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少年游》
我离家出走时,柳浪镇笼罩在一场鸭蛋青的大雾中。人们陷在自己的梦里,难以自拔。人们在梦里自言自语,在自言自语中看见世界。他们看见的世界与我看见的截然不同。一个人忽然发现他在这个世界上走不了多远,悲哀是免不了的。世界很大,但能去的地方并不多,能到达的地方更少。十二岁那年,我孤身一人离开家,赤脚踩上凉冰冰的青石板时,深切地感受到了对世界的无能为力。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我必须跑出来。昨晚脑子里刚蹦出离家出走的念头,一束火花就照亮了我对世界的想象。许多年以来,我的想象力要么在柳浪镇那条窄窄的小河上荡漾,要么在几条窄窄的小巷间徘徊,顶多不过攀上了镇东那棵不知道年岁的香樟。昨天傍晚,正是在这棵不知道生长了几百几千年的香樟树下,我狭隘的想象力给画上了一个句号。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一时间还难以适应,我有些欣喜,又有些战战兢兢。爸妈的反应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应该生气,或者说应该装作生气,但我知道他们实际上是乐意我那样做的。但我仍应该离家出走。我应该把这个句号画完整,离家出走无疑是一个完满的告别的手势。
我并未走远,我刚刚跨过柳浪镇那座笨头笨脑的石桥,我就不知道该去哪了。昨晚在我脑中难以遏止地翻腾了一夜的想象,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我仰起头望望镇东那一脉黛青的山头,几朵水红色的云趴在那儿,过不了多久,红彤彤的太阳就会升上来。可我站在石桥上不知道去哪了,脓包!脓包!我骂自己脓包也没用。刚刚赤脚上路时,浑身充满的愚蠢的自虐的快感也几乎消散,我很泄气地站在桥头。一个人忽然发现这个世界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泄气是免不了的。
十二岁那年我跟大有干了一架,许多年后这件事在我的记忆中依然占据了显要的位置。昨天傍晚,我一拳一拳把大有打趴在地上,我使劲坐在大有身上,我说你知不知道我的厉害你现在知不知道我的厉害?想不到我一向丰富的想象力面对这个梦想多年的时刻,反反复复说的就只这句话。无数次的想象中,我应该有一番英勇盖世的演讲的,可现实只是一橛冷硬的糙木疙瘩。大有脸朝黄土,头顶流出的血与尘土搅和在一起堵住了他的嘴,他张大河马似的鼻孔呼气吸气,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这也有违我多年的幻想,他应该拼命喊叫,挣扎,骂骂咧咧,然后我就可以进一步打击他。可现实只是一橛冷硬的糙木疙瘩。尽管如此,胜利仍令我兴奋不已。我的世界一下子给突破了,我的世界扩大了无数倍,想象力信马由缰,那一刻我简直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事情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
确认大有不会反抗了,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烂泥一般的身体,我一边回头看他,一边往家跑。我跑很远了,他兀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条乌黑的死狗。他身边的那棵老香樟树孤零零的,远方飞回的鸟渐渐清晰了,又忽然消失,藏进香樟树黑乌乌的枝叶间。暮色笼罩着香樟树,暮色浓得像大有头顶流出的血,越来越浓,渐渐凝固成了黑夜的颜色。
可鬼知道怎么搞的,离家老远,我就望见爸爸气势汹汹地站在家门口候着我了。我好不容易在外面打了一次胜战,回家又要反胜为败,我想这世道真他妈有问题。爸爸虽然暗暗为我高兴,他不可能不为他的儿子感到高兴,是他一次次教导他的儿子不能被人揍而要揍别人的,现在他儿子终于揍了别人,他会不高兴?可高兴归高兴,他的一顿老拳还是悉数落到了我身上。
我必须反抗,我必须成为一个大人,跟爸爸一样的大人。我不能娶老婆,我只好离家出走。现在想起来真不明白,那时候怎么一门心思认定离家出走能为我争取到大人的地位。
如果说打倒人人惧怕的大有在男孩子中树立起了威信,那么,我离家出走无疑在女孩子中站成了浪漫的形象。离家出走,这是多么伟大的想象,我不但想了,而且做了,这又是多么伟大的创举!那一阵子,我常常听到女孩子们对我唧唧喳渣的议论,回到家里,妹妹也大大地对我刮目相看了,她看我的目光里总闪烁着莫名其妙的光亮。这黄毛丫头一定跟那些女孩子一样,傻啦吧叽地给我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光晕。本来我对自己有个清醒的看法,给她们这么一弄,我也犯傻了,也以为自己成了英雄,盖世英雄!可惜那时候的女孩子们懂的太少,还不知道英雄需要女孩子的投怀送抱。当然咯,如果她们懂得太多,她们也就不会把我当作英雄了。不过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层。
那段时间,我以为自己喜欢上了住在小镇西边的一个女孩子,舟舟,舟舟,我背书的时候心里都念叨着她的名字。这两个字在我心中温暖如一片融化的春水。鬼都不知道怎么搞的,没过多久,人们就传开了,说我跟舟舟好上了。起初这消息只作为内部参考,可春天是多么适合万物滋长啊,对于流言蜚语也不例外,没过几天,这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满镇柳絮飞了。
我表面上装作受了侮辱,实际对这传闻实在称心适意。我满以为舟舟也喜欢上我了,可丫头片子只是一味逆来顺受的样子,好似全世界的人联合起来欺负她。以前我碰见她的时候,她还会对我笑笑,甚至细声细气打声招呼,现在面对面撞见,她连屁都不放一个。那天我见她一个人站在那棵香樟树下,我朝她走过去,她一瞅见我,立即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拂了拂她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裙子,转身扭着屁股落荒而逃。我站在树下,又羞又气,满脸涨红半天恢复不过来。
我的初恋就这样夭折了,我为此郁闷了好长时间。当我在那间破落的小饭馆,第一次把这桩陈年旧事讲给悠悠和小木头听,他俩笑得脸色通红,悠悠更是笑得趴在桌上,哈哈哈,想不到你初恋就给人甩了,哈哈哈。
悠悠和小木头是两年前搬到柳浪镇的。悠悠的爸爸调到工厂当会计,小木头的妈妈调到小学当老师。悠悠只有爸爸,小木头只有妈妈。后来小镇上就传言,说悠悠的爸爸和小木头的妈妈好上了,就跟当年人们传言我跟舟舟好上了一样,说得煞有介事。我也跟镇上的人一样,对他们作出了同样的猜想。他们是同一天同一时刻出现在小镇河面上的,那时候我刚巧四仰八叉地躺在小镇码头边,模模糊糊地听见两条船从不同的方向摇过来,咯吱咯吱,我一听就知道这是两条陌生的船。那时候我十六岁,十六岁的我对陌生的事物充满了好奇,我立即像受惊的兔子,站立起来,对远方竖起两只耳朵睁大两只眼睛。风生水起,两条船拨开明晃晃的水明晃晃的阳光,从不同的方向朝码头靠近,桐油刷过的船橹摇一下便亮闪一下。悠悠站在一条船头,小木头站在另一条船头,我站在码头,我们三个看见了彼此很开心地笑。我注意到悠悠漂亮的脸蛋上满是兴奋的红晕,我心里一动,这丫头竟然比舟舟还漂亮。后来我很平静地想过舟舟的脸蛋儿,鼻子有点塌,鼻梁两侧生了几粒浅褐色的雀斑,眼睛也过于细窄,算不得怎么漂亮,可见到悠悠以前,她一直是我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想起了舟舟,我心里禁不住有些难过,于是扭过头去看另一条船上站着的小木头。小木头的脸色有些遮掩不住的忧郁,苍白的脸颊在明亮的阳光中一点即破。他看见我看他,很腼腆地对我笑笑。从此以后,我们仨就结成了死党,小木头常常被我和悠悠拉着去做很多鸡飞狗跳的事。
还记得有一次我们拉他去偷大有家的李子,他死活不肯去,后来悠悠说了一句话,这男人害羞呢。不知道这话怎么起了那么大的效用,小木头噌地站了起来,不管不顾就往黄毛家的院子奔去。打我记事起,那座宽敞的院子里就只住着大有和他妈两个人,后来大有出了事情,大有妈妈便成年累月把自己藏在那座院子里。人们只在早晨和黄昏看到她穿一件花花绿绿的睡衣,趿一双歪三斜四的拖鞋,沉默的老狗似的走到镇东那棵老香樟树下又走回来。人们都说大有出了事,她男人从外面赶回来跟她干了一架,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镇上的人纷纷议论,养不教,母之过,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儿,男人在外面的时候,成天关上门找野男人回家压床,儿子不学坏才怪。现在大有把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尽了,看还有没有野男人跟她回家,再怎样的男人也怕招惹上骚狐狸触霉头啊。镇上的人说这话时脸上显出一副主持公道的样子。我听到这话,心里却总有点不是滋味,我想,或许是因为我,大有才会做出那样的事,大有是想报复我。不过大有妈妈似乎不知道也不在乎人们说她什么,仍旧在每个早晨黄昏,无声无息地出了家门,默默地走到村东那棵老香樟树下又走回来。如果她一直这样下去,那小镇今后也就不会兴起那样大的波澜了,可是她没有。
我们一起到了大有家的院子外,仰起脸望树上大个大个橙黄的李子。那李子在小镇上是独一无二的品种,早熟,水灵,松脆,甘甜。有人跟大有妈妈要过秧子回去栽,可活个一年半载不是给虫蛀了就是无缘无故地蔫了,总也活不了。于是大有妈妈又有了一条罪状,骚狐狸才养得出那样妩媚的李子,你看那李子成天伸出头来,诱人哩!我们也给那些李子诱惑住了。盛夏的阳光落在我们仰起的脸上,微风吹过,斑斑驳驳的影子晃来荡去。我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千钧大石沉到了心底。墙不太高,黄土塑的砖头大大咧咧垒在石砌的地基上。我们站上地基边缘,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便望见了院子里的情形。偌大个院子荒芜冷落,野草东一簇西一簇,三五只芦花鸡悠闲地在野草间昂首阔步,门虚掩着,没个人影。我们相视而笑,心照不宣地都用一只手扶着墙,腾空了另一只手伸向枝头,憋住气拧又黄又大的李子。忽然,枝头一个黄熟的李子经不住我们的摇晃,掉进了院子。一石惊起千层浪,那几只目中无人的蠢鸡给李子一吓,抬起头又望见了伏在墙头贼惊贼惊的我们,立即扑腾着短小的翅膀,咯咯咯地聒噪起来,在院子里上窜下跳。我们一时间愣住了,竟没想到逃跑。想起来时,大有妈妈已经杀气腾腾地站在门前了。
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逃回了我家,看看没人跟来才关上了门。幽暗的屋子里,小木头阴着一张脸,悠悠却已经笑岔了气。悠悠拽住我的一只胳膊,虾米似的笑弯了腰,你看见没有?你看见没有?她一面笑一面问我:你看没看见?她究竟想问我看见了什么我全然不知道。悠悠笑了很久,直笑得喉咙里发出咝咝咝的声音,她拽住我的手才放松。她有气无力地坐在床沿,脸红扑扑的,眼睛里有一点闪亮的东西。我感觉她全身都笑软了。我们把偷来的李子在放在床上,半青不黄的一大堆。悠悠一看,嘴角又弯了上去。悠悠和我毫不客气就嚼开了,小木头只攥住了一个李子,犹豫不决地摩挲着,许久,那个李子给他磨得亮锃锃的。怎么不吃?悠悠歪过脸问,怕回到家木头老师拿雷锋叔叔吓你?(悠悠总是喊小木头他妈“木头老师”,“木头老师”喊小木头为“木头”,而悠悠总是极其柔媚地喊他“小木头”,后来我也受了影响,喊木头为“小木头”了。)小木头听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勉强啃了一口手中的李子。悠悠一看,嘴角又弯出了很好看的弧度。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一会儿,我从门缝往外睃了一眼,立即两眼睖睁,双颊燊热。悠悠看看我的脸又看看门外,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小木头的脸更是腾起了一大团明艳的火焰。
大有妈妈推开了门,只对我们说了一句话:这李子还没熟透呢,吃了会出毛病的。她说这话时背对着阳光站在我们面前,我看不清她的脸。她说完转身就走了。她一走,下午的阳光就从门框灌进了屋子,屋子里恍若灌满了明亮透彻的水,水面微波不兴。有那么短暂的一会儿,我们仨一句话也不说,大有妈妈的背影仿佛黑暗的旋涡,把我们的目光和精神都吸进去,我们脸如土灰,所有的力气都如一口气消散在黑暗的背影里,直到背影消失在盛夏明亮的阳光边缘,我们才透过一口气。悠悠忽然又笑了,她把脸埋在我狗窝般的床上,怕我们看见似的,你看见没有?你看见没有?她一面笑一面问。她的肩膀笑得一耸一耸的。悠悠笑够了,笑得身子都软了,重又立起身子,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亮。悠悠和我再次投入消灭李子的战役中,小木头却只呆坐着,一张脸绷得阴沉沉的。他手中仍旧攥着那个咬了一口的李子,嘴里含着一包嚼碎了的果泥,可他只是呆坐着,再也不动手中的李子了。我和悠悠看看他老僧入定般,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这男人害羞呢,悠悠又说道。没想到悠悠这话刚出口,小木头竟然哭了,人高马大的小木头咧开嘴哭了,那包没咽下去的果泥散发出一丝丝青涩的味道,恍如青色的荇藻在水中飘浮。后来我和悠悠常常提起这事,小木头总是轻轻地避过,我想他仍然害羞。不过打那以后,悠悠再没说过这男人害羞的话了。
我十六岁那年,悠悠和小木头的船缓缓摇近了。靠了码头,悠悠像小兔子一样蹦上了岸,小木头则候在船头,一会儿就从船舱里钻出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悠悠和我异口同声地喊她阿姨,她很有林下风度地朝我们虚弱地笑笑,并抬了抬手。她的手还未放下,悠悠就咋咋呼呼地喊开了,爸,猪啊你,船都到了还睡!一会儿就又从另一船舱里钻出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蓬头垢面的,似乎真的刚刚睡醒。他一出船舱就伸手蹬脚,先声夺人地冲我和小木头喊你们好啊,我们也回道你好啊。说完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笑。这时我看见他和小木头妈妈的目光对上了,两人都朝对方笑了笑,没说一句话。这在我看来反倒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我就想他们对彼此是很有那么点意思了,至今我仍然这样认为,可惜天不遂人愿,谁想得到悠悠爸爸会跟大有妈妈传出那样的流言?谁又想得到小木头的妈妈一撒手就走了?
我们仨偶尔会到小镇西边那间破落的小饭馆吃饭,一面吃一面聊,一顿饭往往吃得冷锅冷灶绵延千古。那天晚上,悠悠忽然提议说各人讲讲自己的初恋吧。悠悠说这话的时候正把头埋在一碗牛肉汤里,汤面上浮着一层油晃晃的霞彩。悠悠抬起头来,再次张开油乎乎的小嘴说:各人讲讲自己的初恋吧。
我说好,小木头一句话不说,就算默认了。石头剪刀布,我赢了,我先讲。如果我输了,照样是我先讲。悠悠对我的霸权主义是出了名的。她对小木头却从来体恤有加,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她笑笑说那男人太脆弱了。这句话在很大程度上安慰了我,我宁愿忍受她的霸权主义,也不想被她视为脆弱。我讲完后,他俩近乎幸灾乐祸地冲我笑。许多年来,舟舟是我的一块心病,我不容许别人那么笑她,以前不容许,现在仍然不容许。悠悠和小木头见我沉下了脸,方收住了笑。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见我露出这样难看的脸色,两人面面相觑,都有点不知所措。空气中有一根弦无声地绷紧了。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行走,迈着怔忪的步子。我想,他们并不知道舟舟的事,他们笑的不是舟舟,他们笑的是我,这没什么,我失态了。想到这,我强迫自己在脸上挤出一个青毛桃子似的笑。空气中那根绷紧的弦松了下来。
悠悠近乎谄媚地对我笑笑,然后转过脸对小木头说,该你了该你了,说说你的初恋是什么样子的?小木头的脸上立即火烧火燎的,我?我没什么好讲的。悠悠不依不饶,说你没喜欢过人吗?小木头嗫嚅道,没……没有,小木头的脸红到了耳根。悠悠忽然很生气地说你竟然说你没喜欢过人!悠悠的一双眼睛突兀地嵌在脸上,你怎么能说你没喜欢过人?现在你还说没有,我们都……我们都……悠悠说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悠悠为什么忽然变得歇斯底里,虽然丫头平日疯疯傻傻的,她现在这副样子仍有些不正常。直到她离开的前夜,我才忽然明白了她没说完的话。她看见我看着她的困惑不解的眼神,不由得红了脸,神态也稍稍恢复了正常,不再逼问小木头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那你呢?你的初恋怎样?我问悠悠,我知道小木头一旦不想说什么事,那再怎么逼他也没用。
那我也没喜欢过人,悠悠气呼呼地说。
我听了这话心中很不好受,我想那我们以前算什么?如果你没喜欢过我,那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嘴里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看悠悠的那碗牛肉汤。时光停滞在冷却了的牛肉汤上,幻化出僵硬的色泽,冷冷的时间行走在冷冷的水面上,色泽越来越暗淡,终于由黄昏堕入了黑夜。我们走出小饭馆,许多蝙蝠在我们的头顶飞舞回旋,夜驮在它们身上神秘而忧伤。我们跟往日一样,在小饭馆前分手,悠悠和小木头走同一条路,我踏上了方向相反的另一条路。我想他们确实不知道舟舟的事。他们搬到柳浪镇的时候,舟舟已经离开了。
我跟大有打了一架后,总担心他会报复。静下心想,那天之所以打赢他,完完全全仗了我的狗屎运歪打正着先把一块石头砸到了他脑袋上,全然不像我一开始说的那样一拳一拳把他打趴下。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时间在我的头顶如履薄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有一天我远远地就看见了大有,想跑,脚却不听指挥,只呆呆地站在原地,心扑通扑通地跳,一分一秒等他走近。他脸上一副冷冷的表情,斜斜叼着一根烟,拖着步子走近了,我浑身的血都凝固了,心想拼了,就算死也不向他讨饶。这时奇迹发生了,大有满脸怒火而又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做,走了。我转过身,发现爸爸站在我后面不远的地方。
爸爸能保护我,却阻止不了大有向我复仇。两个多月后,大有把舟舟强奸了的消息像在小镇上引爆了一颗定时炸弹,弹片四散溅开,准确无误地射进小镇的耳朵里,硬生生地钻出血来。小镇一向风平浪静惯了,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大阵战?不出一天,流言蜚语如乌云涌起,把大有家和舟舟家包围了个结结实实水泄不通。两家人都阖紧了大门,任凭人们说三道四。两天过去了,流言蜚语炸了窝,两家人仍没丝毫动静,镇上的人有些沉不住气了,这时,一个人的到来挽回了颓败的局面,重新点燃了人们议论的热情。
来人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按辈份我得喊他叔叔。叔叔是县里的警察。几年前,叔叔曾顺路来过我家一次。那次他也是一个人骑了辆三轮摩托。那时候我还是不折不扣的孩子,脖子上还没长出一上一下的尖尜尜。叔叔回去的时候,我哭着赖着要坐叔叔的摩托,爸妈不让,但叔叔很慷慨地说让他坐吧让他坐吧,我带他绕镇子一周,你们到那棵香樟树下接他。爸妈同意了。我破涕为笑,屁颠颠地爬上了座位。摩托开动了,忽然,妹妹哇哇大哭起来,妹妹大喊哥哥被抓走了哥哥被抓走了,妹妹一边哭喊一边追了上来。我得意地转头朝妹妹做了个鬼脸。摩托开到香樟树下,爸妈已经拉着妹妹站在那儿了。妹妹脸上挂满了泪珠,我从摩托上下来,妹妹便破涕为笑了。
叔叔进了小镇一会儿,就听人喊,抓走了抓走了,就跟妹妹当年喊的一样。随着声音,许多人往镇外涌,我也随了人流奔出去。许多人站在那棵香樟树下,望着叔叔把大有带走。大有低垂着头,两手深深地藏在腰间。眼睛尖的人们仍然看到了大有手上闪闪发亮的手铐。一双冰凉的手铐在初秋的阳光中闪闪发亮。这时,我注意到了站得远远的大有妈妈。她是镇上公认的美人,或者说公认的风骚女人。此时,我却怎么也看不出她那张脸的什么地方算得上美。整张脸全力以赴的是冷漠的表情。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她冷漠地望着叔叔把大有带走,风驰电掣般地带走,不知道摩托的车轮有没有在她的心上碾下一条痕迹,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一双雪亮的手铐。一双雪亮的手铐在初秋的阳光中闪闪发亮。
之后我很久没再见到大有妈妈,她把自己活埋在一片野地似的院子里。再次见到她是在四年后舟舟出嫁那天。
那件事后,舟舟退了学,舟舟同样把自己活埋在自家的院子里。四年后,忽然听说舟舟要出嫁了,嫁到百里外一个小镇。这消息意料之中地在小镇上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不过远远不能跟四年前的相媲美了,面对舟舟,人们的心理免不了有些复杂,表面上也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苛刻。人们的议论是悄声细语的,汹涌的暗流似的,她出嫁了?她竟出嫁了?她也出嫁了?
舟舟裹了一身红,红鞋,红裤,红衣,红盖头,夺目的大红,红得淋淋漓漓如泣如诉,红得像一汪热烈而又寒冷的水。一片红色在秋天的阳光中盛开,那姿态是冷漠的,不顾一切的。舟舟在一片红色中缓缓走出柳浪镇,一片孤独的红色行走在柳浪镇,柳浪镇停滞下来了安静下来了喑哑下来了。在这一片喑哑的平静中,忽然异峰突起。娘家送新娘子的人群中,有人拎了一台录音机,录音机里传出了唢呐的旋律。几年以前女子出嫁还有专门吹唢呐的人,现在唢呐声还在,吹唢呐的人没了。就像姿态还在,投注其中的情感却没了。情感给抽离了,剩下的姿态便有些失真,仿佛隔了十万八千里,隔膜得生疼。唢呐的旋律从录音机里传出来,一声高过一声,像一个绝望的人呼喊,声嘶力竭地高上去,再高上去,快攀到峰顶了,却终于没法攀到,心有不甘地坠落下来,然后再苦苦挣扎,一点一点地高上去,再高上去。那旋律仿佛也是红色的,红得凄凄楚楚哀哀切切,一根细细的看不见的线在秋天锋利的阳光里腾挪跌宕,勒得人生疼。
我很难受地看着舟舟,可她看不见我,在她和我之间隔着一张红得惨烈的红盖头。舟舟被人牵着走出了柳浪镇,舟舟被人牵着上了迎娶的拖拉机,拖拉机开走了,发出平庸的突突突的声音,平庸的声音掩盖了刚刚的一切生机活泼。舟舟消失了,红色消失了,唢呐消失了。柳浪镇在秋天的阳光里安静得有点寂寞。人群散尽后,我看见那棵香樟树下,呆呆地站着一个人,好久我才人认出那是大有妈妈,四年来她老了很多,她怔怔地望着拖拉机消失的方向,拖拉机惊起一团团尘土,在她眼里蒙了一层雾霭。我听人说,大有做下那件事后,她把大有堵在家里揍了两天,她对大有说如果你敢逃跑那我就死给你看。不知道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不过镇上的人都不相信。我也不相信。这一刻,我忽然相信了,我在心里原谅了她。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我想我已经永远原谅她了。
我今年十八岁。我像神一样安静而又孤傲地踱步,我向往无限向往向往冒险向往充满人群的世界,我对自己说你要到地球上走走,我对自己说你要去远方认识一个人。可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哪也没去,我认识的人少得可怜,并且他们随时都可能跟我失去关联。我想我得摆脱这种飘的状态,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像十二岁那年一样,再次对世界感到了无能为力。
我已经不可能离家出走,十二岁的那场闹剧再不可能重演。我已经自由了,父母已经不再约束我,我连逃避的对象都没有了。十二岁的时候,我可以逃离父母;十八岁的时候,我只能逃离自己。但我离不开自己,我害怕离开自己,我只想一遍又一遍地确认自己。
十二岁那年,我离开家之后一路往东,过了一座桥,过了那棵不知道长了几千几百年的香樟树,然后就离开了小镇。我回头望了一眼,忽然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去了。转瞬之间,这种感觉汹涌着从心底升腾,给我肆无忌惮的想象力蒙上了一场大雾,接下来便有些视死如归的感觉,走在路上满脸悲壮的神色。我想我为什么坚持赤脚,你是要告诉爸妈你不是靠他们活着没有他们你也可以活得很好。我想我为什么不把衣服也留下,那是因为没有衣服你走不了。我自己和自己探讨这次离家出走的各个细枝末节。越探讨越泄气,越探讨越觉出自己的矫情,得出的最后结果是离家出走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坐在村外三里多的一棵树下。暮春的空气混杂着青草和西瓜的清香,引得我的胃一阵一阵痉挛。暮春的太阳已然偏西,阳光透过稀稀疏疏的枝叶,落在我的身上,有一点点温暖,有一点点凄凉。时间在阳光中冷冷地行进,随着时间推移,一个念头蠢蠢欲动:爸妈快点找到我吧。这个念头令我由衷地泄气,我狠狠地骂了自己一顿。骂完之后接着祈祷,爸妈快点找到我吧。
后来想起这事常常令我惭愧得无地自容。幸好离家出走的结果跟我预想的相比好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然我会羞愧到死的。可现在我不能离家出走了,离家出走后我还得自己回来。父母再不会把我的离家出走当回事了,在他们看来,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在这个世界上由着自己的意愿飘荡了。我把这个意思跟悠悠说了,悠悠楞了一会儿,叹口气说是啊是啊,一不小心我们就长大了,哪一天再一不小心就老了,说实话我对这个世界总有点惴惴的,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就是觉得不安全。
悠悠说了这话后我就彻底原谅了她那晚的笑,我想这丫头跟我是有些相象之处的,我很想用上“心有灵犀”这个词,可我无能为力,我曾经尝试过,现在都结束了,我和悠悠已经结束了。
悠悠和小木头到小镇后不久,开始在人们的眼中出双入对,他们自己并未戳破两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可鬼都看得出他们好上了。谁想后来传出了悠悠爸爸跟小木头妈妈好上了的流言,事情便有些尴尬。儿女是一对,爹妈还是一对,肥水不流外人田呐。听到镇上人的议论,悠悠和小木头都不好受,尤其小木头。好一阵子,小木头都躲着悠悠。有一次我远远地看到他们在街上碰见,小木头埋着头一句话不说从悠悠身边擦过去,气得悠悠呆在当地干瞪眼。
我后来作了深刻的反省,我是个经不住诱惑的人。小木头和悠悠疏远后,我很想在他们之间插上一脚,我想跟悠悠发生点什么。我隔三岔五地跟悠悠约会,心里既感到兴奋,又感到负罪。我痴迷于这种感觉。就像有时候我会在黑夜里想象各种各样的鬼怪,把自己逼到惊恐万分的绝境,然后安慰自己这个世界很安全你很安全。渐渐地,我和悠悠不大见到小木头了,我想我们很安全。终于有一天,我忽然拉住了悠悠的手,悠悠觑了我一眼,装作没事人似的任凭我拉着,仿佛我拉着的手跟她豪不相干。我拉着悠悠的手坐在河堤上,悠悠看着流动的河水,目光里绽放一大片灿烂的花朵。悠悠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触手冰凉。但我对自己说,我们很安全。
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我想我和悠悠会一直安全下去,尽管这安全有裂缝,但眼不见为虚,我相信那些潺潺流动的河水会慢慢把这些罅隙弥合起来。可是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
那次我们偷了大有家的李子,以为大有妈妈会找我们的父母,接下来的几天过得心惊胆战的,尤其小木头。可一个多星期过去了,屁事没有,大有妈妈把这事忘了。这么一想,我们也就把这事忘掉了。当我们把这事忘掉了的时候,大有妈妈忽然跨个篮子出现在了悠悠家,篮子里装满了水灵灵的熟透了的李子。看见大有妈妈,悠悠一时间惊慌失措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大有妈妈却对她笑笑,大有妈妈对悠悠爸爸说,李子熟了,我给悠悠送些过来,不值钱的,你们别看不上眼。悠悠爸爸跟大有妈妈本没什么交往,连忙推托。大有妈妈也不搭话,只往旁边的悠悠看了一眼,悠悠就对爸爸说,阿姨好不容易摘下来我们就收下吧。悠悠跟我说的时候感叹,那女人的眼神真厉害,刀子似的剜到你心里,让你不得不照着她的想法办事。大有妈妈离开的时候笑盈盈地回头朝悠悠爸爸看了一眼。我让悠悠学来看看,丫头只是笑,学多少次都学不像,最后丫头直嚷嚷不行啦不行啦再学我的眼珠都要掉出来啦。
大有妈妈跟悠悠爸爸搞上啦。大有妈妈在柳浪镇沉寂多年后,重出江湖,小试牛刀,再次应验了那句老话:姜还是老的辣。骚狐狸宝刀未老啊,小镇上的人们议论纷纷,恨得牙痒痒也嫉妒得牙痒痒。大有妈妈再次在小镇的舞台上隆重登场,精心挑选的衣服,浓墨重彩的化妆,眉头舒了,皱纹散了,大有妈妈仿佛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退掉了一层老皮,光彩照人地闪亮登场了。人们以为这女人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可她的路还长着呢,她还没活够她还没美够呢。
大有妈妈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悠悠家,悠悠爸爸也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大有家。悠悠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她竟高兴得飞上了天,认为她爸爸不跟小木头妈妈好了,小木头便不会躲着她了。真不知道这傻女人怎么会这样想。
那天我们又坐在河堤上,我拉着悠悠的手,有一点点温暖,有一点点凄凉。我们静静地看着夕阳落进哗哗流淌的河水里,河面波光粼粼,水红,绯红,绛红,暗红,然后不可避免地沉浸在黑魆魆的沉默里。我和悠悠沉默着,盛夏的时光在沉默中显得格外漫长。我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有什么事正在酝酿,马上就要发生了。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终于,悠悠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悠悠说出这句话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口气散在朦胧的黄昏里,很快消失了痕迹。我望着河水暗下去,最后只望见一片黑暗,自己心里氤氲的一片黑暗。沉默不屈不挠地继续,黑暗渐渐扩散,笼罩住了天地,我看不清河面也看不清悠悠了。手里握着的悠悠的手渐渐冰凉,仿佛握着的是一块冰,冰块在盛夏灼热的空气里渐渐融化,我握住的整个世界渐渐融化,渐渐消逝。我什么也抓不住,我再次发现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无能为力。
我说没什么,我说这是意料中的事,我说你确定小木头会跟你在一起吗?
悠悠盯着黑暗里流逝的河水,说了一句长久回荡在我脑海里的话,悠悠说:关键的是确认想要什么而不是确认能得到什么。
我想悠悠是对的,我颓然地放开了悠悠的手。黑夜在我们之间降落下来。
悠悠和我分开很久了,她又和小木头在一起了,但从那天小木头说他没喜欢过谁,看得出他们相处得不怎么样。我还看得出悠悠确实很喜欢小木头,没心没肺的悠悠怎么会喜欢上性格内向的小木头的?每次看见悠悠看小木头的眼神我就纳闷。悠悠仍然时常拉我和他们去小饭馆吃饭,但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了一些结,谁也不愿碰的结,谁也没法解开的结。就是悠悠和小木头之间,我也感觉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小木头常常不言不语地埋头吃饭,悠悠不时发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亮。前两天,悠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又发呆了,发呆的悠悠像个柔弱的孩子,她忽然说我真想跟小木头待在一起啊真的很想。
没想到悠悠说这话后两天就出事了。今天一早,许多人看见木头老师站在悠悠家的门口,既不进屋又不离开,她就那么站着,金竹竿子似的身体立在干净利落的阳光里。远远围观的人中有些暗暗替她捏着一把汗,生怕风一吹,便把她撂倒。面对那么多不冷不热的眼光,悠悠爸爸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他不敢看木头老师的目光,木头老师体弱多病,她的目光也是病态的,幽幽地罩在你身上,天网恢恢的架式。悠悠爸爸不看也知道那目光此刻正罩在他的身上,不动声色,疏而不漏。
下午,类似的戏剧再次上演。不过剧场设在了小木头家的门前,演员换成了木头老师和大有妈妈,形式也由无声剧改成了有声剧。大有妈妈踮起一只脚尖,身体前倾,薄薄的嘴唇抹了口红,从厚厚一层粉白中凸出来。人们远远地看见一朵红色的火焰在淡淡的阳光中跳动,细看才知道那是大有妈妈迅速开阖的嘴唇,什么见不得人露不得面的话都跟鲜活的鱼儿似的从那朵火焰中迸出来,兴高采烈的,欢蹦乱跳的。大有妈妈明显沉寂得太久了,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对手,自然拼了十成的功力,不然岂不让人看扁了?可惜她估量错了对手。木头老师对她的詈骂听而不闻,只将一双病态的眼睛幽幽地罩住了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大有妈妈落了下风,吃力却不讨好。大有妈妈心里自然也明镜似的,她不能容忍这个女人不声不响地就占了上风,她骂得更加起劲了,越骂越花样百出,越骂越不堪入耳。可如此急切,就显得卖弄技巧了,上风仍然给木头老师占了。小木头却看不出两个女人心底里的计较,他已忍无可忍,平日里很懦怯的小木头已忍无可忍,他气鼓鼓地冲出了门,举手就要煽大有妈妈一耳光。这时另一名演员很尽职地及时赶到,悠悠爸爸及时抓住了小木头高高举起的手。剧情在这一刻急转直下。木头老师仍然将病态的目光幽幽地罩住了大有妈妈,可那目光已经涣散了,没有力量了。大有妈妈也不再骂了,她知道她赢了。
一切的高潮过后总是风平浪静。风平浪静中又孕育着不知道的危机。这一天之后,小镇又静了下来,小镇静了下来但又暗暗孕育着什么,人们不知道,人们好奇地等待着。
几天后,悠悠又和我坐到了河堤上,不过我们没拉手。我们看着落日在河面上幻化出绚烂的颜色,看着河水马不停蹄地流逝,看着黑夜不可避免地降下来,悠悠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悠悠说小木头不理我了,小木头说他恨我爸,小木头说让我别再去找他了。悠悠又说可是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说到后来,悠悠反反复复说的就这句话: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我忽然想起悠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拽住我的手问我,你看没看见?你看没看见?我不知道悠悠想问我看没看见什么,我也不知道悠悠为什么老说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我像傻子一样瞅着眼前的河水,像傻子一样皱起眉头,像傻子一样使劲抽了抽鼻子。我非常想弄明白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对我,对悠悠,对小木头都非常重要。可我清楚一个傻子是弄不明白太多的问题的。我于是只好像傻子一样安慰悠悠。我说悠悠过上一段时间就会好的,过上一段时间小木头会主动来找你的,我保证。我说这话时像傻子一样擂了擂自己的胸脯,我本想说如果小木头不理你了那还有我呢,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我清楚,我并不是傻子,至少我不能成为十足的傻子。
悠悠听了我的话笑了起来,很轻松地笑,昏黄的暮色中,我看得见她的眼里有一点闪亮的东西。
然而事与愿违,事情并没有好起来。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场肥皂剧,不想闹成了悲剧。一个多月后,木头老师去世了。木头老师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跟大有妈妈跟悠悠爸爸一点关系没有,可小镇上的人不这么看,小木头也不这么看。小镇的热闹可以跟六年前相比肩了,经小镇的人们推波助澜煽风点火,一件正常的死亡事件给描绘成了一场地地道道的阴谋。阴谋,这是阴谋。这两个字像子弹一样击中了小木头的脑袋,那根早已紧绷着的弦断了。
我陪小木头为木头老师守夜。木头老师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雪白的棉布,雪白的棉布和棉布的雪白都很安静。我和小木头也保持着安静。按习俗,屋子里燃了一大盆火,血一样的火光静静地舔着我们的脸庞。我看见火光在小木头苍白的额头上舞成决绝的姿态,他咬着下嘴唇的姿态也是绝决的。下嘴唇给他咬得发白咬得出了血,血滴在他雪白的丧服下摆,盛放成一朵朵嘶哑的花。小木头仰着脸,似乎很享受地睇视热烈的花朵在雪白的原野上盛放,脸上的线条越来越坚硬。小木头不让悠悠进自家的门,悠悠都哭了,可他就是不让她进门。他挡在门前,一句话不说,眼神呆滞而瘆人,脸上的线条越来越坚硬。
出灵的时候,小木头披了一身白,白裤,白衣,白裹头,白色行进在柳浪镇的阳光里有些刺眼,白色沉默地行进着。走到路拐角的时候,一个学生家长忽然哭喊了一声老师啊,很突兀地喊了一声便没有了下文。那一声喊夹在前前后后的沉默中有点尴尬。这一声突起,更加显得沉默的平坦,广阔,动人心魄。沉默像一块玻璃,极其坚硬也极其脆弱。出丧的队伍迤逦行走在玻璃上,人人都清晰地看见玻璃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孤独而冷漠。我看见悠悠站在那棵香樟树下,枝叶葳蕤的香樟树不知道长了几千几百年。悠悠似乎变了很多,树荫落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似的。她一直目送着送葬的队伍,目送着小木头,离开小镇,走到很远的地方,走成一长串白色的省略号。
眼前的一切让我恍惚起来,我感觉有些事情重新上演了,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总是反反复复地上演。我感觉脚下的大地有些虚飘。
大有妈妈疯了,在木头老师下葬的那天。不过这只是人们的猜测,人们只是看见她又换回了以前的装束,一件花花绿绿的睡衣,一双歪三斜四的拖鞋。每个清早和黄昏她都会像一条老狗一样踱到村口那棵香樟树下。那一层褪去的死皮又裹紧了她。女人老起来不过一天两天的事啊,小镇上的人们纷纷议论,骚狐狸看来是再骚不起来了,看看那身段看看那脸,都八十岁的样子了。不过议论归议论,谁也拿不出她疯了的佐证。有一天我在村口碰上了她,她忽然咧开大嘴对我无声地笑。我就想,大有妈妈是真的疯了。
可是,谁又说得准呢?
小木头走了,这倒是说得准的,木头老师下葬后的第三天他就走了,第二年清明他没回来扫墓,第三年也没回来。第二年的清明,第三年的清明,悠悠在村口那棵香樟树下望了他一整天,他连一个影子都没露。
他不会回来了。悠悠双手往膝盖上一摊,轻松地笑了笑说,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人都有自己的命。我们曾许多次谈到命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迷恋上了谈论那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我们就那么望着滔滔不绝的河水,从满河霞彩一直说到暮色沉沉。但不久就发现,我们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我们只是在漫无边际的谈论中不断沉迷,瘾君子似的,用虚幻的谈论暂时安慰飘摇不定的自己。后来,我们不由得都为这种行径感到羞耻。这次,我不想进行那种冗长而虚空的谈论,我盯着眼前泛起一堆堆白色的浪花的河水,说,小姑娘别那么悲观嘛,说不定他明天就回来了。悠悠轻轻地笑,盯着自己的手掌,摇了摇头,可是明天在哪儿呢?悠悠说着握紧了双手,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这样毫无疑义地等下去了,明天,我要走了。
我们最后一次进了那间破落的小饭馆。我们发疯似的点了许多菜,其中自然少不了悠悠喜欢的牛肉汤。我很平静地问她,你走了还会回来吗?我知道木头老师死后,悠悠和她爸爸在小镇上生存的艰难。我希望他们能够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可我还是禁不住问,你走了还会回来吗?悠悠很平静地说不回来了,说完很快把头埋进那碗牛肉汤里。她喝汤的时候总是一副很贪婪的样子,像一个永不餍足的孩子。很久,她才把头从那碗热气腾腾的汤里抬起来,她看着我的眼睛里有一点闪亮的东西。
悠悠忽然说你知道吗我已经不是你想象中的我了。她说这话时眼眶忽然红红的,我仿佛听见什么东西在远方破碎的声音。
我盯着她,我说两年以前你就说过一句类似的话,你说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可你是什么样的你却一直没告诉我。
悠悠说我在说那话之前不久堕过胎你知道吗?我和小木头有了一个孩子,一个有无限可能的孩子,然后我们亲手把它杀掉了,我们亲手把所有的可能杀掉了。悠悠说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时间在世界各地行走,不同的表情,相同的步伐。冷冷的时间在那碗牛肉汤上行走,迈着五彩缤纷的舞步。舞步飞旋,飞旋的舞步突然停下来,然后僵硬地钉在那儿。冷冷的时间钉在那儿。
第二天,悠悠走了。悠悠爸爸两鬓星星点点的,站着的样子甚至有些萎琐。我说叔叔再见,他说再见了。然后我朝他们挥手,悠悠也朝我挥手,我们全力以赴地挥手。我看见悠悠的嘴角弯了上去,弯成很好看的弧度。
我站在那棵香樟树下,香樟树不知生长了几千几百年,但它的叶子很年轻,每一片嫩绿的叶子都是一个年轻的生命,阳光照耀着它们,它们很年轻。我忽然很兴奋,说不出地兴奋,我搓着手,想,我二十岁了,我才二十岁,我应该到地球上走走,我应该到远方认识一个人,我应该真实地走入一场斑斓眩目的青春和流浪。可这时候悠悠拐出了小镇,看不见了,踮起脚尖也看不见了,我的兴奋穿过了一条窄窄的隧道,不可遏止地刺痛了一下。
我不可遏止地想起了十二岁那年,十二岁那年我离家出走。我莫名其妙地觉得离家出走能为我争取到成为大人的资格。我在离家三里地的一棵树下饿了整整一天。当爸爸找到我,当爸爸对我笑笑,当爸爸头一回像对待朋友一样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知道这一招奏效了。我和爸爸不慌不忙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爸爸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始终没放下来。暮色昏黄,我低头注视着地面上一长一短两个影子,仿佛看到了电影放映结束后,冷暗的银幕上映出的散场的人群。
(《山花》200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