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思念父亲

父亲故去前,父亲故去后,我都没有庆祝过父亲节。那时中国还不庆祝父亲节, 我在美国,父亲不在美国,我不过父亲节,我一定给父母打电话,但我们从没说过父亲节的事情。从什么时候起,中国人过起了美国的父亲节?我很纳罕,中国现在不是很提倡自己的民族传统吗?中国有父亲节吗?
父亲去世的那年,我刚刚到缅因州宝盾学院教书,感恩节前一个星期,我突然买了一张票,父亲病了,住院了,想利用感恩节回家看看父亲,可是我到北京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四天了。
父亲是二零零二年十一月十九号故去的,他属牛的,是冬月生的,应该是一九二六年的年初,故去的时候,不到七十七岁。
七十七岁,在今天的我看来,是一个不老的年龄。此刻,当我在电脑前写这些字的时候,我泪流满面,因为我多么想要他回来,多么想!我多么想念他,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优雅的举止方式,他的幽默,他的智慧,他的善良。我爱爸爸,但是爸爸那么早就走了,我那时才四十岁出头,就没有了父亲。
今年母亲节那天我飞回北京,我的学生一个个地过来拥抱我,祝贺我母亲节快乐。我微笑,其实是泪水在往外涌。儿子在机场接我,给我一支玫瑰,他知道我,我常常想,一个好儿子的根本就是他懂妈妈。
上个星期日,我回到父母曾经住了十几年的我的公寓里,我渴望看到过去的熟悉的一切,但生活滚滚向前,这个公寓里,父母的痕迹也越来越少了。父母当年搬到这里买的家具,他们是1999年的秋天搬来的,等我看到他们的家具,已经是两三年之后了。 他们买好了家具,是那种仿红木家具,我当时想,父母一定是受电视影响,买这种电视里地主家用的红木家具,家具的颜色不是很深,相当柔和,但因为是红木的,就让公寓里显得有点暗色。大的长圆饭桌我很喜欢,记得母亲说,圆桌子好,要是有孩子来,不担心孩子磕碰了。我点头,我后来在美国买的饭桌都是圆的,就是每次买,都想起母亲的话,想到有一天家里会有小孩子,有棱角的家具不安全。
回到家看到父母的床,床头没有了,我问怎么回事,儿子说给扔了。我喃喃的,说着胡言乱语,结果儿子几天就买了新床来。我回到家,看到儿子买的新床,不想扔掉父母的旧床,我又是喃喃的,我觉得父母的东西一点点地在消失,就是他们被一点点地抹去了,一点点地被刮走、被割走了,我捨不得这张旧床,我不想让它消失,我看着那张被搁在楼道里要扔掉的床,泪忍不住往肚子里咽,往眼眶外流,我捨不得,是捨不得丢掉父母的东西,因为这张床是他们一起买的,这张床有他们对生活的幻想。我希望能留住他们的一切,我想留住一切让我想起父母的东西。
我的儿子不太理解我的心境,他说,“You are not the only person who deals with grief in this world!” 我无语,承认他说得对,可是,我只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我悲伤,别人的悲伤不能安慰我,我想念父母,别人的想念也安慰不了我。
对我来说,父母的早逝是我心中的痛,现在我的生命是以母亲去世为纪年的,我是这样想每一年的,比如,今年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五年。我每遇到一件事,就会这样想这件事:这是我没有了母亲的第一年,第二年……
我的儿子还不能理解我的感情,这是非经过不能理解的感情。
我写过几篇关于父亲的文字,想抓住父亲生命的片段,记住那些让我永远珍惜的瞬间。我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去遛弯,我记得自己揪住他的一根手指,我觉得他的手指又大又有力,我永远记得那个感觉,父亲的手好像是力量的源泉,我抓住他的一根手指,就觉得全然放心地走。记得我们站在西直门的城墙边,我问爸爸,城墙上面是什么样子?他回答我,上面可以走马车。我们两个人站在城墙下,都非常渺小,我听着父亲的解释,仰着头看着晚霞里的城垛,想象马车在城墙上奔腾。
记得父亲一次周日骑着车带着我到郊外去玩,我们走到索家坟,那时索家坟就是郊外,一望无际的田野,到处都是树林,有些人在“起坟”,也就是在挖坟。我问爸爸,为什么叫“锁家坟”?有人姓“锁”吗?父亲说,索家坟的这家不姓钥匙锁的锁,是这个“索”,他在地上拿一个石子写这个字“索”,我学会了这个字。
挖坟的地点有几个人,有人说挖出来的是一个公主。父亲好奇,我也跟着,我看着那些墓地,地下的墓室,石头垒的,四处都是挖出来的东西,我看到有几个人围着一圈看什么, 父亲过去看,我也过去看,原来是一条粗黑的辫子,辫子散落了,但看得出辫子的样子,那条辫子看起来好像活得一样,我吓了一跳,大家说,这是被埋葬的公主的辫子,我惊讶地问,难道辫子会永远存在吗?大家七嘴八舌,是的,人是可以腐烂的,但头发永远不会腐烂。
我从此很怕头发。
现在想起父亲来,父亲就是我生命的河流,他宽广,人很豁达,他开阔,从没要我们跟别人比,总是对我们说,“你要跟自己比”。他幽默,生长北京,长在北京,有着典型的北京男人的嘴巴,幽默的话语成串一样,很会讲故事。
父亲一生无论走在哪里,人们都立刻会尊重他;他有这个气质,这个气魄,身上带着这个air。他站在那里,就是一个群体的领袖:He commanded respect anywhere he went.。我常常对我老伴这样描述我的父亲,这样的男人,我见的不多,以致在我第一次婚姻里,丈夫总是说,“你想找一个像你父亲那样的人做丈夫”。我低头思忱他的话,也许他是对的。
我儿子出生后,姥爷有时会带着他去遛弯。他推着小竹车,带着外孙去看铁路,去看火车。我还记得一次儿子发高烧,姥爷把他抱在怀里,把自己研好了的中药紫雪散,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外孙。我在旁边看着,着急,说,您那紫雪散都是老黄历,怎么能迅速降烧呢?父亲白了我一眼:“中医治本。西医治表。”我不耐烦,抢过孩子,带着孩子上医院了。我觉得父亲的治病方式都老旧得不可信。在中西医疗这个问题上,他对中医中药的信仰,一辈子都被我们嘲笑,他永远没赢过。
儿子跟姥爷姥姥有深刻的感情,我很庆幸儿子能有机会了解姥姥姥爷,祖孙是多么美好和深刻的联系啊。他跟姥姥姥爷在一起长大,常常见到他们,直到他十二岁去了美国。几年前搬家,我发现并看到儿子到美国后给姥姥姥爷的信,里面贫嘴贫舌的,看得我大笑,然后我就哭个不止。
今天我在家写东西,今天是美国的父亲节,曾盼着姐姐过来,一起吃饭,谈论父亲,结果姐姐没有过来,我就开始写这篇小文,记下自己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对父亲的思念。
2018/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