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风花雪月红尘际,一入空门斩情肠
李筱楼年近古稀之时,长子李文锦先一步踏入了极乐之地,长房太太文锦之母姜氏亦年近七旬,二房姨太太张氏育有一子李文熙,年仅十一,身体孱弱,常以药代饭,三太太郭氏,娶进门尚久,却一直未传香火。
李筱楼自知半个身子已躺入了棺材板,忧家业难续,唯一的儿子李文熙就犹如夜晚窗口的蜡烛,起风之时,晦明晦暗,殊不知哪一天便永远的黯淡了下去。李筱楼心有不甘,为承家业,托媒人将红线牵到了王家,也就是李叔同的生母王凤玲,这爱情从一开始便注定凄婉哀绝,李筱楼与王凤玲的婚姻并不是以感情为基础,而是以利益。
光绪六年(1880)旧历九月二十,辰时,天津桐达李家文字辈三少爷呱呱坠地,李筱楼取其名为李文涛,字叔同,乳名成蹊,出自《史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据说叔同出生之时,大院门外挤满了鱼虾贩子,人声鼎沸,叔同一声啼哭之后,李筱楼只收一挥,要凤玲的佣人王妈拿着一摞铜板散发给门外的鱼虾贩子,那天,大街小巷的流水都汇聚成河,小鱼小虾在往日干旱的路面上蹦跶着,李筱楼这一举不仅做了慈善,乡里乡间也落得个好名声。晚年得子,想必是上天的恩惠。
自此以后,李筱楼对佛教的笃信更进了一步,只是这释伽牟尼再神通广大,也无法更改判官老爷的生死簿,光绪十年,李筱楼油灯枯尽,驾鹤西去,临走前只说了一句话便交代完了后事,“次子文熙承业,三子文涛以兄为父,父亦是师。”李叔同毕竟是庶子,家父走后,她与母亲在李家如寄人篱下,处处看人脸色,唯唯诺诺。长她12岁的兄长李文熙常常将生涩的书籍拿来灌输他,如《玉历钞传》《百孝图》《返性篇》《格言联璧》等等,叔同学的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他不敢反驳,父亲临终前说的“以兄为父,父亦是师”一直在他脑海里萦绕着。
九岁时,李叔同多了一位老师,常云庄先生,从此他的生活中便只有《孝经》《古文观止》《千家诗》《说文解字》《史汉精华》《左传》《往生咒》等等。王凤玲在家寂寞难耐,时常带领叔同去梨园听戏,叔同欣然往之,这是他童年时少有的“娱乐活动”,那舞台上传来的“丹田音、云遮月、荒腔、走板……”,听得叔同了丢了魂,年幼的叔同在心里兀自念叨着“待有一日,众人定为我癫狂。”数年后,文锦妻因风寒而亡,儿媳在出殡前吞金尽孝,那一夜,纸钱如大雪纷飞,叔同涕泗纵横。
成年后的他,喜独自前往天仙园赏戏,天仙园中有一位津门最为出众的坤伶,名为杨翠喜。戏子无意,看者有情,杨翠喜那一颦一簇如千万根羽毛挠得叔同欲火焚身。杨翠喜台上一笑,叔同便在台下兀自乐开了花,杨翠喜台上一哭,叔同便在台下断了肠,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在《霸王别姬》中,袁四爷对程蝶衣说,“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在叔同眼中,杨翠喜也如此。
只是这不谙世事的少年怎能抓住这逢场作戏的风尘女子,几次眉目传情,叔同坠入了枚红色的胭脂谭中,杨翠喜褪下衣裳,曼妙的身体,如光滑的凝脂,如上等的丝绸,那一夜的颠鸾倒凤,叔同刻骨铭心。媒人给他介绍姑娘时,他只道“不愿结婚”,不是他不愿结,他想白头偕老的唯杨翠喜一人。王凤玲又怎能允许戏子步入家门,一声令下,叔同母命难为,与俞氏结为夫妻。
叔同与俞氏貌合神离,即使身有家室,也常常前往天仙园,只是没有了往日的频繁。叔同十九岁时,戊戌政变失败,因刻“南海康梁是吾师”印章一枚,疑康梁同党,携母亲与妻子避祸上海,家道中落,自此与杨翠喜断了来往,二十岁时,加入城南文社,意气风发,提笔挥墨间都是大儒的姿态,二十一岁时,入住城南草堂,与许幻园、蔡小香、袁希濂、张小楼结为“天涯五友”,长子李准在同一年出生。李准出生那天,叔同丝毫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有的只是黯然神伤,客居他乡,心仪之人也不知流落何方,这个生命为何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会在自己的身边度过多少个年头?忧从中来无断绝,遂提笔折成诗句。
梧桐树,西风花黄叶飘,夕日疏林杪。花事匆匆,零落凭谁吊。朱颜镜里凋,白发愁边绕。一霎光阴,底是催人老。有千金,也难买韶华好。
诗落在纸上,题款“李瘦桐”。
二十二岁时,叔同重返天津寻觅杨翠喜,只见天仙园里的舞台道具七零八落,一片狼藉,似乎被人洗劫一空,询问旧时好友方得知,杨翠喜早已离开了此地,现在已是载振王爷的妾,叔同忆起往日的耳鬓厮磨,心中一片怆然。回程的路上,泪洒衣裳,写下了一阙《菩萨蛮》。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
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晚风无力垂杨懒,情长忘却游丝短。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
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阴,朝朝香梦沉。
回上海后,入蔡元培主持的南阳公学经济科就读,叔同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心里放不下的依旧是戏子杨翠喜,他开始流连于风月场所寻找杨翠喜的影子,看戏成了他的主业,读书反倒成了副业。天韵阁是他常去的地方,他在此认识了名扬上海的诗妓李苹香,若说叔同与杨翠喜是肉体上的恋爱,那么李苹香与叔同则是精神上的恋爱,柏拉图式的恋爱,“当灵魂摒弃肉体向往着真理的时候,这才是最美好的恋爱方式。”肉体易被污浊,当灵魂脱离了肉体便实现了纯洁的永生,灵魂的共振远比肉体的交媾更为炽热。也许是因为杨翠喜将他玩弄于鼓掌之间,使得他不会再全身心的陷入感情的泥潭,理性更多的代替了感性,李叔同欣赏李苹香的才华,李苹香则视叔同为蓝颜知己,叔同写了首诗赠予她,名为《赠李苹香》。
沧海狂澜聒地流,流声怕听四弦秋。
如何十里章台路,只有花枝不解愁。
最高楼上月初斜,惨绿愁红掩映遮。
我欲当筵拼一哭,那堪重听后庭花。
残山剩水说南朝,黄浦东风夜卷潮。
河满一声惊掩面,可怜断肠玉人箫。
这一年,他还认识了“雌雄同体”的金娃娃,他本是七尺男儿身,可要是一上台变成了娇羞的雏妓,对于他来说,“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叔同被他碧波流水的身姿吸走了魂,他写了一首《金缕曲》献给了金娃娃。
秋老江南矣!忒匆匆,春余梦影,樽前眉底。陶写中年丝竹耳,走马胭脂队里。怎到眼都是余子?片玉昆山神郎郎,紫樱桃,慢把红情系。愁万斛,来收起!
泥他粉墨登场地。领略那英雄气宇,秋娘情味。雏凤声清清几许,销尽填胸荡气,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无一事,问何如声色将情寄?休将骂,且游戏。
叔同在面对高翠娥时,爱情超越了年龄,此次,在面对金娃娃时,就连性别的壁垒都被打破了,爱情超越了所有的束缚,打破了所有的枷锁,这也为日后李叔同总爱男扮女装唱戏埋下了伏笔。
二十六岁时,生母王凤玲因肺疾病逝于南草堂,扶母亲亡灵回到了天津,将妻子俞氏与孩子安置老家,东渡日本,改名李哀,又名李岸,异国他乡,李叔同的过往成了一张白纸,在同学眼中,他双亲健在,无妻无子,兢兢业业的求学之人。叔同喜油画,画山似能听见微风刮过树叶时的婆娑声,画水似能听见涟漪扩散时轻微的声响,他花钱雇佣雪子当他的模特,雪子起初甚是娇羞,衣裳将美好的肉体包裹的密不透风,久而久之,雪子渐渐对叔同产生了信任,无暇的肉体逐渐袒露在了空气中。雪子的矜持是自然而然的,毫不做作的,似溪水缓缓的流淌,似花朵悄然的绽放,相比于俞氏嫁夫随夫的惟命是从,雪子则多了一份不谙世事的淡然,她就如一颗石子丢入了名为“李哀”的沉寂的湖泊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久,她与雪子结为夫妻。在日本留学期间,他沉迷于俳优戏的创作,他酷爱扮演女性角色,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演的并不是戏,而是“杨翠喜、李苹香、高翠娥、金娃娃”在他回忆里所呈现的模样。段小楼对程蝶衣说,“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那时的李叔同也如程蝶衣一样,戏台上所有的角色都是真实的他,不疯魔不成活。“李叔同的艺术精神里充满着人生欲和生命欲,一旦得到机会,他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和去往,探索宇宙的根本,他深爱女人,以至于想亲身尝试女人的一举一动,女人的心理。”
叔同终究没能如程蝶衣一样将舞台上的戏全然照搬进生活中,他厌倦了,他的性别历险已没有了最初的趣味,他告别了舞台,告别了兰花指,告别了细腻的唱腔。叔同从日本返回上海后在杨白民主持的城东女学中担任教员,并将雪子安置在上海法租界公寓。一日许幻园来访,他眉目紧锁,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声音低沉,悲伤而绝望,他说道,“叔同,我家破产了,我要暂时离开上海,后会……有期吧。”许幻园转身离去,叔同怔怔的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暗自神伤,他想起往日挥斥方遒的岁月早已一去不复返,两行热泪从脸颊滚落了下来,滴在地上,融入到了泥土里。他坐在琴前,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即兴创作出了这首流传千古的词——《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
1912年,李叔同应浙一师校长亨颐之邀,赴任该校音乐与美术教师,与姜丹书、夏丏尊结为好友,闲暇之日,同游西湖,写下游记,“岁月如流,倏逾九稔。生者流离,逝者不作,坠欢莫拾,酒痕在衣。刘孝标云:‘魂魄一去,将同秋草。’吾生渺茫,可谓然叹矣。”叔同多愁善感,他感叹岁月如梭,光阴如流水,人生一世,也不过是草木一秋,无论对往昔,对当今,对未来,何其的珍爱,它们终究会离自己远去,时间是抓不住的。“来日大难,口干舌燥。今日相乐,皆当欢喜。”哪有什么肝肠寸断,哪有什么欣喜若狂,过好今天就够了。
三十九岁,大势至菩萨生日当天,叔同在大慈山定慧禅寺座下剃度,法名演音,号弘一,又于灵隐寺慧明法师座下受具足戒,红尘滚滚也抵不过一袭袈裟。雪子一气之下回到了日本,俞氏断了劝其还俗的念头,与叔同的孩子相依为命。叔同在余下的岁月里,致力于传播佛教,兢兢业业,以身作则,1942年,圆寂于温陵养老院晚晴室,享年六十三岁,尸体早承天寺火花,捡出舍利子一千八百粒,舍利块六百块,由妙莲法师法师供养。
他是三少爷李文涛,是风流才子李瘦桐,是留日学生李哀,是白马参展画家李岸,是俳优戏艺人李惜霜,是教书先生李叔同,是居士李婴,更是佛门弟子弘一法师,他用六十三年过了无数个人生,有人觉得一个身份过完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他却用无数个身份过了无数个人生,其个中三昧想必只有他一人知晓吧,他的一生就犹如在黑夜里绽放的烟火,引无数路人驻足观看,人们意犹未尽之时,他却悄然离去,与夜色融为一体不见踪迹。
参考文献:
- 徐承. 李叔同出家思想探微[J]. 杭州研究, 2009, (4): 101-108
- 廖蕊. 李叔同的传奇人生[J]. 当代音乐, 2015, (8): 11-13
- 苏泓月. 李叔同[M]. 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7. 0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