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一章 关于“赋”的解释
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於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是以众庶悦豫,福应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宝鼎之歌,荐於郊庙。神雀五凤甘露黄龙之瑞,以为年纪。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襃、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於後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馀篇,而後大汉之文章,炳焉三代同风。
且夫道有夷隆,学有粗密,因时而建德者,不以远近易则。故皋陶歌虞,奚斯颂鲁,同见采於孔氏,列於诗书,其义一也。稽之上古则如彼,考之汉室又如此。斯事虽细,然先臣之旧式,国家之遗美,不可阙也。
班固这个论述首先点明赋的源流是古诗。所谓赋比兴,赋是古诗的一种写作技法。另外也提到在上古时期,诗虽然作为文章的一个类型但与政治密切相关,并未从政治中独立出来。很多官方的政治内容都靠诗的形式传达出来。或者说诗在古代是官方文宣的特定文体,伴随着政治变故,诗的叙事也慢慢消失。当大汉初定,一切尚俭,文体质朴,大多不饰辞藻,直到国力强盛乃修礼仪,崇文章。尤其是汉武帝对文章的喜爱尤甚,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汉武帝的文化水平和修养很高,而是自己建立了这么多的丰功伟绩,不说出来多难受。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什么颂啊、普通的诗啊,那里写的下汉武帝的野心。直待文章特达的才士创作的具有铺陈意味的赋出现才能满足君王的胃口。他们写成的赋如锦绣华衣,使人目眩。因此起初的汉赋大多具有政论意味,不过通体还是陈述君王的丰功伟绩,间接描写一些珍玩奇兽,雕梁画栋。虽有讽喻,也值得玩味,并无激烈言辞。
当然班固在这里还是有所偏颇的,直言赋是古诗之流并不是很客观,因为熟读诗经的人可以明显看出,再铺陈的诗也没有赋这个体积,赋走到汉代变成内容这么庞大的一种文体有着南蛮士子的贡献,尤其是屈原的骚体,宋玉的风赋更是开一代先河。因此刘勰都看不过去,在《文心雕龙 诠赋》中说赋的源流是古诗,发展于楚辞。其实要我说楚辞显然对赋的影响更大,不信看班固的另一篇《幽通赋》,全篇兮来兮去,兮本身就是南地方言,所谓口嫌体正直。那为啥班固的嘴如此之硬呢?我猜是因为班固这篇《西都赋》类似于贾迎春的奉命羞题,这种场合总不能丢了皇家的身份,两汉时期,北方中原地带仍然把持话语权和政治资源,必须尊崇儒家正统,而荆楚南蛮之地,屈原的经历和抱负虽然符合儒家王道,太史公也为之记,大力歌颂,但正如刘勰所说其自铸伟词,又如李泽厚的观察,屈原的世界瑰丽多姿,人神共存,保留很多巫史文化,终归是中原文明的外围。因此我朝如此重视的赋断不能沾染土气。这导致西都赋的文感也类似于迎春所作,呆气十足,板正异常,可以说是赋中春晚了。这种赋言辞富贵之极,但了无生气,断没有宋玉巫山云雨的灵动魅惑和雄风雌风的精彩有趣。
其实都说《文选》是文人自觉的标志,也对也不对,文学自觉确实起于贵族子弟的类似于玩票的活动,文选啊、淮南鸿烈啊等等大多类此,但纨绔子弟家学也甚严,总不能完全脱离地位和背景,到底是道德文章、政治文章挥之不去,因此《文选》也难免将政治性的赋放于甲篇,有人可能会说甲乙丙丁之分当是年代之分,那为何宋玉的风赋置于其后。也不是说政治性强的赋就一定会戕害文学性,骆宾王的武曌檄文就写的文采飞扬,王勃奉命做的滕王阁序也是灵动异常。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政治性强的赋最容易忽视文学性,因为受众是君王,有可能文学水平并没有多高,因此语言也好、结构也好太过于炫技肯定是不行的。
在这里谈到的一个很重要的概念需要深入理解:文学性。文学性这个概念很重要但不好说,谈起来比较飘。而且我现在一谈到“概念”这个词就害怕,因为总感觉以柏拉图为首的唯理派的哲学家们在背后盯着我,指责我肤浅,因为在他们那里概念与知识相关,概念是反映事物的本质的,很严格,这个词不能乱用。因此我还是讲一讲我对“文学性”这个词的意见吧,可能并不是十分严格的知识,通俗地讲,我认为文学首先来源于情感的自觉,即表达的欲望、真情实感,大抵是外物感发心智而成。但是情感仅仅是一个引子,同样的情感触动,如何恰当的表达才是文学性需要考虑的,言常人所不能言还在于选择正确的表达方式,厉害的作家你一定能从他的表达方式中感受他的情感,而不是直接从情感到情感。所以在这里我们探讨的文学性是指文学创作和表达的形式,而非情感。可能有人会说那内容呢,文学的内容对于文学性应该很重要吧,不应该只说技巧不谈内容啊。其实文学的内容大多简单而枯燥,不信的话大家不妨把自己最喜欢的小说情节,用自己的话叙述一遍,你会发现你也能把小说的内容说清楚,但是就是没有作者说的有趣,如果有嘴硬的读者,那我有个建议给你,以后读小说只需读别人写的序就可以看到全文的内容了,看电影也只需要看简介就能了解故事的内容了。因此对文学本身来讲,内容不需要多么出色、多么猎奇而在于叙述方式本身,“形式赋予质料灵魂”,你怎么说这很重要,这是能否吸引人的关键。厉害的作家人生经历未必多么猎奇,所遇见的人和事也许和你一样平常,他们断不能像UC震惊部一样天天琢磨一个内容爆炸的大新闻。但由于其出色的论述方式,让你深陷其中、欲罢不能,这种能力就是塑造文学性的能力,也是塑造形式和规则的能力,伟大的数学家一定是诗人,伟大的立法者一定是文豪,形式和规则才给你灵魂,赋予意义。
那在文学性这里首先是塑造语言形式的能力,其次是塑造叙事结构的能力,结构是更深层次的。二流的文学家最多靠虚词艳句取胜,所谓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大师往往是靠结构取胜,比如《水浒传》和《红楼梦》的区别,中国很多文学作品遣词造句的能力很强,画面感很强,视觉冲击很强,比如鲁达锤镇关西这一章语言就很好看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要来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这一段要说内容无非两人斗殴,但施耐庵这一番描写先从两人动作入手,干脆利落,临场感很强,夹杂的语言描写生动的写出两人的性格,硬汉一般的两个人无论施暴的还是挨打的没有一个人认怂,尤其是对战斗后的场面描写想必是删减多次,因为小说无非是大多数人茶余饭后的消遣,不宜过于恶心不卫生,因此油酱铺、彩帛铺既能让人感觉到被打的痛楚和打斗场面的激烈而不致引起生理上的不适,反而更加艺术化,视觉冲击更强,类似王牌特工结尾头颅爆炸处理成烟花的方式,尤其是要特别提起这个油酱铺,鼻子挨过拳或者被伤过的人一定能回忆起那种酸痛感,作者这样的语言表达能够瞬间让读者有同闻共感。
但是中国古代小说语言精湛的背后往往结构不善,小说大多采用流水账的章回体,并没有啥像样的结构,都是照着时间线性单向度的往前推。这也是宗白华之前在《美学散步》里谈到过的,类似于建筑这种凝固的艺术,中国的建筑是时间的大面积铺开,空间结构上并没有很值得称道的地方,其实客观来说佛教的西来还是对中国建筑的空间结构还是有所裨益的,因此熟读佛教典籍的人文学结构的塑造比其它文学家要强很多,而且经识很重的人说话的机锋也不同凡响。
恰恰相反的是西方文明创作的文学形式倒是多的让人头疼,不过我也偷个懒谈一谈西方文明的外围,与我们国家也有个参照。拉美文学近年来引起了我的注意,无论是讨论烂了的马尔克斯还是粉丝众多的博尔赫斯,还是很难让人记住作者名字的2666,他们的文学作品都胜在叙事结构。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当然也美在既真实又奇幻的语言,即便像我这种读译文的读者也能感受到作者语言的巨大魅力,但其更美在独特的叙事结构给读者带来的巨大灵魂冲击,相似的人名安排,类似环状的结构,多个时空线展开、交织,让人存在在多个相交宇宙,但故事好像是一个,结局更像是印第安人的轮回理念。宿命下的生活是如此真实、琐碎、鲜活,像西西弗斯每天都在推细节很真实生动的石头
要说马尔克斯结构取胜还不明显,博尔赫斯无疑就完全是了。讲真我是跟风看的博尔赫斯,而且初看的时候对他小说感觉很差,他的语言像小报纸屁股版面无人问津的作家,平白又没有汪曾祺的温暖有趣,近乎无聊,甚至一度与好友吐槽。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看完了阿莱夫、沙之书等等,经过我反复阅读才发现这是个宝库,这是一个聪明绝顶的,毛姆的机锋跟他比起来简直不像样。这是个做着各种文学叙事结构试验的大师,而且他怕你不懂,基本把创作动机都附在后面,难怪马尔克斯都说每次出游都会带着博尔赫斯的书,这绝不是恭维,一是篇幅不长二是叙事结构肯定启发了很多人,他塑造的每一个叙事结构都可以单独创作一个内容庞大的长篇小说,而且叙述方式之新奇就我的阅读范围来说前所未见,他就像不断发明、兜售文学公式的那种人。
很多时候,人们会将艺术和数学、物理、化学等被贴上实用标签、工业化标签的学科对立起来,认为艺术是空灵的、飞翔的;数学、物理、化学是实用的、呆板的、匍匐在地的。实际上这是一种传统的巫术思维,类似于古代乾者为阳,阳气清而上升,坤者为阴,阴气浊而下降,认为艺术这门学科是多么高大上不得了的学科,跟呆板的数理化没有啥关系。其实呢,关系太大了,艺术的诸多形式和结构全都来源于后面这些学科的指导,很多艺术家精通各种科学,绘画里的透视,音乐里的数学大多跟人们对当时的时空结构的认知有关。由于中国古代科学在理论层次突破很少,只是在一种粗糙的理论结构下把具体的实践方式日益精细化,从而业衍生出了艺术形式的单一结构,人们从未想过换一种方式看待世界,更不用说像西方那种万花筒的各种理论流派。也正是西方这样名目繁多的理论流派才能让库恩研究到如此多的认知结构从而得出范式共同体这样的理论,西方的心灵由最初的关注有限、关注永恒的罗格斯,到对主体的认知、到主体间性的认知,每一次认知的飞跃都带来全领域的革新,而我们中国文化历经几千年来始终难以摆脱类比式的巫术思维。因此西方文学本身的叙事结构更迭快的惊人,与此同时中国是文学语言的韵律、字数这些直观的词句形式更迭。
小说还是后来文学发展越来越成熟的结果,长篇小说的出现使得之前任何的文学形式与它想比都像一个小学生,那么我们真正要谈的赋,结构更是简单的,有些人甚至偷懒思考叙事结构的不同,竟然创作了叙事结构一模一样的两篇赋,这两篇赋还都流传千古,受人追捧,这个后面我们会谈到。
因此我们万不可小视这个文学性,形式在某种意义上会唤醒内容的灵魂。那么我们这篇文章对两汉魏晋的赋选也会从文学性的两个要素出发,至于其内容都是些很古老的东西大多不符合当下的潮流,我们并不会太去深究。当然也不排除有很多的同闻共感,但终究不是我们的目的。关键在于作者是如何呈现并用他独特的话术和叙事结构将你捕获。而且“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可能我们在讲这种文体时会拿一些其它的古今中外的文章做对比,而更突出赋独特的语言和结构,来评价它文学性的高低。当然到底是赋选,两汉魏晋的赋种类繁多,所选到的赋不可避免的会有选择人的偏见,或流俗于世,或刻意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