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练习

中国人是避讳谈及死亡的，恐怖而又不吉利。

记得小时候我问外婆，人死后会怎样？外婆说，就扔火里炼掉，我说，那多疼啊！外婆说，人都死了，哪还知道疼？

所以，死人会知道疼吗？

会知道冷吗？

会知道黑暗恐怖吗？

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是去年春天奶奶去世时。过春节时，奶奶还可以坐到桌前跟全家人吃团圆饭，大概立春前后，病情一下就不好了。

大家虽都有心理准备，但当真正发生时，还是觉得“突然”。奶奶生病期间，小姑辞掉工作在奶奶家照顾她，小姑跟我说：“我特别怕睡觉，一觉醒了你奶走了，妈就没了。”因为小姑的形容，那段时间我也怕睡觉，或者说每天睡觉前都要想到“明天会有坏消息吗？”

我用自己了解的一点点的医学常识来安抚自己，说不会突发这种状况，但每到入睡前，依然会紧张，依然担心死亡突然来临。

这种紧张，后来用在了我自己身上。

生病之后，虽然理智一边告诉我“没关系，并不危及生命，放轻松一点”，但依然会有恍惚的瞬间，那段时间尤其是入睡前，会问自己“如果没有明天了怎么办？”

怎么办？

没有答案。

手术时做的是局麻，所以全程清醒，过程中还跟主刀医生聊天，我想这适当缓解了我的紧张，或者说让我脱离了紧张，你看到自己在接受手术，而不是选择全麻在某个瞬间“脱离”自己，“脱离”对这世界的感知。

我们怕的，其实是这种“脱离”，因为它不可控，不在计划之内。

电视剧里演的“临终道别”“临终嘱托”在现实里，多半不是真的。人在濒死之际，多半是模糊的，无法表达，也没有办法睁开眼睛，只有吃力的呼吸，直到停止。我不知道在这种时刻，他们是否可以感知到外界？

奶奶弥留之际，我一直坐在她身边，妈妈说：“你跟奶奶说你回来了，让她放心走吧……”，我不知道她是否听得到，我只跟她说：“不管你去哪儿，你不要害怕，你看大伙儿都在身后送你……这么多人呢，你不用害怕的……”

奶奶病了大半年后，终于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无法问她，是害怕？是舍不得？还是觉得解脱？尽管在现实里，我们去研究很多模拟试验，但那不是真的，因为不是真的，所以不能代表“真相”。而关于这一疑惑，真相却被死亡的人带走了。

所谓“鬼知道”，是因为鬼是“过来人”啊。

少年读书时，因为低血压每到夏天偶尔会昏掉，所以那种“脱离”我早早便感知一些，多次反复后竟有了经验，你可以感知到身体还能撑多久，什么时候要昏倒，如何避免，如果不可避免，那么昏倒在哪里安全……

唯一不同的是，昏倒时你清楚很快会醒过来，会有人给你一块儿糖、一口水、拉过来一把椅子，而死亡，是再醒不过来的，因此，没有任何回馈，像黑暗电波的盲音。

身后是一众还活着的人。

他们悲恸、哭泣、难过，料理后事，招待亲客，遵照风俗。

然后，在失去一个人后，继续生活。偶尔想念，或想起。

我们原本以为有很多时间和机会，但却可能在一个转角处戛然而止。我们活过或长或短的一生，但消失于这个世间时，不过半个小时，火葬馆里的人一个接一个被推进去，每个人的时间前后不到五分钟，亲人甚至来不及悲恸和哭泣。

匆忙。

原来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时，是如此匆忙。

生病后，我的性情反而比之前更急了些，虽说“静心养病”，但我忽然意识到——你并不像计划般那么有时间。所有关于未来的设想，并不是缓慢下沉的曲线，它没有轨道没有逻辑没有路径，有轨道的是我们预想中的“生命曲线”，但真正的命运却并不如此行进。

得知我生病后，原本有些未见过面的朋友开始约着见我，我明白对方的心思，我们在这无常无理的际遇里，努力主动创造一点点牵挂和念想。

穆旦先生写——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我们无法练习死亡，因为没有练习的机会，但在见了越来越多的死亡后，我们可以练习对待死的态度，以及，对待生的态度。

其实——能完成普通的生活，已是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