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形象不完全考及江流记后记
我自认是个书品不入流的人。不求甚解尚在其次,好读的书也大多是些子不语的怪力乱神。
四大名著中,三国是努力坚持读了一遍半的,水浒是努力再三也没读完过的,唯有红楼和西游读的遍数早已失落无考。无考的原因并不是多的无法计数,而是发于内心的喜爱,随时想起随时翻读,又不为攀比炫耀什么,谁还留意去计数呢?红楼残卷半部,已包罗万象,读诗词读爱情读人世,甚至于读园林读饮食读游戏都可,读不尽曹老先生的荒唐言、辛酸泪。相比之下,西游似乎显得单薄,有头有尾类似公路电影的一个冒险故事,不外乎团建、打怪、赶路,语言俗时插科打诨,雅处虽也骈四俪六,却不过是打哑谜式的文字游戏,不似红楼的假语村言有嚼头。说到底,对西游的爱似乎只在那只猴。爱之至深,不敢轻言,这里暂且绕开,单表取经的主角、那猴的师父。
历史上的玄奘是个真实的传奇。根据《大唐西域记》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拍摄的纪录片《玄奘之路》,完整勾勒出了玄奘的经历。少年学霸,取经的缘由是忍不了佛典翻译和诠释的混乱,要去佛教发源地找原版、询高人解惑。唐王朝与西域多有交战,国防需要,私人外事活动能驳回则驳回。玄奘不仅没有拿到合法签证即通关文牒,反而在边境被正式通缉,亏得边境官员感念其一片赤诚,私自放行;无食无水,却守着不到天竺绝不东行一步的誓言,靠着一匹老马穿越沙漠;受高昌王礼遇,却再三回绝留下的请求,甚至绝食到濒死以明志;真实的西行路上没有妖魔鬼怪,却有强盗马贼、沙漠雪山,还有难以抗衡的帝王意志、诡异的异教祭祀,而真实的玄奘没有神通广大的徒弟,更没有伽蓝护法,只能凭着肉身和意志硬扛。
通常的西游故事,一路走到印度就是传奇的终结,但对于玄奘本人来说,这才只是个开始,之后的经历更让之前的传奇都显得不那么传奇了。在世界第一所综合性大学那烂陀寺学习佛法,开坛讲经,成为戒日王与东印度国王几乎以开战为代价争夺的学者,以性命为担保,参加辩经,在佛的发源地被尊为佛学大师。而后毅然踏上归国的路,给唐太宗写信,请求原谅当年偷渡出关的行为。回到长安,几乎立刻开始新的工作:白天主持佛经翻译工程,晚上奉太宗旨意撰写游记。一年后成书《大唐西域记》,不仅在当时对唐朝西境战争和外交有指导意义,还是19世纪重新发现古印度历史和至今对帕米尔高原考古发掘的最宝贵史料。十七年国内求学,十九年游学一百一十个国家,十九年翻译四十七部一千三百多卷佛经。至六十五岁圆寂,一生只做了这么三件事,可无论僧人、学者、译者哪个身份,都称得上空前绝后纯粹的伟大。
纵观有文字记载的取经故事成书史,最接近历史真实的起点是玄奘自己的《大唐西域记》,记录各地风土人情,兼谈佛理。同时期的《三藏法师传》由玄奘弟子撰写,已经不免加入神化成分。两部作品都还未曾读,此时不便妄言。但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即都是基于玄奘法师本人取经经历,且旨在弘扬佛法。后来的文学作品则慢慢走上了志怪传奇讽刺的道路。
据考证应该成于唐末五代时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第一节散佚,无从得知取经缘由,但后文多处提及“为东土众生未有佛教”“奉唐帝诏勒”西行取经。这里的三藏法师是个很有趣的人,主要体现在他和主动化作白衣秀才前来护法的猕猴王猴行者的关系上。两人的互动中师徒的一面并不体现在师父高高在上、徒弟言听计从,更多的在于师父对徒弟玩笑式的提议和徒弟半带恶作剧的忠诚:听说大梵天王宫开斋,就要“借汝(猴行者)威光,同去赴斋否”;途径西王母池,见可延寿三千岁的蟠桃,便撺掇猴行者“何不去偷一颗”,再三被拒再四拍马“你神通广大,去必无妨”;而见蟠桃入池化为开口能言的孩童,“心敬便走”——这和那死活不吃人参果的唐长老相似却有不同。旁的暂且不论,这首先是个好奇的和尚,有原则,却不那么古板迂腐。三藏走一路,发了一路的愿:蒙曾吃过自己两度的深沙神托金桥送行,感鬼子母奉斋献盘费,见女人国举国“全无五谷”仍设斋供款待,便对深沙神、鬼子母、女人国女王都许诺取经归来报恩;最终眼望佛居之所鸡足山却无路可攀,还是在猴行者建议下望空祷祝泣拜,精诚所至,引得几万里之外的大唐百姓一起恸哭,如此哭来了五千四十八部经卷。也发了誓,也抹了泪,却不显得虚伪懦弱,反见得取经的初心和赤诚。
若说《取经诗话》还保留了许多佛性,之后元末明初杨景贤所著《西游记杂剧》就戏谑得多了。唐僧成了为方便观音传经而特地投胎到陈家的,乍一看这似乎是抬高了玄奘的身份,师出名门,大有来历。可正是这大有来历抹掉了玄奘作为凡人的个人意志和自由,完全为完成取经任务而生。普通人做了不普通的事是传奇,而不普通的人做了不普通的事只能是理所应当。《取经诗话》的玄奘也曾两度被深沙神吃掉,第三世行到险处或有猴行者保护,或召唤天王搭救,皆是一片诚心感化而来;元杂剧将身世如此一改,一切都变成了主角光环照耀下的有惊无险。于是一路数不清的热闹,取经渐退其次,徒弟降妖成了主要看点。
即便如此,师父也并不消停:有如来撑腰,跳出来指着鼻子威胁红孩儿之母鬼子母皈依;女人国韦陀尊者托梦警告,长老仍慷慨上殿,危急处方才哭喊求救;取得真经,师父一把火送三个徒弟圆寂正果。正如诗话和杂剧之名,前者还是寺院俗讲底本,话得含蓄平和,尚重谈佛;后者已经是市井说唱艺人的创作,杂得闹腾刺激,意在讽刺。陈光蕊入第受官,贪酒托大,笑夫人的谨慎为妇人之见,埋怨夫人不事打扮,祸在临头却只会抱着夫人哭,而仆从王安被歹人刘洪推入水还只管叫嚷“小人识得人,夫人”;倒是殷小姐将门之后,明是非善识人,忍辱负重——只这头两出戏便抹了多少老爷们的虚面子。这样的唐僧接地气得紧,不但通晓市井小买卖,还能对开洞做生意的大姐提供指导性建议。
通篇看来,主要部分是降妖除魔,对唐僧的正面塑造最突出的便是师徒初遇了。通天大圣为抢来的夫人偷仙衣闹天宫,被压在花果山下,唐僧经过,不顾山神三次警告,执意“小僧救他”——好一个善良的和尚!面对大圣俏皮一问“爱弟子么?”,老师父也一本正经答曰“爱物”——好一个心无杂念的和尚!
其他西游题材的作品,如《西游记平话》、元人吴昌龄所写《唐三藏西天取经》、与吴承恩著《西游记》大约同时代的《唐三藏西游释厄传》等,大多文本散佚,或成书年代无法确定,不具有太强的代表性,我也不曾读过,此处直接跳过。
终于说到最著名的吴承恩著《西游记》。读过原文的人,怕是都会讨厌这个白胖和尚,除了念经什么都不会,絮絮叨叨,善恶不分,是非不辨,遇到祸事先撇清自己,把最忠心的徒弟推出去顶缸,不敢怨天,只会尤人——主要尤猴,连行者也怨师父是个不济事只会哭的脓包。读《尸魔三戏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一回,恐怕十个人有九个都会想撕书,剩的那一个暴走怒吼:恨唐僧不识好歹,气八戒煽风点火,恼沙僧装聋作哑,怜猴王一步三回头。唯一可取的,恐怕就是这白胖和尚自始至终不曾想过放弃。不然,队伍直接就散了,这故事还怎么讲?86版的《西游记》自然是让这个人物升华了好几个档次,尤其在师徒关系上做了很多修补,比如灯下给行者缝虎皮裙,比如念咒时带着不忍的严厉,可毕竟还是个有主角光环护体、别人铺好了路自己只管沿着既定路线往前走的金蝉子。
周星驰西游系列,我总认为是源于疑惑,意在解惑,其中的唐僧也是很有意思的。《月光宝盒》和《大圣娶亲》讲的是孙悟空为什么要去取经,且不论这是不是在玩“是梦非梦”的不可靠叙事花样,话痨唐僧宁愿牺牲自己感化徒弟,冷漠唐僧超凡脱俗,不说废话一心赶路。二者虽为配角,却组合出了一个爱徒弟、爱小朋友、爱花花草草、爱人他妈生的人也爱妖他妈生的妖,爱得琐碎,爱得真切,所以才坚定西行的唐僧。
《降魔篇》已经是唐僧本人的传了,尴尬得不行,我却偏偏喜欢。因为它讲的是西行的终极谜团:唐僧你为啥图啥凭啥?仅仅因为师父说这是我的使命,我就没有犹豫地去了,这怕是个笑话;那有疑惑还一定要去是不是个笑话?和尚谈恋爱是个笑话,可是一个立志弘扬大爱的人,心里根本没有牵挂感受不到真切的痛苦,是不是个笑话?拿着《儿歌三百首》打妖怪也是个笑话,可是肉体凡胎历时十九年行程五万里,如果不是确有其事,讲出来是不是个笑话?现实世界充满荒诞,荒诞里总透着真实;辛酸里也会藏着幽默,而真正的幽默总是裹着辛酸。周星驰深谙这一切,因此做得出带着悲剧内核的喜剧。至于《伏妖记》,着力要解释的是师徒关系,但,我不想讲。
还需要补充的就是网络小说《悟空传》和动画片《大圣归来》了。前者的确中二,可是构思和结构也的确厉害。但我最喜欢的不是看晚霞的猴子,不是看月亮的猪,也不是立志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的金蝉子,而是养花看天的痴痴的小师父,带着宝玉一般的意淫纯粹发自内心地欣赏美好、热爱生命。他上路也是为了解惑,但并不是真的有疑惑,而是要用行动去证明自己早已有的结论。
《大圣归来》名为大圣,最惹人喜欢的其实是大圣迷弟“问题儿童”江流儿。听着齐天大圣的故事长大,在人们都把这当作传说时,只有他还单纯坚定地相信着大圣。妖怪也好,神佛也好,畏惧的是大圣的力量,甚至大圣自己也愧于失去了引以为豪的力量。但对江流儿来说,大圣本身意味着的希望和信仰,就是最大的力量,足以披荆斩棘降妖除怪,一路前行。
从历史真实到艺术虚构,玄奘的形象从真实传奇到被神化,到退居二线,再到被揶揄讽刺,甚至被黑化,直到在如今一部分作品中重新被凡人化,其特质包括求知欲、智慧、勇敢、坚定、大爱、话痨、善良,也包括懦弱、糊涂、怀疑、虚伪。这些都是玄奘,又都绝不是玄奘。西游的故事,从一个留学僧的远行求学,变成了打怪历险的神话传说。历史上西行的主角逐渐退居其次,把舞台让给寄托着市井百姓英雄理想的大圣。那个孤单的僧人谦逊地垂手低头,默默地尽着自己叙事动机的责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可不可以再让他成为艺术虚构的主角呢?我想试试。
虽然学的是文学,虚构写作却是我只勉强称得上研究、但几乎没有认真尝试过的领域。我写不好人物,更搭不好故事。如今写出来的,也带着许多已有作品的影子,主要依托于吴老先生的原作,拿了大量琐碎的细节,当作早早埋下的因,把天降大任的宿命论调改得不那么宿命。我注定要去取经,和我因为一些人一些事想要去取经、必须去取经,是不一样的。《西游记》里有许多可爱的妖怪,可是大部分是“上面有人”的,为了圆上九九八十一难,特地奉旨下界作妖,这还有什么意思嘛!取经人是注定的,妖怪们也是注定的,人不自由,妖也不自由,当棋子陪神仙罗汉们玩游戏,这样人他妈和妖他妈都是要郁闷的。
最初动笔是中元节,一个不算节的节。在国外对国内的节日极其敏感,无论大小,都好像在水里养了太久的植物,突然触到了肥沃的土壤,只想不顾一切地用细弱的根抓住。以为在搞德国文学结果被德国文学搞了的人,能伸出去的根只有汉字了,于是想写个可爱的鬼故事。考虑到鬼本身极大可能就是个编出来吓人的故事,以我匮乏的想象力只能做到把“编鬼故事吓人”这个故事敷演出来。猴子从来都是个江湖传说,做了这么多年的主角,被贴上的标签连起来都够翻好几个筋斗了,再多写一个字都是错。那就还让他活在别人讲的故事里,适当有个小动静证明他还在就够了。有了能吓得住鬼还能装鬼吓人的猴子,就想好歹把队伍拉起来。吭哧吭哧直男思维助人为乐的猪精,在河底被飞剑穿心、带着恨意吃了九个取经人早忘了粽子是什么味道的水怪,在第一篇不久后就写好了。重情义惜朋友、嘴上漏风的少年小白龙,是我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贪心不足,想埋太多梗,反而妨碍了故事,写得并不满意。
六篇中,我个人最喜欢的是重阳节的《千里酒》和清明节的《绿瓷瓶儿青砂罐》。这两篇也是写得最顺畅、最让我惊讶于虚构写作奇妙体验的。其他四篇为了团建,只这两篇是纯写妖精的,而且是没有背景没有后台、完全自力更生的妖精——这样有梦想有目标能吃苦肯奋斗的妖精才最可爱啊!木仙庵里几棵老树真的太冤,没要吃谁肉,也没把谁绑来结婚,只是酸了吧唧地谈个诗、挤眉弄眼地想保个媒,怎么就稀里糊涂断了根?没妈的妖怪惨到极致不过像棵草,没干爹干妈的妖怪才真真是连棵草也不如。重阳既是敬老,不如由此开始。吴老先生写的三打白骨精,可以说是百里挑一最精彩的一回,师徒四人各有各的精彩,但对白骨夫人却惜墨如金。能让圣僧恨逐美猴王的妖精,这位白衣小姐姐可是独一个的啊!一把七零八落的骨头成了精,这怨气该有多重,想来生前死后定是都没人挂念的,连清明怕是都不会有人祭扫,说不定连坟都是自己给自己起的。这是读《西游记》时,最惋惜的两回。遗憾太深,以至于这两篇都没有认真构思,只是有个模糊的想法,确定了人物就动笔了。没想到意外的酣畅,根本不需要思考,故事像卷起来的卷轴慢慢在眼前展开,要做的只是找到合适的语句表达出来。就这样,有了附庸风雅的老腐儒,自带香气的红衣小姐姐,还有被怨恨扭曲的冷漠小妹妹。
说的都是妖怪,我到底写了一个怎样的主角呢?我写的不是佛学学者翻译家玄奘法师,不是转世的如来弟子金蝉子,不是奉旨取经的御弟哥哥唐三藏,更不是脓包圣僧唐僧。我写的就是江流,没有使命、没有标签的江流,顺着江流来,顺着江流去,有个看透因果的非主流游方僧师父,不谈禅不说理不念经不打坐,只用一个又一个难辨真假的故事教他用心看世界。想想看,这小子长大了走在取经的路上,正式收徒弟、遇妖怪时,再想起小时候的这些事,该有多感叹。而小时候的他,如果知道这一切奇遇都藏着这样的因果,那眼睛会瞪得多圆。
本来还根据各个妖怪的来历属性列了清单,拟下了好几个题目,但才思枯竭,又不愿勉强敷衍,不如就这样结束。以后如果灵感突袭,也有可能再续一两篇,但此时需要给自己一个阶段性了结。

不过写后记这种东西挺傻的,尤其是连正文都并没有几个人看,又不是出版物。而且这后记写的似乎比正文加起来都要长,也是个笑话了。专门写东西解释自己写的东西,在我看来是最蠢的。就像控制欲过强的父母,生怕自己的孩子受委屈,不信任自己,不信任孩子,不信任他人。故事写出来,其实已经是个可以自己跑的孩子了,不该这么紧抓着两条腿帮它迈步。一来极度不自信已经写明白了想说的;二来极度自恋,不信任别人能看懂;三来杜绝了其他理解的可能。道理虽明白,到了还是难做到。毕竟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
就这么着吧,用一篇文章正式告个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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