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节选

无知即力量 三、我没有背叛茱莉亚 “我告诉过你，温斯顿，”他说，“玄学不是你的强项。你在想的那个词语是‘唯我论’，但你弄错了，那不是唯我论。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说是集体唯我论。但那是两回事，实际上恰恰相反。这些都是题外话。”他换了一种语气补充道:“真正的权利，我们夜以继日争取的权利，不是针对事物的权利，而是针对人的权利。”他停顿了一下，有一阵子，他的语气中又有了那种校长盘问一个有前途的小学生的味道:“温斯顿，一个人怎样对另一个人实施权利？” 温斯顿想了想。“通过折磨他。”他说。 “没错，通过折磨他。光服从是不够的，除非他在遭受折磨，否则你怎么能够确定他是在服从你的意志而不是他自己的。把人们的意愿撕成碎片，然后再按照你的意愿拼出新的形状，这就是权利。那么，你现在开始明白我们正在创造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了吗？它与过去那些变革者们设想过的愚蠢的、享乐主义的乌托邦正好相反。它是一个充满恐怖、背叛和折磨的世界，是一个充满践踏和被践踏的世界，是一个随着自身完善而变得更加残酷，而不是更加和善的世界。我们这个世界的进步是向着更多痛苦的方向进步。旧文明标榜它们是建立在仁爱或者公平的基础上。我们是建立在仇恨的基础上。在我们这个世界，只有恐惧、愤怒、狂喜和自我贬低。我们会毁掉其他一切——一切。我们已经摧毁了革命前遗留下来的思想习惯。我们已经斩断了子女与父母间的联系，男人与男人间的联系，男人与女人间的联系。不再有人敢于信任妻子，或者孩子，或者朋友。未来也不会再有妻子和朋友。孩子一出生就会被从母亲身边带走，就像从母鸡身边取走一个鸡蛋一样。性本能将被根除。生育将会像更新一张配额卡一样，成为每年都要例行的手续。我们将会消除性高潮。我们的神经专家正在对此进行研究。除了对党的忠诚，将不再有忠诚；除了对老大哥的爱，将不再有爱；除了因为打败敌人而笑，将不再有笑。艺术、文学或者科学都将消失。当我们无所不能的时候，就不再需要科学了。美和丑之间将不再有差别，将不再有好奇心和生命进程中的乐趣，所有快乐都将被摧毁。但一定不要忘记一点，温斯顿，对权利的陶醉感永远存在，而且会不断增长，不断细化。对于取胜的狂热和践踏无助之人的激动之情会始终存在，每时每刻都存在。如果你想知道未来的样子，想象一下皮靴踩在人脸上的情景吧——永远都是那样。”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温斯顿开口。温斯顿再次想钻到床底下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心似乎被冰冻了。奥勃良接着说: “记住，那是永远的。永远会有脸供你踩踏。异端分子、社会的敌人永远都会有，因此，可以一次次打击、羞辱他们。你落到我们手里后所经历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将继续下去，并且会变得更厉害。侦查、背叛、逮捕、折磨、失踪永远不会停止。这与其说将是一个恐怖的世界，倒不如说是一个欢乐的世界。党越强大，就越不能容忍；反抗越无力，专制就更严厉。戈斯坦因和他的邪说将永远存在。每一天，每一刻，它们都将遭受攻击、取笑、唾弃，然而，它们会一直存在。在过去七年中我和你一起演的这出戏，将会一遍又一遍、一代又一代地上演，但形式上会越来越巧妙。我们常常会把异端分子带到这里来，任由我们摆布，他们因为疼痛而尖叫，崩溃，变得可鄙——最后，他们会彻底悔改，会自我拯救，会主动爬到我们脚下。那就是我们正在筹建的世界，温斯顿。一场胜利接着一场胜利的世界，没完没了地压迫着权利的神经。你开始明白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了，我可以看出来。但最后你要不只是明白它，你要接受它，欢迎它，变成它的一部分。” 温斯顿已经恢复到有力气说话了。“你们做不到。”他有气无力地说。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温斯顿？” “你们没有能力创造一个你刚刚描述的那样的世界。那只是一个梦。一个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 “因为不可能有一种文明会建立在恐惧、仇恨和残酷的基础上。” “为什么不能？” “那样的世界不会有活力，它会解体，会自己走向毁灭。” “胡扯。你总认为仇恨比爱更具消耗性。为什么？即便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假如我们选择加快自己的生命进程，比如，我们让自己衰老得更迅速，到三十岁时就衰老，还是那样，有什么关系呢？个人的死亡不是死亡，你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吗？党是永垂不朽的。” 像往常一样，这个声音又把温斯顿打击得陷入无助的境地。此外，温斯顿担心如果他不同意奥勃良所说的话。奥勃良会再次扳动仪表的控制杆。然而，他无法保持沉默。没有争辩，没有任何支撑，只有对奥勃良说过的那些话的惊恐，他开始无力地进行反攻。 “我不知道，我也不介意。总之，你们会失败，某些东西会击败你们。” “我们掌控着生命，温斯顿，无论在哪个层面上都是。你在想某种叫作人性的东西，我们的所作所为会激怒人性，因此它会反抗我们，但是，人性是我们创造的。人的可塑性是无限的。或者你可能还在想你原来的想法，你认为无产阶级或者奴隶会起来反抗我们，推翻我们。放弃那种想法吧。他们就像动物一样无助。人性就是党。其他都是外在的——没有相关性。” “我不管，到最后他们会打败你们。早晚他们会看透你们，然后把你们撕成碎片。” “你看到什么迹象表明那样的事情会发生吗？或者有什么理由会发生那样的事吗？” “没有。我相信那样的事会发生。我知道你们是会失败的。在宇宙中，有些东西——我不知道，有些精神，有些法则——是你们永远没有办法逾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