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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短篇小说】米洛拉德·帕维奇——加拉塔的扇子

Visin 2018-06-22 17:04:35

加拉塔的扇子 ВЕЕР ИЗ ГАЛАТЫ

文 / 米洛拉德·帕维奇俄译中 / Visin

回想一下雅典的君士坦丁堡，这将是其中一个君士坦丁堡。回想一下罗马的君士坦丁堡，这将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君士坦丁堡。

如果你在十九世纪末去伊斯坦布尔，东方快船会带你去金角海湾，它把城市划分为不均等的两部分。然后你乘着船被送往土耳其首府的那个被称为加拉塔的地方，你坐在轿子里从码头被抬到佩拉山，到达所有火车乘客的目的地——著名的“佩拉宫”旅馆。有一条国际性的政策，就是到了伊斯坦布尔，得下榻在“佩拉宫”旅馆。土耳其之父基马尔在这里建立了土耳其共和国，阿加莎·克里斯蒂、海明威和布罗茨基等著名作家曾在这里住过。金属牌装饰着房间门，房间里会住上大人物，即使只是短暂停留。如果你有机会住在朝南的房间，就能从阳台上看见如今的加拉塔的塔楼，它是防御链的关键环节，是由拜占庭人、热那亚人、威尼斯人、高卢圣殿骑士和日耳曼十字军长期在此建造而成的。塔旁有一条地下通道，直达海边，而我们的故事就从塔里开始。

数世纪前，一个名叫哈桑-列塔特尔的男孩住在塔下的一条巷子里。每天他捕完鱼，爬上山坡，到达山顶的家，并把鱼递给母亲。有一次，当他走在小路上的时候，三个厚颜无耻的少年拦住他的去路，令他交出所有的鱼，而男孩拒绝了，他们打断他的腿，抢走他的鱼，并在他手里放了根棍子，好让他吃一堑长一智。大夫查看了男孩的病情，耸耸肩走开，说道：

——只有上帝能治，我们只能尽力……

哈桑伤心地哭了。母亲为了安慰他，用羊角梳子梳理他迎风飘动的金色卷发，并轻声说：

“别哭，我的孩子，眼睛总是比腿脚更快，而目光会比人类的思想更快……”

行走对于男孩来说很艰难，而他受雇于一位希腊人去当船员。这个人给了他一艘红帆船，但立刻又说，他们不会用到它。

——为什么？——男孩很是惊讶。

——因为船将在地下行驶，而不是在海上。地下没有风。——他带男孩去了圣索菲亚教堂，但没走进去，而是从台阶下到了很深的地底。

下面有一个充满水的洞穴。没有船走不远。水上耸立无数柱子，撑起洞穴的拱顶。

——这是个水库。它是由朱斯提尼安建的，他和我一样，是个希腊人。——船的主人说道。——为了不让拱顶倒塌，他下令建起三百六十五根柱子，跟一年中的日子一样多。然后他们从这里引水，自那时起每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君士坦丁堡都能从这水库里汲水。

第二天早晨，哈桑收起红帆，把它放在塔里，而他们把船带往水库。

哈桑不停地划船，日复一日地在地下河滑行。他在船上堆起被帝国的居民扔在水库入口的废物和垃圾，其凸显出伟大的帝国首都的体量。他把这些垃圾堆到大地洞最远的角落里。他也为此吃了苦头。他的肌肉因划船而鼓胀起来，而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位魁梧的壮汉。他能用桨把人拉出水面。船头挂着灯，划进爱奥尼和多立克柱的森林里，他已了解了地洞的所有角落。有一次他看见一根不停哭泣的柱子，他在另一处惊恐地发现水中有个巨大的、石头雕刻的女人头颅，其撑起的柱子比另外的都要矮。

——这是美杜莎，——希腊人对他说，——她能用目光下毒。她的眼睛能杀人。当她看向某人的时候，能把他的生命分割为幸福与不幸的时刻。她的右眼目光覆盖所有的厄运和不幸，只能看见坏的事物，而左眼——只能看见好事。因此朱斯提尼安的工人们把美杜莎的头歪斜地放置。你看，柱子支在她的耳朵上。这样她的只能看见人生中好事的左眼就永远处在水面上，而（杀人的）右眼——在水下。危险之眼的毒物无法透过水……然而还是得以防万一。她总是朝一个方向看，那里的亚细亚岸边能看见利安得岛，你们土耳其人称其为基茨。

——美杜莎是活的吗？——哈桑问。

——是活的，也是死的，——希腊人回答。

——如何做到？

——是这样的。她从希腊神话里出来，用目光杀了人之后，又回去。

有时地底的航行引发了哈桑的愁闷。为远离潮湿与黑暗而得到休息，他爬上有着环形阳台的塔顶，在那里的太阳下取暖，与鸟儿交谈，并陷入慵懒。他喜欢喝在蒸汽中精制的“烤”茶，并看向博斯普鲁斯海峡对岸的雾蒙蒙的亚细亚。有时他带来希腊雇主的女儿，并向她展示他的王国。她尽情玩耍，看着散落在塔顶的鸟儿。有一次她突然地亲吻了哈桑，然后从他头上拽下绿色的头巾，并把它举过头顶。头巾散开来，其自由的末端飘扬在风中。

——如果我松开头巾，它会飞向亚细亚，那里是你祖先的故乡。

他微笑起来，吻了女孩。

——你爱我吗？——她问道。

——你为什么想要听我说？

——因为人类的语言——是大地上所有存在的生灵中最为古老的，——希腊女孩回答道。

哈桑将这段对话铭记一生。这几句话在那时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他越来越频繁地爬上塔顶，并待到天亮，有时带着希腊女孩，有时孤自一人，因为他，一个跛子，是很难下去的。他聆听巴尔干的风，它们从他背后的森林里挣脱，奔向塔楼，远远地飞到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上空。他望着鸟儿，它们等待挣脱的风，并与旋风一起飞跃大海，去往亚细亚。他想道：“我为什么不这么做？难道人类不能飞到头巾能飞到的地方吗？这并不是很远……”

但他没有鸟的翅膀。然而某天他有了主意。他拿起雇主的红帆，爬上塔顶，把布料对半切开，并把它们系在手上，挥舞起来。他感到自己像一只鸟，他感到红帆做的翅膀里的风。哈桑知道自己的肩膀具有多大的力量，他感觉他能飞越博斯普鲁斯海峡。他向希腊女孩展示红色翅膀，但她吓坏了。

——别跳，你会摔死的！有个希腊人已经这么死了！——她说着，并跑向父亲那里，求他阻止哈桑。本以为哈桑在船上的他去了塔楼，并用钥匙锁上，钥匙的端部是用一枚硬币做的。哈桑在上面，看向脚下的加拉提亚和君士坦丁堡。准备离开塔楼的时候，他发现门被锁上了，于是重新爬上去。他把翅膀系在肩膀和手上，并开始等待，当某只鸟——阳台上总是有很多鸟，——感到一阵适宜的风，就将飞向高空。一阵狂风袭来，他和鸟一起扑下去，从加拉塔飞向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方向。哈桑，模仿着鸟，随意地翱翔在空中，并不只是挥舞翅膀，而是控制着它们，就像之前操纵船一样。“既然我能统治地底，我也能统治地上”，——他想道，为一切都是如此简单而喜悦。

他身下是君士坦丁堡，所有居民都发现了他的飞翔，并涌到街上去，观看一个有红翅膀的人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上空滑翔。所有人，上至托普卡帕宫里的苏丹和大臣，下至大巴扎集市的珠宝铺里最后剩下的商人，都仰着头站着。会飞的人开始降落。他飞越了在他的语言里被称为基茨的利安得岛，并和鸟儿一起着陆在世界的另一边……他从欧罗巴飞去亚细亚。

他被从未有过的荣耀围住。他们把他领到苏丹面前，苏丹赏给他一个装满杜卡特金币的钱袋，并问道：

——像鸟一样飞的时候，感觉如何？

——能感受到快乐，伟大的苏丹，——哈桑回答道。

——快乐？——苏丹很是惊讶。

——是的。感受到，快乐——是宇宙中唯一永恒的事物。

然后苏丹命人把哈桑带去基茨岛上的塔楼，并从皇室桌上拿了一只贵重的碗送给他做礼物，这是一只中国碗，如果盛上有毒的食物会变蓝。

——这是何解？——宰相问道。——我们是要毒死他，还是保护他免遭毒害？

——你知道什么菜最为剧毒吗？——苏丹问。——你并不知道，——他自己回答了，并追加道：——最毒的菜——是没有毒的，因为碗里是空的。

——没错。但我们为何要这么做？

——如果在我与敌军作战的时候他能飞的话，他也就能落下。你还来不及眨眼，他就已经在托普卡帕宫里了。他会飞进来，坐在我的宝座上。谁能阻止他？你能吗？但你并不能飞。现在你懂了吧？

哈桑被囚禁在基茨的塔楼里，每天桌上都摆满丰盛的佳肴，然后他们为他带来一只皇室桌上的空碗。他们决定饿死他。但哈桑不是因饥饿而死的。他是因溢满空碗的痛苦、愤怒和绝望而死的。碗变蓝了，而哈桑碎裂了，就像偶尔碎裂的船桨一样。

故事中说，当哈桑被囚禁在基茨的塔楼中时，一位爱着他或是仰慕他的女人从加拉塔最有名的工匠那里定制了两把扇子，上面描绘着一个鸟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