还可以;斜眼做黄胖(到寡妇家做女婿),女的接二连三偷情,斜眼一气之下投河去世了。虽说猪多肉贱,可是在父母眼里儿子再多都不贱,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儿女都是心头肉,张嫂嫂伤心地哭得眼睛凹陷下去很久。小儿子讨到好老婆,过得还可以。大儿子是个逆子,让她气愤难忍,他要娘把住了几十年的房子让出,说娘不姓张,是外面人,没权住下去,他要继承了,横天倒地,无理取闹,吵闹得六缸水浑,娘没法,就让到另一幢一楼一底的房屋里,大儿子不久卖掉房产,更气人的事发生了,他把一向和自己相好的老婆、两个漂亮的女儿、好好的家丢开,去外地结识了一个单身女人,移情别恋,从此人面息影,做娘的气愤难平,但思前想后,娘对儿子又能怎样?她是一条痛肠,一条恨肠,仰天长叹,欲哭无泪。
四个女儿都生得水灵灵的美,她们长大成人,有的去上海嫁人,有的去苏州刺绣厂做绣娘,还有务农的、做赤脚医生的,都可以,虽说给父母的福利不多,但也没有给父母气受。
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必替儿孙做牛马,但孩子未成年,不做牛马他们怎会大?做人真难。如今张嫂嫂讲到儿女总是叹气、摇头,年逾古稀的她,孤身一人,生了这么多,没儿女照应,真的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张嫂嫂“福”和“气”都遇到了,她的心里是“福”多?还是“气”多?
4,天作有雨,人作有祸
下阵雨前天气急剧变化,风起云涌,这是变天,被比喻为“天作”。人若无事生非,找所谓的他人的错,把小事闹大,不占上风决不罢休,不到黄河心不死地闹会“作”出大祸来。
家和万事兴,夫妻、兄弟姐妹、父母子女之间都应和睦相处。老话说:牛吃稻草鸭吃谷,各人头上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福、大福,有多少福享多少福,任何事情强求不得。
前村的沈阿婆就是太“作”作出了大祸事。故事从几十年前说起,东村的沈阿婆嫁给前村的阳春大伯,虽是媒妁说合的,但双方自愿结为夫妻,几年后生一男一女,日子过得算幸福。阳春祖传的家产丰厚,从小得宠,他脾气好,就是生活有些懒散。阿婆是个干活的好手,灵敏、好强、万事求完美,最大的毛病是急躁、唠叨不休。她对丈夫看不入眼得很,说他不看孩子、不做家务、不收衣服、劳动出工不出力,又说他吊儿浪荡、在外面玩……,把丈夫当儿子数落,不尊重他成了习惯,在外人面前也不留情,阳春大伯忍气吞声,后来实在忍无可忍,但他不吵不闹,冷战了些日子,还不行。都说就怕好人犟,一犟不回头,即便是地里的蚯蚓,被人踏了也要扭几下,何况男子汉、大丈夫,由是他做出不可思议的举动。
一天乘阿婆外出,阳春大伯带着钱物消失了,他不告而别,不知去向。这恶虫屎一样的行为让阿婆捉摸不透,她不急,忍了几天。几月后阳春仍旧未回,阿婆嘴硬骨头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去亲眷朋友家找,也找不到,她感觉情况不妙,在家哭哭啼啼干着急。打听不到消息,日子还得过,阿婆一人带着儿女撑起这个家,漫长的十来年就这样煎熬下来。儿女长大了,阿婆硬提起精神,帮儿女成家,让她伤心的是在喜事场合她好似孤孀,无法向亲朋好友交待。年复一年,她没完没了地等待,真像痴汉等老婆,丈夫何年何月何日回来?阿婆怀疑阳春已不在世上,但死不见尸,总不甘心,她反思过去,知自己太“作”了,后悔莫及。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决心继续寻找,跑到多位朋友家中,求他们帮忙寻人,并承诺只要阳春回家,一切翻过去不提,不计较谁对谁错,往后好好生活。
过了一年,阿婆得到消息,朋友碰到阳春本人了,但不知道他的具体地址(阳春自己保密),传话给她说他愿意回家,但必须带上小老婆和一个儿子。阿婆是个好强的人,万万不能接受这样的条件,她气、怒、愤,彻底失望,感觉自己做人失败了,必须把和他的夫妻关系了结。她做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决定:去报丧。阿婆身穿白衣长衫,头扎长白包头布,披麻戴孝,走到所有的亲朋好友家门前放声大哭,报阳春的死讯。她和他的关系宣告结束,她的丈夫如此对她,她心中更多的是愤恨,恨他无情,恨自己太过“作”,如今这样比阴阳二隔更叫人伤心,这个男人没死,吊她心筋,让她心神不安,并恨到小老婆身上、陌生的儿子身上……。她意识到他要是不出走该多好,可是现在太晚了,他们再也无法回到当初。
5,有福无福
都说:有福之人人服侍,无福之人服侍人。这话虽说有理,但不是绝对的。
邻居赵阿姨讲她知道“有人服侍的有福之人”变成“无人服侍的无福之人”的真实故事。
她是山窝窝里小村庄上农户家的女儿,她家几代租种大户人家的田,田主人在上海,她小时候跟父亲去过上海田主人家。那是富丽堂皇的大公馆,门口有严厉的看门人,他问清来访人情况,通报后才准许他们进门。赵阿姨说他们小心谨慎见主人,显得很拘谨,和“刘姥姥进大观园”差不多,她在公馆里亲眼看到了“有福之人人服侍”的情景:奶奶、少爷、小姐们穿红戴绿,有的打扮得很妖艳,一群男女佣人服侍主人,主人无忧无虑,吃山珍海味,住洋房公馆,过神仙样的生活。她父亲带的土特产是山坡上采的一大篮野磨菇(可以用来烧“糖蕈”,是很鲜美的佳品),还有一篮咸鸭蛋,再就是山上打到的两只活野鸡,这些是必不可少的礼物,父亲办完正事,他们寒酸地出门回家。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几年后国家打仗了,真是枪毙人带去看客耳朵,有钱人逃难了。公馆里的上等人带着私房财物各奔前程,两位少奶奶来赵阿姨家避难,赵家特打扫干净一间空房,搬来简单的床帐、一只小台子、二条长凳,砌好小灶头,让她们在此暂住。她们在这情况下没有人伺候了,靠变卖财物生活。赵阿姨给我们看她的收藏:漂亮的红漆花纹果盘、精巧的光漆水果桶、锦色花漆大小脚盆,大红子孙马桶、高级金边花碗……,这些都是她们卖掉的,她们坐吃山空,又不会自理,山坡上空地很多,她们连种菜、养鸡都不会,最后油干灯草尽,饿死在异乡客地,曾经的有福之人成为非但无福而且可怜的人。
少奶奶先前多有福气,呼风唤雨,有佣人伺候,打仗使她们同许多人一样遭殃。这说明福气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随客观情况的变化而转变,也说明主观努力可改变命运,就以两位少奶奶为例,她们不该养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好吃懒做的习惯,而应有自食其力的能力,即使逃难,许多人都刻苦辛劳地活着,她们也可以。
再说服侍人的也未必是无福之人,家政行业就是为人家服务的,家政工作的内容是打扫卫生、洗衣烧饭、伺候老人,高级的做家教、接电话。现在人们观念更新了,都称来服务的人为“阿姨”、“老师”,大学生也有做家政工作的,“阿姨”、“老师”们只要自己不看低自己,把服务作为工作去做,也就没有“无福之人服侍人”的感叹了,福是靠自己寻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