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回访 02 | 蛙
这是高考回访计划的第二期,访谈的这位朋友此时已经办理了休学手续。老实说我对这一行为并不看好,但又很羡慕这样的洒脱。我最终也只能看着那只青蛙走向荒野,帮我看看那个我不敢去知晓的世界。
炎炎六月,一种奇怪的氛围包裹着整座城市。在这样氛围下,社会整体达成了某种奇怪的共识,这种共识可以令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偃旗息鼓,可以使得高中门前的车流断绝……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借以牺牲掉池塘中叫个不停的青蛙们的生命,都是一件可以(或者说值得)容忍的事情。这一切,无一不指向一个事实——高考,无论对社会抑或个人,都是一件极其重要,且值得重视的事情。
作为一种比喻,“青蛙们”的境遇也于考生类似。当然,并不是每一个考生都如同在小区池塘中青蛙们一样惨遭牺牲,但在某种程度上,几乎所有的考生,与那个古老的寓言中的井底之蛙相似。
池塘中的青蛙,它们的悲惨在于成为了他人目的的牺牲品。即便这样说并不合适,但是我仍觉得这件事情十分喜感,池塘中的青蛙因高考而遭受池鱼之殃,这是多么滑稽而无厘头的事情。在这个意义上,现实中的“青蛙们”,常常因为诸多的原因(诸如教育资源、家庭环境等),做了“分母”,成为了应试的牺牲品。为了应试而加入了这个教育系统,却没有获得益处,反而被考试异化了的“青蛙们”,最终沉入了池塘的底部。而这样沉入水中的青蛙,连叫声也难以发出。这样我们就可以想象范进如果没有中举的惨状。因应试而终身厌恶学习,最终会成为一个时代的痛(或者他个人的时代的痛)。
相比而言,井中的青蛙则稍显幸运。但正如“井底之蛙”这个寓言的含义,他们处于井中之时,总免不了某种浅薄与无来由的高傲。我们可以想见,一个孩子自小学时就从井中向上望着井口,而高考作为他跳出井口的那一刻,被视为一种某个人生阶段的终结与某种自由的开端(因而常常会有大忽悠说:“到了大学你们就自由了。”),可是当他跳出井口,环视外面的世界时,却发现毫无方向感,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是如井中,只有“上下”这一个维度。这时,我们只能寄希望于青蛙不要迷失在这荒野之中(当然,他本来也没有了目的,又何谈“迷失”呢)。从这个意义上,一群青蛙一起跳出井中,终究是一件好事。因为跟着“大部队”走,也总是不至于使得安全感丧失殆尽。
舍长即处在较为幸运的青蛙是行列,但他最终脱离了青蛙们的大部队。当他给我说他休学了时,我也并没有过多的惊讶。对于他而言,这样的举动并不足够出人意料。
舍长是我初中时期的好友,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关系的开端是初中一起做同桌的一段经历。但从那之后,某种意义上,我们便各自有了不同的道路和不同的选择。我在中考时差1分,最终没能进入当地的重点高中,由此开始了为时三年的挣扎。而他,则较为顺利的进入了重点高中,并且在初中班级同学最后一次会面时,在讲台上吹长笛,向喜欢的女生公开表白(然后被拒绝),最终给诸多同学留下了潇洒而深刻的印象。
这次表白对他而言是意义重大的,至少在感情方面是如此。他常常在生活中表现出一种自信(至少外表如此),但由于此事,他感受到了些许的挫败。事实上,相对于初中时的突出表现,他在高中则显得被边缘化了许多。到了高三,他也慢慢认真起来,最终考入青岛科技大学的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算是有了一个不错的结果。
但后来他说:“当时选文理的时候,我就没有自我的主见……就是基本上是一种浑浑噩噩跟着人潮走。就是都说理科好就业呀乱七八糟的。你想当时自我的主见,在那种家庭环境下,什么自主意识都还没培养起来,所以大多数(时候)听到周围人说的,然后自己再那么个心理暗盘一操作,然后让自己假装相信是自己的决定……如果我现在回到当初的话,我就会完全遵照自己喜欢的报上了。”
早在大一上学期,他就不再能忍受学校的教学计划,常常逃课,自己去图书馆看书写小说。他说,(课程)满篇都是他不喜欢的东西。这样的感受让他怀疑起了上大学的意义。这促使了他不断思考,他后来对我说:“大学,是提供给需要他的人的。而我,反正按我现在的状态来说,我觉得不需要。”
当问及他为什么报了青岛科技大学时,他说:“为了看海,因为青岛离海比较近。”这样较为简单直接的逻辑也出现在了他之后的决策之中。大一上学期的考试阶段来临,当他坐到了C语言的考场上的时候,看着试卷上陌生的文字时,他至少认定了期末考试于他而言是没有意义的,他离开了考场,回寝室收拾行李去了。他直接放弃考其他的科目,自行放了假。自始至终他也没有太多地考虑后果。
到了本学期,他虽然受到了老师温和地警告,但并没有太当回事。最终,随着期末考试临近,在客观上,他又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境地。他酝酿着一种改变,早在本学期的一开始,休学的想法便已经冒上心头。用他的话讲,当时“天时、地利、人和”都并不具备。
学校组织专业实训,为期五天,这成为了他改变的契机。当其他同学都在模拟机中敲代码时,他在重读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当时那一周没干啥,”他说,“每天和小姑娘吃吃鸡聊聊天。关键是周三那天晚上,我姨和我聊天了……临近期末了,可能觉得再这么个折腾,那估计就被退学了。就是‘噢,对哦’,突然就,也不说想起来,因为一直隔一段时间就会想着这件事,但是那会儿就是感觉很远。这个想法就突然被提出来了,感觉能行动了。”
此时正好一个朋友想到青岛打工,于是他们就合租了一套房子。关于这一举动,他却没有直接与爸妈沟通,而是希望间接地通过姨姨来传达。他说:“如果这事放在考高中前,我妈非得折腾死我,折腾的方式就是……通过对自己的伤害……来让我就范。” 虽然此前父亲常年在外,因此在上大学之前,与他的关系并不很好,但他也认为,父亲比较开明,如果自己直接说的话,他会同意的。
在他最初的设想之中,离开学校之后,找一份仅能糊口但有很多空闲时间的工作,以保证他的生活和兴趣。他想一边写写小说、读读书,一边学学英语。他不得不暂时依赖家中给予的生活费——因为事实上一个本科没毕业的大学的劳动力,并没有那么值钱,以至于能使他又能糊口又相对轻松。他也并没有可以直接兑换成金钱的技能,在这种境地下,虽然他十分乐观,但也只能依赖“只要努力认真就没什么不可能”的想法。
写小说是他离开学校的最直接目的。然而,以真实情况来判断,就这方面他还只能算是业余。一项技能,如果不能长期经过某种竞争机制的磨练(比赛的名次、市场是否买单等),并不会有太大的长进空间。但他的毅力无疑是值得敬佩的,多年下来,也积累的几十万字的文稿。如果用他自己的话来评价,就是“(我)是个喜欢写小说的家伙,但对文学一类并没有天才般浓烈的才华和喜好,以及足够打破境遇的力量”。
他写小说的契机来自与小学时朋友的约定。他的朋友只是简单地问他是否要一起写小说,当时他欣然答应。但他“一写就停不下来了”,而他的朋友则写了一段时间就放弃了。他是如此分析当时的境况的:“因为那段时间……家里还处于那种高压的教育环境,想找个心灵慰藉。所以小说一时间就成了那种很重要的,一种女朋友或者家人或者那种特别要好的朋友的替代品。”但是因为“家里人都不读书,所以看书只能看看玄幻(小说),家庭也没有特别浓厚的书的环境”。事实上,他家庭的境况也并不好,在我有限的记忆之中,他家时常搬家,这种不稳定成为了他的生活中的一种常态。他不无遗憾地说:“……(因为)没有书房的环境,我就得克制自己,对自己做一些要求,要求自己看书。”写小说成为了他放松压力的一种途径,某种意义上,也成为了将他与他生活的环境之间隔开的一座屏障。
幸运的青蛙跳出井口,却面对着荒野,天地虽大,却无处可走。随着他年龄的成长与心智的成熟,他渐渐对那些常常出现在耳边的谎话产生了质疑——“家长老给我说,你考上个好高中,高考完后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我就想不通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没法让自己接受这个问题。”高考过后,他感受到了某种优越和愉悦,他的成绩足够使家人为他骄傲。但他却感到了迷茫:“……下来仔细一想,这算啥呀,这前途还是一片黑暗。听着别人都说考了大学找个好工作……这么模糊!我现在想起来就是这么模糊的目标,当时是怎么相信的?”
“如果有人想质疑我的做法的话,我就会说,‘除非你能提供给我一条特别明晰的路径。就是我上了大学,我只要这么这么做了,我就能得到什么什么样的工作。那我会听你的,否则就让我自己来。’”
我们可以看到,那只青蛙跳出了井中。虽然它一直跟随着那支大部队,但它终于在此时离去。它离开了那个并不明晰了路径,向着反方向走去,向着荒野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