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 罪恶的诱惑
李沧东首先是一名作家,其次才是一位导演。拍完《诗》的八年后,《燃烧》更让我们看到一位作家的本色。
《燃烧》源自村上春树的《烧仓房》和福克纳的《烧马棚》两部小说,《烧仓房》里的主角是《燃烧》里的男二,《燃烧》里的男主却是《烧马棚》里的父亲和孩子的混血儿。
村上春树的小说充满了爵士乐的华丽迷幻和轻盈,一副现代都市浮世绘云淡风轻的模样,福克纳却带着满腿美国南部厚重的泥巴,如同黑白版画一样深刻。
《烧仓房》的灵感极有可能来自福克纳的《烧马棚》,但村上春树的最爱是菲茨杰拉德,在《烧仓房》里,男二被视同为盖茨比一样神秘暴富的年轻人,在这点上,李沧东对原著未做一丝一毫的改动。
《烧仓房》里对一切都彬彬有礼却深感无趣的男二患上了吃饱了撑着的都市富贵病,烧仓房还是烧死年轻孤单的女子,吸大麻还是去非洲旅行寻找肉身能体验的世界的边界,对他的意义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一个被物质极大满足的人,他的满足阈值变得极高,两个月一次的燃烧才能让他真正餍足,对他来说,没有足够的强刺激已不能感受到高潮。这层逻辑关系正是男主有罪推论男二的基础。
《烧马棚》与《烧仓房》形成互文性的对比和补充,《烧马棚》里的父亲是经历过战争的底层退伍军人,对自己费尽心力却无法养家糊口的生活充满了愤怒,他在每一个地方都呆不长,总是以烧毁雇佣他的农场主的马棚结束。男主父亲基本复刻了这一经历。在《燃烧》里,那辆银光发亮的豪车就是马棚,最终被无业游民,无名作家男主一桶汽油烧掉。
但是正如《烧马棚》里少年的选择一样,父亲烧马棚的意愿被阻止,在《燃烧》里,男主坐在女孩房间终于写完了小说,紧接着的一组镜头脱离了贯穿全片的男主视角,呈现男二在私密空间里戴隐形眼镜的主观镜头,这说明从这组镜头开始的情节均为虚构,是男主的想象或者说是男主作品中的情节。马棚终究没有烧起来,但是想象中的愤怒之火已经将男主从少年变成了父亲,只是这一次,他找到了更安全也更懦弱的武器——书写。
罪与罚变成同一种节奏,只有燃烧,杀戮,摧毁才会让人从骨骼深处响起贝斯的轰鸣。男人们因为逾越规则而燃烧,荷尔蒙自带的毁灭基因让他们无法阻止内心的狂热,外部的极度规范秩序化的现实世界和内在渴望冲破藩篱的野性如何获得平衡?表面是阶层固化带来的阶层冲突,内在却是脆弱的共同的人性弱点。如果父亲当年选择买房而不是开农场,男主的今天也是财富来得轻易的富二代,男二解释自己为何烧塑料棚子时用了自然法则和平衡世界等大词,似乎财富赋予了他上帝般仲裁他人生存与否的权利,正是这种轻慢激起了男主每天核查塑料棚子的热情,他并不如他所声称的那样爱着女孩,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他只是想要验证,男二就是一个会杀死底层年轻女孩取乐的人,所有的细枝末梢似乎都指向这样的结果,但是显然远远不够,无法构成严谨的法律意义上的证据,以此推导出男二杀害了女孩的结论毫无疑问是男主的一厢情愿,而非理性严谨的案件结论。
夕阳之舞里,每个人都望着远方,如同那片被割裂分离的土地一样疏离,冷漠和遥远,没有人是孤岛,但也没有人真正地心灵相通,血脉相连,浑然一体,你,我,他,依旧是三个彼此无法进入的孤独星球。
《燃烧》没有选择村上春树式的用谜一样的笔调写一个谜一样的世界,也没有选择像福克纳式的无望地抗争,《薄荷糖》里彻底的自我毁灭变成了可疑的幻想,李沧东不再给出李沧东式的标准答案,每个人都有可能变成其他人眼中的仓房、马棚或塑料棚子,但谁有定义他们并赋予他毁灭他们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