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
夏商打了个哈欠,天色不早了。
他紧了紧裂了几条小口的深褐腰带,夕阳在山,鸟兽归巢。该回去了。暮色里一声唿哨,一条后腿上缠着白纹的大犬从灌木丛中窜了出来,端得是好猎狗,皮毛油亮如漆,腰背筋肉虬结,齿间还衔着一只还未断气的金花鼠。它放下猎物直冲到夏商怀中,眼里却挟着一丝歉意。
二者颇狎戏了一番,远看却像两人还是两狗在摔跤。
夏商搓了搓狗头,嚷道:“你害羞个啥,挺大的咧,我倒没你有本事,连个猎物毛也没抓到一根。”
黑犬嗷呜了几声,打了个滚,又绷起身子窜到了夏商前面。夏商向后捋了捋毡子似的乱发,他望着黄昏中的远山,叹了口气,绷了绷弓弦,快步跟上了共工的步伐。
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夏商随手摘下一片鲜嫩的白杨树叶放进嘴里咀嚼,浅青的渣子混着汁水漫在他的舌面上。他边嚼着叶子边打了个尖利的鹰哨,一只瘦削而沉默的猎鹰打着旋儿落在他的肩头。倒不像和共工的亲昵无间,祝融只是歪着伶仃的脖子和他对视了一眼,便一根一根整理起同样乌黑的羽毛了。如果说共工是他四条腿儿的兄弟的话,那么祝融就只能算某种同伙了,这家伙在自己吃饱前是绝不会认真出工的,瞧这飞禽眸子里都透着一股狡猾劲儿,天知道当年夏商是怎么和他达成某种协议的。难道他也是冲着那棵神树来的?这些日子以来,夏商都把神树的事儿看淡了,可想起来还是悔意混着往事和旧日的温柔浮上心头。暮色吞没了共工的黑尾巴,他像一粒趋光的昆虫向着太阳沉没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他搭建的临时营地。
到得营地,他先检查了生在营地洞口的那几株野苗,野秧子长势茁壮,夏商兴奋地搓了搓手。看来这段时间不算耽搁。洞里还有之前打猎剩下的熏肉和一点野果块茎,虽然所剩不多,饥一顿饱一顿的窘迫光景日渐迫近,但眼下还是能喂得起这几个飞禽走兽的。生火造饭不在话下。
拾掇完了明日的吃食和猎装,夏商靠在洞壁旁睡着了。火苗哔哔剥剥地呼吸,将木柴烧灼出一股焦香,他热腾腾的梦里全是修姬和他们仍未出世的孩子,直到天边一道滚雷将他唤醒。夏商暗骂了一声,起身向外张望,雨幕正顺着夜空向下延伸。想到那几株野苗或许不耐雨水,他身披蓑衣径直走出洞口,共工却对着远处的林子吠叫不止,夏商心下一疑,抄起一根未熄的木柴藏在蓑衣袖下,跟着共工钻进了林子。
穹隆中又划过几道闪电,映着那人苍白的面庞。夏商心下一惊,将火把向前凑了凑,只见一个瘦小得仿若遭了瘟的鸡的身形栽在一棵榆树下。共工倒安静得出奇,围着那人嗅来嗅去。她好像意识到了生人举着火凑在她面前嗅来嗅去,半阖着的眼里流转出几丝淡蓝色的生气。她慢慢撑起手腕接了几滴雨水,便终于脱了力昏死过去。
怎么又是水啊。她心想。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清澈的阳光洒在她脸上,她缓缓睁开眼,只见一条黑犬正趴在离她数步远的洞口晒着太阳。她在一丛干燥的蒿草里坐直身子,扶着洞壁踉踉跄跄朝着洞口走去,那个疑似救了自己的男人正在晨光中缠着弓弦。
“你醒啦。”他忽然转过身,浑身透着猎人该有的机警与干练,漆黑的双眸让她感觉有点陌生。
“……嗯。”
“刚把你捡回来的时候跟个小鸡崽儿似的,没想到还是个女的。”
她沉默不语。
“姑娘家家的跑这深山老林里做啥?”
“找人。”
“哦?”男人又回过身去盯着弓弦,“长啥样?”
“大哥你要往哪边去呀?东还是西?”她故意没接话茬,边问边捋了几下银白的头发。
“我劝你还是说实话,”夏商突然抄起一支箭对着她,左手抓着一根银白的羽毛,“我这把弓,不管是人是兽我都射穿过的。”那根羽毛是他在榆树底下发现的。
“你怀疑我又何必救我。”她故作镇定地说道。
“说吧,想找谁。这里什么形状的猎物我都抓过。”
她沉吟了一会儿,直到男人的身子完全遮住太阳。
“你……见过一只白色的……乌鸦么?”
夏商眉头一皱,心想“我倒是希望我见过……”
她撅了噘嘴,道:“我叫银蔚。”
“我是夏商——你在找一只白色的乌鸦?”
“对。找不到我就继续往东走。”
夏商指了指日出的方向,黑白分明的山脊就像一头沉睡的巨兽。“你知道你在说什么?看看那座雪峰,连鸟都飞不过去。”
“所以,我希望您能帮助我。”
“你懂什么?那山巅再向上就是神的王座,没有人可以借着神的座位登天。就算你,这个小妖怪也不例外。”
她的蓝瞳流露出悲伤与追忆的神情,“西边,我从西边来。有一天发洪水了,就像全世界的海水都从天上倒灌进地上每一片山谷每一座洞窟,大水甚至浇熄了太阳。大船在巨雨和海浪里颠了好久,直到有一天,老船主说水该散了,派他出去找褪了水的陆地,再也没回来。他明明笑着和我说他出去几天就回来的呀……他还说……要找块好地才能盖我们葡萄藤嫩叶撘成的新家……”说到动情处,几颗泪珠摔进土里。
“所以你就要往东寻遍每一寸土地?”夏商朗然道。
“多高的山我也飞得过,多深的海我也填得平。”
夏商眼珠骨碌一转,“帮你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你说,我应便是了。”
“过了不周山之后,帮我给我家带些东西。”
“你的家在山的那边?”
“不错。”
“那为什么不直接回去?”
“戴罪之人嘛。”夏商苦笑了一声。
一声尖利的啸叫,夏商仰头注视着远山和祝融。他紧了紧猎装,带上不多的家当和食粮上路了。他曾在心中问自己,就这样走回头路值得么,不过看着差不多到他胸口高的银蔚不顾一切的眼神,他便放心下来。只要跨了山,她一定会送到的。二人一路上边狩猎边采集,数月便抵达山脚。如若有仙人悬在群山上空,便会看到各条山脉盘亘而成巨大的死结横在大地中央。而两粒灰尘正蹒跚着向死结的核心挪动。明天就要上山去了,他们俩决定找一处避风的山坳作最后修整。
“明天就上山了,前面的路我也没走过。”夏商边打着燧石边嚷道。
“嗯嗯。”银蔚靠在一棵一人高的树旁若有所思,那树枝子上还绽着灿烂的黄花。
“你眼神可真不赖,有时候我连猎物影子都没碰到,你把它们饮水地都摸出来了,可顶得上半个祝融啦——诶,没想到这里还生沙棠。”他伸手去摘生在树窝窝里黄花底下的果实。夏商心想,就这样一只人形猎鹰蹲在自己肩上也不错。
“嗯。”银蔚往旁边让了让,祝融落在她脖子上干咳了两声,像是猜透了夏商的心思。这家伙,对他一脸嫌弃,和银蔚倒是熟稔得很。
“给,”夏商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皮囊,囊里装着麦粒,“你先揣着。”
“这就是你要我捎回去的东西?”
“对,还有,”夏商从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布,他把布摊开,一枚黛青色的鳞片躺在麻布中央,小指甲盖大小,通体呈楔形,闪着金属的光泽。
“这是什么?”银蔚把脑袋凑上前去。
“指路石。”鳞片正在夏商手里微微挪动,就像微风拂过的树叶。“鳞片往前凑的方向就是孩儿她娘所在的地方。过了山尖儿,你就用这个指路——这也算是个凭证了。”说罢夏商用两个指尖捻起鳞片,以他这粗糙指节最大的温柔把这枚鳞片掰作两半。“听说从不周山顶一路向东,会经过一个四条河流发源的地方,你挑里面最向东的那条河沿着河床走,也能到我们那儿。”
银蔚抱着膝盖蜷在火堆旁,她注视着跳动的火苗,火光将她的眼眸烧得亮晶晶的。“夏商,给我讲讲你自己吧。”
“我?”夏商回过头来,“我有什么好讲的。”
“讲讲你的家乡,你的婆娘,还有你一路向西的原因。”
“那为何不先讲讲你自己。”夏商盘腿坐在地上,把自己的身子倚在岩壁旁。
“我都说过了嘛。不过我建议你上山就别下来了。洪水,真的快来了。”
“没关系,我会游泳。”夏商绽出一个痞气的微笑,“我要往西,一直往西,尽头有一棵比这山还高的神树,砍下一条树枝带回来就能回家啦。”夏商的眼睛里满是憧憬。
“为什么?我从很西边来,从没见过这棵树。”
夏商心下一凛,决定还是先不要告诉她比较好,“犯了错就该受罚。”他搪塞道。此时共工忽然从外面冲进来,甩了甩湿漉漉的毛发,趴在火堆旁咻咻喘着粗气。银蔚望了望天色,绵密雨丝正将天地粘合在一起,喃喃说道:“最开始就是这样的雨……”
雨下了一夜还未停歇。他们带着湿气和少许疲惫上山了。夏商拄着一根用苦杨树枝子做的登山杖,抱怨道:“这破地方平时一个月也挤不出来几滴雨来,赶上爬山倒没完没了了——咱们爬的这个山叫不周山,是整个昆仑丘最西边的一座山峰,应该也是最凶险的。山上奇怪的蛇虫鼠蚁不计其数,我能做的就是送你到不周山顶护你周全,再往前我就会触怒神了。”
银蔚的眼睛有些空洞,没接夏商的茬,“咱们快走吧,雨停不下来的。”
“在你故乡,就是这么大的雨发了洪水?”夏商挠了挠脑袋,雨虽然没停,但是雨滴落在手上就像一阵微风。
“雨越下越大,下了好多年,海浪也发了狂向地上涌。”
夏商又不明白了,问道:“海浪是个啥?”
“海就像一千一万座湖泊拼在一起,没边没际的。”
“我没见过,但我们家旁边有条大河,发起水来也可凶嘞。”
“要不是家毁了,谁也不想背井离乡。”银蔚用手心探着雨势,凄然道。
二人缘着坡面,行了数日,眼看着面前树木越来越矮,从苦杨到灌木,再从灌木到长满昆仑蒿的草甸子。山里风大,雨水顺着山风直沁到人骨头里。不知怎么,今天祝融显得格外焦躁不安,不停在夏商头顶上打转儿。
“咱们都爬到这么冷的地方了,还有蚊子?”银蔚道,“总感觉我耳边嗡嗡的。”
夏商嘴里叼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草杆儿,说道,“人到高处就容易喘不过来气,”夏商漫不经心地从腰间拽出来草杆儿,“这叫薲草,解乏的,来根儿尝尝?”
银蔚用表情拒绝了他的好意,“我又不是人,经常在高处,可从来没胸闷气短过。”
他干笑了两声,道:“还真忘了,你和祝融才是一家的。别看他蔫了吧唧的,火气可大着哩。不过这小子今天也真奇怪,这两天下雨,这家伙能不飞就不飞,今天倒转个没完没了——你说感觉耳边有嗡嗡声?”
“对,像蚊子,又不太像……更像蜜蜂。”
夏商的耳朵条件反射般动了动,“蜜蜂?多远?”
“……我只能感觉,朝我们来了。”
地平线上忽然蒸腾起一片灰色的尘埃,就像连绵的雨水起了杀意。
“……趴下!”夏商喝道,一把按着银蔚的脖子和她一起卧倒在蒿草里。
银蔚整个身子被夏商暴起的大手直拍进泥土里,她看见身旁伏低的共工正哆嗦着嗅着鼻下的草根,便强忍着没有用手抹去挂在脸上的土末子。蜂群近了,翅膀振动的声音笼罩在他们头顶,似乎雨水都被它们遮住了许多。她以极细微的动作偏过头,只见夏商面向她侧躺着,手腕正缓慢而有力地撮合。
“他妈的打不着火儿……”夏商咕哝道。
“你要干嘛?”银蔚冲他比着口型。
“废话,点火!”夏商无声地吼道。看样子银蔚倒比他冷静得多。“祝融呢?祝融哪儿去了?”
银蔚费力地抬头寻找那只黑鸟,却被成群的黑鸟吓得张大了嘴。每一只乌黑的蜂都至少比祝融大了半圈,翕动着半透明的膜翼,蜂刺上泛着冷光。以她非人的眼力甚至看得见每只巨蜂一张一合的颚片,似乎叫嚣着要把一切目力所及的生物撕碎。
一声號响彻半空,穿越蜂鸣劈在他们脑袋顶上。群蜂便如渴血的蝙蝠寻声拥去。
夏商猛然站起身,那声音不言自明。它总是沉默,沉默地蔫儿坏着,蔫儿坏着吃独食,让他都忘了祝融也拥有一副鹰隼的喉咙。
银蔚也站起身,只见黑鸟引着群蜂向山下飞去,就像一只被鸟笼追逐的麻雀。夏商拈弓搭箭,却迟迟未发。银蔚心想太迟了,就算他百发百中,这样一只一只射下来根本来不及救祝融。还是他打算将蜂群的注意力重新引回他们身上?
他伫立良久,直到箭羽都被雨打湿了。弓弦张紧成圆月,他搭箭的手却在抖。
银蔚正纳闷他的迟缓,一扭头却好像瞥见了祝融的眼睛。
原来祝融也拥有这样的眼神,悲伤和愤怒里藏着温柔。
就像许多年后那颗灼热的太阳。
祝融在空中折出了一个锐角,径直刺进了混沌的蜂巢。群蜂尖叫着向前拥去,将自己挤成一枚黑色的球体。
箭矢轻轻划开空气,剖开雨幕,和冲刺的祝融撞了个满怀。
小麻雀化作一团耀眼的火光,直将鸟笼烧作一滩木炭。
火在夏商赶到之前便熄了。昆仑蒿早已吸饱了水,在化成灰的尸体底下咝咝冒着白气。共工舔舐着祝融的遗骸,不知道是想把那撮碎骨舔舔干净还是用口水重新拼起来。夏商轻轻捻起一枚纯黑的羽毛揣进怀里,踩着脚下烧焦的骨头和蜂刺,自言自语道:“上次是白鸟,这次是黑鸟,我总是射错目标。”他佝偻着身子,背影在细雨里就像一条饥饿的野狗,“但我又怎么可能射错呢?我可是……羿的子孙啊!”
“夏商……”银蔚将手搭在他肩上。
“走吧,”他转身敲了敲银蔚的脑袋,“趁陆吾发现我们之前。”眼睛仿佛生了锈。
他们迈过了雪线。雨滴逐渐开了花,纷纷扬扬洒在银蔚肩头。夏商告诉她,那些东西名叫钦原,成群结队,嗜食鸟兽,人被它们螫了凶多吉少,它们有一个缺点就是膜翅易燃,而祝融本不是凡鸟,它的血液极其易燃。祝融也懂得自己的用处,便被夏商射穿心脏,自愿作了点燃钦原的火炬。那陆吾是整座昆仑丘的山神,还兼管天上九域,他本被流放到不周山以西,照理来说是不允许攀登不周山的,所以不周山顶也确实是他的极限了,再往东就会踏进昆仑丘的核心,陆吾也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说,”银蔚把手抱在怀里说道,“那些钦原会不会就是陆吾派来的啊?”
“不可能,”夏商正喂着共工冻肉,“钦原那种蝼蚁神可号召不来,或者对他们来说,进行这种细微操作的难度要大于直接一道雷劈死我们的难度。”
“我总觉得有点太巧了。”银蔚道,“钦原怕火,而祝融就是颗燧石,这简直就是天敌——你是从哪把祝融捡来的?”
夏商心下一凛,“是陆吾送给我的。他说我知道你从哪里来,这两个家伙对你都有些用。”
“你见过他?”
“不错。”
“那难道他早就知道你要重回不周山?”银蔚舒了舒筋骨。伤好得差不多了,她正在为即将到来的一个人的远足做准备。
“我从这里走出来的时候就碰到过钦原,不过那时遇到的数量远没有我们遇到的那拨多,我用弓和火石就把他们解决了。”夏商蹙着眉头,心中仍感蹊跷,“可能他也觉得有备无患吧。”
银蔚停住了脚步,太阳正透过峰顶的岩石和沉默的雪片闪着苍白的光。这里已经足够高,高到可以顺着日光远眺云雾里的主峰玉墟山,高到仿佛可以一眼望到夏商的家乡。
她忽然转过身子,盘腿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抬头盯着夏商,冰蓝色的眼眸里满是狐疑和不满。
“很感谢你,夏商,但是你还有事情瞒着我,关于银乌的。”
“银乌?”
“我一直寻找的伴侣,另一只白乌鸦。”
“你们天生就有一副这么好的眼睛么?”夏商朗然笑道,随即盘腿坐在雪地上。
“每一点点关于他的线索我都不可能放弃,也请你理解。”
“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母乌鸦。”
“洗耳恭听,蠢猎人。”
夏商面色如水,深褐色的瞳仁逐渐被浓重的记忆笼罩。“许久以前,有两个男孩,骄傲的望羌和他的朋友与对手,夏商。他长于射技而望羌更善长肉搏,他们两个经常一块出去打猎,没有飞禽走兽能在他们眼皮底下生还,他们两个是整个部族最有威望的年轻人。老族长年纪大了,需要选出一个年轻有为的继承人带领族人饱暖一生。两个心比天高的年轻人自然成为了彼此唯一的竞争者。老族长带着他们来到海边找东王公比试,东王公告诉他们谁能第一个找到并射死一只东方的白乌鸦,谁便继承轩辕的锄头和宝剑,成为部族的领袖。”
银蔚绷直了身子。她怕她不得不在雪山上和仇人生死相搏。
“他还说,这是天意。”夏商好像并没注意到银蔚,仍自顾自讲着故事。“夏商心下一喜,他对自己的弓术有信心,他可是那位传说中射落九轮太阳杀死旱魃的伟大的羿的后代。二人踏上了寻找白乌鸦的旅途,可这却并不简单。他们一路来到了东夷的地盘,找到的全都一身黑羽毛,比祝融还黑。”
“直到有一天,”夏商捋了捋共工的头,“那是个大晴天,晴得好像满天都挂着太阳,他们来到另一片海边,忽然看见大海深处生着一棵连天的巨树,那树比这山还高,开枝散叶,就像一座神邸。夏商眼力好,正瞧见一只乌鸦躲在树杈间,亮得刺眼。他身后望羌还在呼唤他,他没有理会,忍着强光拈弓搭箭。他莫名感觉箭已经射中那只乌鸦了,他几乎是眯着眼睛目送着那支白羽箭溜进乌鸦的心脏。此刻他无悲无喜,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部族甚至整个炎黄联盟的领袖,就像完成了一项任务,他终于可以回家见见他的婆娘和不知出没出世的孩子。”
“后来,天就黑了,”夏商的眼睛逐渐恢复了神色。“就像深夜将火把熄灭那么突然。我眼睛上甚至还挂着那乌鸦的残影。我和望羌一个举火把一个狩猎,不知所措地过了几天,就像两个被族人抛弃的野孩子。可能十天?望羌这怂包还哭了,奇怪的家伙,以前野猪牙扎进他肉里他都不吭一声的。”夏商将盘起的腿伸直,接着说道,“后来,西王母来了,她问我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么?我说,犯错?我完成了任务,怎么谈得上犯错?她说,我把三足金乌射死了。你说好不好笑,”夏商问道。
“怎么?”银蔚的身子逐渐舒展起来。
“就好像当年没死在羿箭下的太阳就必须由他的子孙补上这一箭似的,逃不掉的。”夏商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积雪,“她和我说,金乌她可以想办法,但是我犯了错,必须受罚。”
“所以你就被流放到昆仑丘以西,去找西方尽头的神树?”
“对,这就是我的秘密,我们曾经拥有同样的目标。前面就是山顶了,我只能送你到这儿——这个,你拿着。”夏商从口袋里翻出一颗李子大小的酱红色果实,他给了银蔚一颗,喂了共工一颗,自己咬了一口。“这叫沙棠果,听说吃了人就淹不死。既然你那么肯定洪水将至,”夏商对她笑了笑,“那就努力做一只死不了的妖怪吧。”
“嗯。谢谢。”银蔚咬了一口沙棠果,一股奇妙的酸涩味儿涌遍全身。
银蔚终于展开她银白的羽翼,雷击的伤痕在她的后背留下一道十字,她鼓起翅膀腾空而起,崇山峻岭仿佛已被她抛在身下。
“我才该谢谢啊。还有,”夏商平静地说道,“见到我的妻子修姬,就跟她说,我们的孩子,就叫他‘雨‘吧。”
他望着远去的银蔚,喃喃道:“你说,她真的越得过山、填得平海么?”
“嗷呜。”共工答道。
“走啦走啦,”他拍了拍狗头,“雪越下越大了,咱们的路才刚刚开始啊。”夏商抖了抖松枝捆成的蓑衣,雪水混着冰粒被抖在地上,一人一狗踩出方向相反的脚印。
“嘎吱……”夏商驻足。听起来像是积雪压垮树枝的声音。
“嘎吱吱……”他回头望了望山巅,它看起来似乎仍然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共工绕着他不安地吸着鼻子,低吼了两声。
“吱……”夏商回过神来,边踹了一脚狗肚子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跑!”
微妙的平衡终于被打破,就在这一刻,积雪终于承受不住它自身的重量,沿着山脊层层跌落。他们的身后传来阵阵雷鸣,夹杂着石块破裂的脆响。翻滚的雪流便如数千匹银白的骏马嘶鸣着自山顶向下突围,数千只马蹄叩在山坡上,预备着踏碎整座昆仑丘。夏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山下狂奔,巨大的气浪震得他几乎窒息,顺着耳孔留下来两行鲜血。夏商只感觉眼前的雪地、天空、山巅、手脚全部白飒飒一片,晃得他头疼欲裂,就像那棵树下那只该死的金乌。马群的先锋几乎撵上了他的脚后跟,他视野里逐渐渗出一堆彩色的斑点,他的肢体暖洋洋的,正和风融为一体。斑点逐渐黯淡下来,雪流终于淹没了他的脊背。
“跑啊,共工……”陆吾给他盖了一床厚实的被子,他终于能放下沾血的弓和箭好好睡上一场了。
和煦的阳光洒过金色的麦田,他看见修姬站在麦浪里。南风梳过她乌黑的发丝,她回过头,抿着嘴冲他笑,就像她把自己的鳞片给他时一样,眼里盛着快要溢出来的娇羞和幸福。夏商立定不动,巨大的幸福感令他眩晕。忽然一片云遮住了太阳,草垛子后面窜出来一道影子。夏商本能地向前奔去,却发现自己像种在地里般丝毫动弹不得。是望羌!他倒提着轩辕的宝剑冲向修姬。夏商架起膀子拈弓搭箭,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眼看剑尖已划向修姬的脖颈,云层里的太阳却刺破阴霾,陡然增长了千百倍的亮度,望羌的剑、修姬的微笑,还有草垛子和丰收的麦田,都熔化在似血残阳里。
夏商猛然睁开眼,一面结了冰的岩壁映入眼帘。脸颊湿漉漉的,他侧头望去,共工正舔着他的下巴。他猛坐起身,一把搂住共工的肩,用胡子蹭着他狭长的头颅,共工温热的身子让他感受到久违真切的暖意。良久,他放开共工,摸索着自己的家当。弓还箍在背上,箭仍系在腰间,胸口的指路石和祝融的羽毛、燧石也没丢,只是本就不多的口粮和生火的圆木没了,这在夏商看来简直是不值一提的损失。他试着活动冻僵的四肢,右手一截无名指和小拇指已经冻得发紫发黑。还好,不影响拉弦,他心想。随即左手慢慢摸出腰间的匕首,只一刀,便削下那两节冻僵的手指,就像削下两段干枯的树枝。夏商咝咝吸了几口凉气,把鲜血淋漓的右手送到共工嘴边,那黑狗轻轻砸吧起断口,不一会断指处就生长出两块圆润的皮肉将血止住。共工的口水是治外伤的神药,这也是他每次捕猎都用牙衔着而不是用口叼着猎物的原因。他温柔地拍了拍共工的脑袋,起身来捡起那两节断指,端详了一番,皱了皱眉,便把那截无名指扔进自己嘴里,嚼了两下,又把那截小拇指塞进共工口中。牙齿碰撞骨头的声音回荡在这块避风的山坳里,他咀嚼着自己的血肉,麻木的口腔尝不出什么奇怪的味道。他想起不久前的梦境,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安慰自己,望羌是绝对可以被托付的,梦只不过是梦而已。
他站起身,跺了跺脚,向四周望了望,试图分辨方向,却毫无头绪。没准是掉到不周山东麓来了。他终于咽下那块肉,这里已经高得连草都不长,更别提什么鸟兽了,所以他只能选择不浪费每一丝营养。天边仍是山连着山,山窝里寂静得连风声都若有若无。夏商手扶着额头,对现在的境况有点不知所措。
正思索着,共工却忽然对着一个雪堆吠了起来。夏商回过头,见共工前爪扒着雪堆,正将雪堆刨出一个洞,洞里露出一只耳朵。夏商心下大惊,跑过去加入了共工的盗墓团队。很快,一张冻得通红的脸嵌在雪堆上,睫毛还在微微抖动。他们又很快将整个身子挖了出来,共工不停地舔着陌生人的脸,夏商把一捧雪摊在掌中,将被体温融化了的雪水滴在陌生人的唇间。
那人歪了歪嘴角,缓缓扯开眼皮,浑褐色的眼睛里流淌着微弱的光。
“重瞳。”夏商心头一动,“和望羌、修姬一样的眼睛,难道这小子也是从华夏来的?”
他打量着这个虚弱的少年。面色微黑,眉目清朗,两件袍子挂在可怜的骨架上,身形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模样,皲裂的手掌却好像镌刻着与他年纪不相配的苦难。夏商挠了挠头,怎么自己总是碰见这种人。这位别不是一路往西找妈妈的吧。
不一会儿,他完全睁开了眼睛。这孩子看起来弱不禁风,活动了几下筋骨竟自己站了起来,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
“你……你是谁啊”他开口,怯生生地问道。
“我还想问你这个问题呢。你也是被雪崩裹来的?从东边来?”
少年轻轻点了点头。
夏商转身整理着腰带,共工摇着尾巴向山下探去。
“那个……你们去哪?我能跟你们走吗?”
夏商把箭囊缠在腰上,瞥了他一眼,“走吧。跟上了。”回身把皮袄里的麻布衣服扔给少年,“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了。”
少年快步跟上了夏商,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共工的背。
“它叫什么名字啊?”
“共工。”那黑狗不情愿地摆脱少年,表现得和他的主人一样冷漠。
“我叫霍戈。我能……我能帮你一块儿打猎。”
“十三四岁的小子,握得住刀就算是会打猎了——你往西去么?去哪?”
“嗯……你也往西去么?你要去哪里啊?”霍戈道。
“很远很远的地方。小孩子为什么跑这么远?”
“我……”他迟疑了一下,“我们家发大水了,我是逃荒逃到这里的,我家人……都死啦。”霍戈低头轻声说道。
夏商回头,凝视着他的头顶。“你要是觉得我是坏人就别跟着我,发水至于逃到这么个鬼地方?大水给你冲到这儿来的?”
霍戈没敢抬头,嗫嚅道:“两个部族打仗,我们家……被闯进来的人杀了。”他忽而咬紧牙关,就像一块青苔燃起了些微愤怒的火焰。
“你是哪个部族的?”夏商问道。
“朔方。打我们的是南面的炎黄。”
夏商哑然,没想到望羌这家伙还挺心狠手辣的。朔方是他们北面的部族,以前经常和他们起冲突,但他们也一块抗击过西北面的穷奇,没想到望羌竟打算斩草除根。无家可归的战争孤儿竟然会选择翻山越岭逃到这里,望羌,你到底做得有多绝。他望了望霍戈,心底生出一股掺杂着愧疚的同情。也好,就让你当我的祝融吧。夏商想。
二人绕着山脊向西,可却总是莫名其妙地迷路,雪线好像永远在不远的脚下,这里却仍只盛产苔藓和碎石。夏商无力地靠在一块巨石旁休息,渴了饮雪,饿了拔零星长在石缝里的含头草和驼绒藜,连天上的飞鸟都欠奉,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好几天。起初夏商还怕可能会随时出现的陆吾,现在他倒希望陆吾赶紧出现,起码自己不会困死在这荒山上。他的嘴角泛着苦咸的沫子,这是含头草吃多了的症状,那干瘪的根茎齁得他喉咙泛酸。他随手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试图压制住从胃袋里涌出的酸水,晶莹的的雪水滑进食道,他狠狠打了一个冷战。
霍戈也坐在了他身旁,看样子他比夏商禁饿,但黝黑的脸颊上也浮现菜色。
“龙裔……就是不一样啊,嗯?”夏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啊?”霍戈茫然地转过头。
“……别装了,目生双瞳,冻在雪里一点事都没有,一般人哪有这体质……”
“那,那还不是要一起饿死在这……”
“呸,等你饿得一点劲都没有老子就杀了你吃肉。”夏商笑道。
“……那我肯定赶在这之前把共工杀了吃了,死也要做个饱死鬼……”霍戈也笑道。
“……嗷呜汪……”共工说道。
“他说啥?”霍戈问道。
“他说,谁他妈要和你们死在一块儿,老子一口一个把你们全杀了下山找小母狗去。”
两个人一块笑出了声。
“诶,你听没听见什么声音?”霍戈道。
“听见啦,老子的肠胃又叫了。”
“不是,你仔细听,好像……牛叫?”
夏商打起精神竖起耳朵,确实有声音从远处谷地传来,不过雪仍未停,厚重的云雾挂在他们和未知之间。他把弓取下来握在手上,一只手捻着箭羽,试图调动起自己作为猎人全部的嗅觉。
一阵风吹过,稍稍吹散了云雾。在黄昏稀薄的日光里,霍戈看见了四只灰褐色弯曲的大角。
“是两匹羊?”
“不,是一头土蝼。”夏商把腰间的匕首丢给霍戈,“一种猛兽,安静的时候像只大山羊。不过,它也挺喜欢吃人。”夏商本能般张弓搭箭,手臂像山石般凝然不动,眼里冒出贪婪的绿光,仿佛他才是那头喜欢吃人的凶兽。
霍戈拔出匕首,他眼里的凶光不亚于夏商,似乎他们真的要去猎杀两头羊。
箭笔直地划过雾霭,正中土蝼的脖颈。
土蝼吃了一惊,发足沿着山谷奔去。
“追!”夏商喊道。
瘦骨嶙峋的共工狂叫着冲向了谷地,紧跟着他的是口水流了一地的霍戈。而夏商,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们后面。本就饿了好几天,刚才那一箭也耗费了他绝大部分力气。换在以前一定一箭毙命的,夏商心想,而现在他每一次抬腿都几乎要直接软在地上。
共工和霍戈循着血迹追到一片断崖边。那凶兽有一头牛大小,土黄色的毛发散乱而肮脏,血仍顺着脖子上的半截箭往地上滴答。它喘着粗气,龇着牙发出走投无路的低吼,霍戈握刀的手心有点黏,又壮胆似的握紧了匕首——他之前从没杀死过比鸡和兔子更大的生物。
共工咆哮着冲向了比他大几倍的土蝼,从它肚子上扯下来一大块肉。而土蝼也伸出锋利的前爪将共工拍飞。共工打了个滚翻起身来,两头困兽撕咬作一团,而霍戈却呆立不动,他怕伤着在土蝼身上打滚的共工,只好握着利刃弓着身子干着急。
“闪开!”
未等霍戈反应过来,箭镞已贴着他的肩膀飞进了土蝼的心窝。他回头,迟来的夏商拉弦的手还未收回,他须发皆张,样子就像那个射死太阳的传说。
土蝼吃痛,向着天空发出困兽的嘶鸣,露出满口米黄色的獠牙,瞪着发红的招子。它抖身甩下共工,咆哮着奔向那个致它重伤气喘吁吁的猎人。夏商再发力搭箭,但他连弓弦都拉不圆了。
“夏商!”霍戈发足弹向狂怒的土蝼,手中的匕首向前乱挥。
他只感到自己撞进了一堵厚实的肉墙,一只手上沾着温热的液体。
“你他妈还……挺有天赋嘛……”
土蝼侧翻到地上,发出一身闷响。霍戈定睛一看,手中的匕首已经没入土蝼的脊椎。
他奋力拔出匕首,又往猎物的脖子上心口里胡乱补了几刀,便仰面躺倒在它肚子上喘着粗气。他脸上、手上都被鲜血浸红,浓烈的血腥味从未让他如此心安。
“好了……开饭了……”夏商原地歇了一会,便开始分割起土蝼的身体——他把内脏都单独剖了出来,肌肉也全部割成条状。
“喂……这是做啥……”霍戈挠了挠脑袋。
“还没死就过来帮我剥皮,”夏商头也不回地说道,“剥下来的皮都拢在一块儿,别扔。”
二人忙活了一阵,终于将骨头、内脏、脑袋和毛皮都拢作一堆,肌肉全部割成条状拢在另一堆。朦胧的月色下,粉红色的肉体闪出诱人的光泽。
“这家伙,都到这地步了还这么精致?”霍戈心里盘算道。他说:“夏商,我们又没木柴生火,分这么细做啥?”
“谁说没有?就用这些玩意生火。”夏商踹了踹那堆内脏,随即从怀里掏出来那根漆黑的羽毛,掏出燧石,只一碰,那羽毛就如火炬般燃烧起来。他伸手点燃了那堆披着皮毛的内脏,一豆火光从土蝼的内脏里钻了出来,逐渐盛开成一簇橙红色的花朵。跳跃的篝火劈开封冻的黑暗,也映在霍戈眼里。
“夏商……”他拽了拽夏商的衣角。
夏商正将羽毛埋到雪里熄灭,边踩着雪边扭头道:“干嘛?”
霍戈指了指火焰背后的远山。
他循着霍戈的手指望去,瞳孔猛然一缩,只见数根巨柱立在对面如斧劈刀削般的山顶上,巨柱高耸入云,又与山峦融为一体,仿佛刺入巨人体内的冰冷长矛。
“你我虽来自不同部族,但毕竟都属华夏,想必也听过那个故事吧。”夏商缓缓说道。
“铜柱底下就是瑶池,西王母的行宫。”霍戈木然盯着远处的山峰,“那座山就是玉墟山,整座昆仑丘的核心,传说中西王母的王座。”
夏商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大喇喇地说道:“管他娘的,就是四方天帝来了老子也先吃饱了再说。”说罢便用刀尖挑起一条肉放在火上炙烤,火舌舔着肉汁,发出“滋滋”令人陶醉的声响。烤肉的气味如一条鲜艳的蛇钻入霍戈的鼻孔,顺着鼻孔溜进脑子里,啃噬着他的头皮。他腿一麻直接跌在地上,又狗一样起身跑向火和肉。
夏商看见他吐着舌头的样子,笑道:“共工都比你矜持多了。”他撕下一半肉块,扔进了共工嘴里。
共工舌头一卷,棕色的肉块便消失在他的齿间。霍戈第一次诅咒这条畜生赶快死去、这赖皮狗根本不懂得珍惜和欣赏食物,他瞪着共工,这家伙居然还砸吧了几下嘴,如果他手里有刀,他一定会像当时扑倒土蝼一样戳死这个和他抢食的同类。
许是猜透了霍戈的心思,一把木质的刀柄映入他的眼帘。霍戈抬头,正撞上夏商的目光。他脸上挂着狗一样的笑容,霍戈总觉得如果共工会笑,他也会是这副样子。
“下回要记住了,别往脖子后面捅,容易磕到骨头。第一刀捅脖子侧面,捅进去了要划开。”夏商将匕首递给他,刀尖挂着另一半肉块。“我们有吃的可全靠霍戈这个天才猎人啦。”
夏商回头,没再理会全身颤抖的霍戈,用箭尖串起两块肉条,戳在了火堆旁。他端详着烧得几乎只剩羽管的羽毛,光秃秃的就像一支病病歪歪的小箭。他将一块肉送进自己嘴里,闭着眼睛咀嚼着,直将那块肉磨成糊糊再咽下去,一股暖流充塞他的四肢百骸。他忽然想起陆吾在他初到不周山时对他说的话,他的微笑和善而克制,但夏商总觉得以他的细致程度不该到他们都闯到瑶池边上了还毫无作为。几颗漏网的星星顺着乌云的缝隙闪烁着微光,雪花前赴后继地扑在火焰身上,火势衰减了一些。
“刀。”
霍戈迷茫地把一块肉扯下来,放在袖子上擦了擦,把刀递到他手里。
夏商接过匕首,捋了捋毡子般结成一团的乱发,另一只手把匕首伸到脑后,顺手割下来一大绺头发,一把将头发扔进火堆里。
“火弱了,添把柴。”夏商道,“你要是有柴也添一把。”他随手将匕首插在雪地上。霍戈学着他的姿势贴着头皮削下来好几缕头发,也全部投进火里。篝火就像接受了祭品似的,又窜起数肘高的火苗。火光映着他光滑的脖颈,一串黑色的鳞片如同一只细长的眼睛镶嵌在他颈后。
夏商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牌鳞片,没想到这小子还是长逆鳞的龙裔。“龙裔”相传是远古龙类留下的后裔,经过千年繁衍,他们的长相与一般人几乎别无二异,除了两大特征仍标志着他们承蒙祖先的荣耀:目生双瞳与颈后逆鳞。相较于目生双瞳,颈后逆鳞是更加纯正血统的象征。他们早已和普通人混居多年,夏商他们也从未将龙裔与自己族裔区别对待,不过相比之下龙裔确实拥有更强壮的身体。望羌和修姬都是龙裔,修姬甚至还拥有颈后逆鳞。相传如果有人斩开逆鳞,龙裔会狂暴,并且变成他们祖先的样子,代价是那龙裔再也不会拥有自己作为人的身体和心灵,而只能作为强大而暴戾的怪物活在世间。
“小子,你果然是个天生的猎手。”夏商笑着指了指他的脖子。
可霍戈接下来的反应却让他大为诧异。霍戈惊恐地用一只手捂住了颈椎,另一只手竟然颤抖着将匕首对准夏商。他的四枚瞳仁里弥漫着惊恐和……悲哀。
“看你抖得跟烂树叶似的,我真怕你冲我来却戳到共工。”夏商摊开双手,“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的妻子就是龙裔。”
霍戈喘息着,慢慢把刀丢在雪地上。
火光似乎黯淡了点。夏商眯着眼睛盯着篝火道:“有谁在追杀你么?作为龙裔的你?”
霍戈点点头。
“你的父母都是龙裔,所以被杀了?”
他又点点头。
“谁?”
霍戈迟疑了一下,小声答道:“你们的族长。”
“不可能!”夏商嚷道,“他也是龙裔!他也拥有重瞳!”
“我见过他,他的眼睛和你的一模一样。他还说,每个部族都要交出几十上百对重瞳,否则让他发现一双重瞳,他就要杀十个普通人。”霍戈蹲在了地上,捏紧了拳头捶着地上的积雪。“他们来砸门了,带着我们造不出来的锋利的剑,一下,两下……爹爹和姆妈叫我快逃,只有我才能顺着地窖钻出去。他们还说,跑,一路向西跑,你总能遇见珍视自己的人……”霍戈抹了抹眼睛,“我躲在地窖里不敢出来,他们把门砸开了,外面有动静,听口音有炎黄的人,也有朔方的人,我听见爹爹和姆妈的惨叫……他们开始砸地窖的门了,就像用大锤敲着我的胸膛,我不敢出声,从通气的竖井爬了出去。后来,我就跑,可感觉每个人看我的时候眼神都不对劲,我真恨不得戳了我自己的眼睛……”他蜷缩在地上,低着头,就像一头受伤的小豹子。“夏商,带我走吧。你给我肉吃,我愿意做你的一条狗。”
夏商忽然暴起,揪着衣襟把他拎了起来。“你放屁!望羌根本不是那种人!”他的脸几乎贴着霍戈的脸,“你他妈做我的狗就是来骗我的?”
霍戈的眼里涌出大颗泪珠。“都死了,朔方的,炎黄的龙裔,都死了。”
夏商一把将他丢在断崖边沿。
“拥有逆鳞的龙裔甚至还没来得及刺破自己的逆鳞就被割了脑袋。我亲眼见到的。”
看着霍戈的泪眼,他忽然回想起望羌那双哭泣的重瞳,那眼瞳里分明不是惊惧,而是歉疚。他的血一寸寸从指间凉到心窝,又填满了利刃,从心窝一寸寸割到指尖。他全想起来了,从东王公,望羌,到西王母,他不明白神明为何伙同自己的朋友只为把自己引进一个巨大的圈套,如果西王母和望羌签订了某种清洗龙裔的契约,自己碍了事,为何不直接杀死自己?他瘫在地上,无暇多想,眼前金色的田野一片血红,他坚信他做梦时修姬早已遇害,或许还有他们的孩子。他攥着大羿的弓箭茫然四顾,燃烧的田野空空如也,只有僵硬的修姬躺在落日余晖下。
篝火终于熄了。
霍戈撑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雪痕。他向四周望了望,寂静得仿佛雪崩之后。他试探道:“夏商?”
黑暗里传来几声狗吠,这让霍戈稍稍心安。“共工?”他唤道。
乌云裂开了几道口子,月光正将温柔的银辉洒进深山。霍戈起身,不远处夏商正蜷在地上。
空气中颤出一声嘶哑的喉音。“因为我是……羿的后代啊。”他忽然起身、拈弓、搭箭,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他睁开巨烛般的双眼,箭矢划开夜幕,拖着金色的尾巴,向着玉墟山,向着高耸而不可撼动的铜柱射去。
“我看到你了……西王母。”他嘴里挤出这几个字,带着寡淡的杀意。
月光下,一个人影忽然显现在半空中。她半阖着眼,一身白袍仿佛透明。
“果然还是这双眼睛。和你的先祖一模一样。”
“你的力量在减弱,你甚至都不能将这场雪停下。”
“这是你我的宿命。”
“哈哈哈哈……”他朗然笑道:“神也怕自己的宿命么?那么我的宿命是什么?是他妈的去西天捡什么树枝还是妄图弑神而被神处决?”
“你本该拥有更好的结局。”
他金黄色的眸子在夜色里燃得发亮,他双臂暴涨出青筋,一寸寸撑开那张弓,他的愤怒是绷紧的弓弦,他的冷静是箭镞末端的银光。金刚怒目,须发皆张,他正瞄准炙烤大地的十轮太阳。
举长矢兮射天狼!
那枚箭啸叫着笔直飞向西王母的胸膛,箭尖挂着浑金色的锐意。夏商放下弓箭,他的目光越过了箭尾的白羽,甚至看到了一点点未来——他看见利箭钻破空气,却在西王母胸前约数步的距离内再也钻不进分毫,就像撞上了一层富有弹性的罩子。
“蝼蚁终究是蝼蚁,就算它掌握了啮人的把戏。”西王母仍眉目半阖,无悲无喜,白袍并无半点褶皱。那支箭终于失去了所有锐气,竖直栽进了山崖里。
“但是蝼蚁可以在人的尸体里产卵繁殖。”夏商讥笑道。“诶,在你们那里,西王母和东王公是放在庙里供起来的么?”
霍戈爬起身走过来,站在夏商旁边。“以前不是,但是自从你们的族长来了,就推倒了许多女娲和伏羲的塑像,换成了西王母和东王公。”
“哈哈!原来贵为神袛,也是需要走狗的。”夏商的脸上又浮现出了共工的微笑。他张大了嘴,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和人一样愚蠢而肮脏。”
“不要以为你可以改变任何事情。”她轻轻挥了挥手。
夏商只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一片血雾从他的左胸炸开。祝融的羽毛飘到他的胸前,拐出一个锋利的锐角,穿透了他的心脏,再从他的后背原路贯穿而出,恰如一枚翻飞带血的银针。他的目光能跟得上祝融的速度,可身体却跟不上反应,他被穿透了几个来回,粘稠的血浆融化了脚下的积雪。他仰面躺倒在蓬松的雪地上,冰雪暂时麻痹了万箭穿心的刺痛。共工狂吠着扑向了夏商,疯狂舔舐着他千疮百孔的心窝。他轻轻掐着黑狗的耳朵,另一只手仍紧攥着弓握。
西王母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便又随手一挥。
共工忽然很不自然地拱起身子,仰头,鼻子指天,就像一匹正嗥叫的狼。他试图对抗使他低下头的力量,却仍瞪着野狼发红的双眼,一口扯下夏商胸前一大块肉。夏商吃痛,瞳孔一紧,一脚将共工踹飞数步远。
共工龇着牙,喉咙里发出杀戮前的低吼,盯着喘着粗气的夏商,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撕碎。他的口水从唇边滴到雪地里,蒸腾出缕缕白汽。而夏商,却无意和他对峙,握着弓箭的手无力地垂下。
“我已经刺瞎了自己的一只眼睛,我不想再砍断一条手臂。”他喃喃说道,炽烈的黄金瞳黯淡了下来,他终于从自己拉弦的手腕中感到一丝疲惫。
狂暴的共工蹿向不设防的夏商,狗爪刨开雪地的声音沙沙作响。
一声混着口水的呜咽,雪花和血花一起消融在夏商脸上。他瞪大了眼睛,只见月光下黑影一闪,一把匕首直刺入共工小腹,而下一瞬间匕首就回到了霍戈手里。黝黑的少年迷茫而冷漠地站在血泉中央,那晚积雪断崖上盛开的第二眼血泉。
“他要伤害你,我只好把他咬死啦。”他手里握着浸满鲜血的凶器,干净的眼睛却闪着无辜。还未僵死的共工卧在雪地上,小腿上的肌肉一股一股地痉挛。共工走上前,一只手摩擦着共工的面颊,它眼睛里的风暴消失了,琥珀色的瞳孔里还透着似曾相识的歉意。
它沉默地舔了舔夏商的手,又舔了舔他被自己咬烂的胸膛,再没力气舔舐自己的腹部,便扭头彻底断了气。
霍戈仿佛能听见血流在血管里迸裂的声音。大羿睁开了眼,那流淌着熔岩的眼睛曾经直视过十轮太阳的光芒。开弓、搭箭、松弦,他机械地重复,每一箭都拖着摇曳的长尾射向西王母胸前同一个点,每一箭失去力量前下一支箭都会恰好填补上去。他将他的愤怒无声地弹向远山和明月,弓弦绷紧松弛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与寂静中,一枚枚流星钻进云层,却无一例外跌进山崖。夏商双眼紧盯着西王母,除了猎物外再无他物,直到他从箭袋里取出最后一支箭,也没能接近她超过三拳远。
西王母叹了口气,道:“你逃不掉的。你又何必。”
夏商木然道:“你也一样。”他将弓拉到难以置信的弧度,最后一支箭被弹了出去,恰似一颗流浪的彗星划过弄丢了太阳的天穹。它和它的兄弟们一样跌进了深渊。
听到这一席话,她脸上第一次露出愠怒,又轻轻挥了挥手。
霍戈只感觉匕首从自己掌心脱出,下一刻他就被紧紧钉在了石壁上。
竟然没有那么痛,他想。凛冽的山风顺着后背上的破洞直接灌进了他的胸膛,他打了个哆嗦,嘴唇差点碰到夏商面颊——他们被脸贴脸钉在了一起,刀柄前端甚至没入了他的脊背。
“……刀都拿不稳,你还不是个好猎手……”夏商呕出一大口鲜血,在他身边耳语道。他烛火般的眼睛终于熄灭,深褐色的眸子涣散而失焦。
“……逆……鳞……”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折断的肋骨仿佛因他说话向肉里扎得更深了一些。他一只手抚着自己的后颈,另一只手在背上摸索着,摸到了刀柄,却没力量将它拔出来。
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霍戈……”他直视着霍戈的眼睛。他们胸前喷涌的鲜血化作一股蜿蜒的溪流流淌在雪地里和乱石间。他调整着呼吸,活动手臂上的肌肉,试图重新唤醒已开始失温的身体,指节缓缓扣上那把已经钉入山壁一寸的匕首。
“那孩子,果然叫霍戈么。”西王母忽然又换上一副悲戚的神情,摊开了双手,就像这个局面不是她造成的一样。
“活下去……”
“我冷……”霍戈答道。
他一只臂膀紧紧拥住霍戈,另一只手一把将连着他们血肉的匕首拔出。
血如泉涌,就像活生生掏出他们彼此的心脏。
夏商把失去意识的霍戈扔到死去的共工身上。他强打着精神立在雪崖边,就像一座残破的雕像。意识已经开始模糊,月亮和西王母的影子甚至重合到了一起。他沐浴在血泊里,死前的严寒让他两腿打颤。他颤抖着举起那张弓和那把匕首,一抹嫣红顺着弓弦滴到地上。他昂着头,月光拢在他脸上。
“做你该做的吧。”她眉目半阖,轻声说道。
“啪。”
在射出了最后一支箭之后,弓似乎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轻轻叹了口气。弓弦干脆地断作两截。
他眼看着浸满了血的匕首飞向那轮圆月,划出一道伶仃的弧线,未等命中目标他便软倒在地上——在箭飞出去的刹那,他已看到了结局。没有他射偏的目标。那柄复仇的利刃已经穿过了西王母的心胸,倔强的蝼蚁杀死了月亮。
刮刮杂杂的大雪抹去了一切痕迹。夏商仰面朝天,眼前是雪花柔软的阴影。他躺在秋季丰收的麦浪里,黍子和高粱的果实遮住了他的眼睛。天边镶着几枚云朵,浑金色的太阳正打着盹儿,空气里弥漫着晒干草杆的味道。他站起来,拍了拍背上细腻的黄土,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割着穗子。谷穗的尖茬摩擦着他的脚踝,他轻手轻脚地溜到她背后,生怕发出什么响动梦就碎了似的。他在能触到她发梢的距离停下了脚步,炙热的心脏正燃烧着他的胸膛,就像一个首次行窃的小贼。成熟谷粒和麻布长裙的味道掺着她的体香钻进夏商的鼻腔,他只感觉自己的肌腱和骨骼浸在午后醉人的秋风里。
她忽然转过身,发丝划过他的指尖。刈麦的镰子躺在地上。她绽出了粉红的笑靥,漆黑的眸子弯成月牙儿,就像多年前望着趴在树上为她采桑葚的少年时一般模样。
“打猎回来啦?”她伸出藕臂拭了拭额角的汗珠,眼里藏着星星。
“嗯。不走啦。”他伸出缺了两个指节的手,触了触,又磨莎了几下红扑扑的面颊,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赭红的余晖终将二人的身影溶化,又抹去了一切痕迹。
东海之滨。蓬莱。
一位身着乌黑大氅的老翁正蹙着眉望着海与天的边界,口里不停咀嚼一枚橄榄。
一枚银白色的暗点正在蔚蓝的天空下移动。老翁背着手踱着步子,懊丧地叹了口气,一根本就稀有的黑发顺着他的头顶飘进海水里。他有点后悔告诉那只鸟她的配偶已葬身海底,不然那傻鸟也不会执拗到现在。每天她都会衔着树枝和石子填进海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开始他还以为这小妖怪只不过是在发泄她无望的悲伤,然而很多个春天过去了,她仍坚定不移地向海洋里投掷垃圾,他曾指使汹涌的浪涛无数次吞噬她的身体,可每次她居然都能从海水里挣扎着起飞,似乎连水珠都不会沾到她羽毛上。他已不再怀疑这野妖移山填海的意志力,一个念头甚至不止一次从他脑中闪过——他似乎真的有点担心有朝一日她会填平这池无边的汪洋。他抖了抖大氅,又跺了跺脚,似乎下定某个决心。本该如此的,他想,一开始就该这么办,否则哪能拖这么久。
暮色将飞鸟孑然的身影涂在了海面上。他盘算了一下,这时间金乌该是刚好回巢了。他随手摘下一片云,云朵载着这个有些佝偻的老者向扶桑树边驶去。
很快,他就来到了那棵连着天的巨树旁边,巨树沐浴在永恒的光明中。
“呦,金乌,别来无恙啊。”老翁搓了搓手,随手扯下一片干燥而温暖的树叶。
“今天怎么有兴趣来这破树上来,东王公?”它整理着自己的羽毛,头也不回地答道。
“我也不和你寒暄了,你离地上再远总能看得到。”东王公叹了口气,“我是骗了她,但没想到她居然抓住这个谎言活到了现在。”
“谁?”
“你唯一的绊脚石。给她个痛快吧,对你对她,都好。”
“你为什么不直接处理她?这对你易如反掌。”它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我这是让你自己拔掉心里最后一把草。”他佝偻着身子走了,没再留下一句话。
东方既白。一轮火红的太阳正自扶桑树底扶摇而上,数道火光自树冠喷涌而出,穿透海上薄薄的雾霭,直射在昆仑陡峭的山脊中,直射在羌人牧羊的草场上,直射在中原杀伐的黄土里,也直射在银蔚海边的小屋间。她推开门,新的一天开始了,面前潮涨潮落依然充沛汹涌如初,可她总感觉日头有些不对劲,好像今天的日出格外漫长。她试着望了一眼太阳,顺着清冽的晨曦,日晕里一只银白的乌鸦正望着她,那是她从未忘记的一双眼睛。
金乌立在扶桑顶端,它象征光明的高傲眸子里居然闪出一丝混着温柔的黑色泪水。或许当它被西王母的鸟笼捉住的时候一切都注定了,它还记得那是座巨大巍峨的雪山。后来它被西王母带到另一片昏暗的海边,海边生着连天的巨树,巨大的树冠支撑起小半边天穹。它被丢进树洞里,温暖的荆棘刺穿了它的躯干,它生出了第三只脚爪,从此它成了搬运光明的神袛,从此它成了世间独一无二的三足金乌。
“是你吗,银乌?”
一声嘶哑的呼唤唤醒了它早已尘封的凡心和记忆。银蔚,移山填海的银蔚,正飞向那颗永恒炽热的太阳。她奋力却歪歪扭扭地向上爬升,眸子正被强烈的光束灼得融化,干枯的羽毛纷纷从衰老的翅膀上剥落,她却从未感觉自己像此刻这般轻盈。
“银蔚……”它终于想起了这串名字,洪荒里模糊的记忆,还有那些琐碎的承诺,那个葡萄藤嫩叶搭成的家。
“是你!是你!”她鼓着翅膀冲向金乌,眼底被幸福的火烧得亮晶晶的。曾经银白锃亮的羽毛已经全部从她身上剥落,她的喙正被一点点汽化,她的肌肉正被高温点燃,她的骨骼正被烈火焚烧,她的灵魂正被幸福吞噬。如果一只聪明的猴子在世间也只剩下了一个同类,想必也是愿意跋山涉水,甚至飞蛾扑火,也要死在自己同类怀里的吧,哪怕那同类只是海市蜃楼,哪怕那同类满身荆棘。可她的情人已经从扶桑中登基,君王不需要母乌鸦的陪伴,君王的金色羽毛世间无双。
天边炸出一颗冒着火的流星。平静的海面忽然被一阵微风揉碎。
“从此,天下乌鸦一般黑喽……”白发皂氅的老翁望着火星坠入海洋,放下手中木橹,喃喃说道。
昆仑丘。
一束驼绒藜正抖擞着它被雪水压弯了的枝干,几颗血珠顺着尖窄的叶片滴落到脚下被它坚韧根须挤裂了的石头上,冰冷干燥的空气里泛起一丝腥甜。这株生在岩缝间的荒草似乎成了这片崖上唯一的胜利者,直到虎豹的利爪不经意间踩断了它倔强而得意的腰肢。
那神物伴着朝晖落到这片石崖上,踱着步,一具一具欣赏僵死的尸体。他长着老虎的身体和四肢,虎颈上却生出一张俊俏白皙的人脸,臀后九条虎尾便如虬结的树根。他用爪尖拨了拨被扎成血窟窿的夏商,脸上挂着难以言明的微笑。又放下夏商走向了一尘不染的西王母——她的身体只在胸前正中有一个圆洞。他伸出其中一条尾巴轻轻扫了扫她的身体,便再也忍受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露出满口森然的虎齿,笑声爽朗而清脆,回荡在这方寂寥的山谷间。胜利只属于他,也应该属于他。虽然整个过程离他设想的偏差很大,结果却十分令他满意。他提起西王母的头颅热吻了三次,顺便撕下她脸颊上一块肉咀嚼起来,没想到神明死后的肉体也和凡人一样食之无味。
啊呀,忘了还有这个可爱的家伙。他滑着得意的猫步踱到共工身旁,轻巧地把那个干瘦的小孩儿踢到一边。它的毛皮仍然油亮如漆,真是可惜了一条好狗。他眺望近在咫尺的玉墟山,盘算着那些粗糙而古奥的铜柱该换个主人了。他理所当然地放松了身体,享受着昆仑丘上凛冽的风,直到一枚犬齿楔进了他的脖颈。
他瞳孔猛然一缩,本能般向后一跃,眼看着那个鬼魅似的黑影从乱石和血污中爬起来。
“第一刀要捅脖子侧面……捅进去了要划开……”黑瘦的影子喃喃说道。
他抖了抖脑袋,甩出去几颗血珠,强健的肌体把那枚牙齿生生挤了出去,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我想,你就是陆吾吧,祝融和共工曾经的主人。”
“你倒地的样子太像死人,我都忘了检查你的龙鳞。”他白皙冷漠的脸上夹杂着轻蔑。
“你知道我是谁,断崖上的这一战本就是你一手操纵的。”他的声音就像沉重的山岩。
“或许是西王母受到了启示或者某种神谕,她知道自己即将死在昆仑山自己的瑶池旁,死于龙裔之手,于是她先不知从哪抓到了一只通体银白、具有灵性的乌鸦,然后利用望羌渴望权利的心理,和他签订了某种契约,望羌本就只是血统最杂地位最低的龙裔,他明白只靠自己是一定争不过夏商的,所以相对来说背叛血脉的心理负担也较轻。再联合东王公借夏商之手铲除了金乌,用银乌代替偷天换日。你察觉到了西王母和东王公对龙裔的厌恶甚至是恐惧,更是察觉到他们的力量正在变弱,所以才需要人间的代言人,所以你也产生了取而代之的心理。你先将祝融和共工送给夏商,为他终有一天重回昆仑丘做准备,接着,你处心积虑让银蔚和夏商相遇,这样就制造了他走回头路的理由,最后你又在不周山上制造我和夏商的相遇,察觉到自己被背叛的大羿的后代带着身上背着血海深仇孑然一身的龙裔杀死高高在上的神袛,多么完美的结局。你精细地在天平上衡量双方的力量对比,就是为了如今两方死斗两败俱伤的局面,而自己就可以手不沾血坐收渔利,成为昆仑真正的主人,你可能确实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帮助了我们,比如说那头土蝼,但那也不过是力量配平的结果。”
“哈哈哈……”陆吾笑道,眉眼弯成了两道弧线。“我可真是小看你了啊,霍戈。”
“我只是有些好奇,龙裔对于你们到底意味着什么。还有,西王母本可在任何时候处死夏商,但却只能将他流放,一定是什么缘故导致你们无法夺走他的生命,才会被你们团团利用却活到了现在。”紫红色的血糊干在他身上,分不清是夏商的、共工的还是自己的,他的手臂上满是冻伤的紫瘢,就像在极寒地狱里终日杀戮的阿修罗。为了不让陆吾察觉出异样,他趴在共工早已僵硬的尸体上冻了一整夜。共工的血液与口水拥有同样的奇效,它却无法用自己的血治愈自己,这也是为什么最后夏商拼命把他扔在那黑犬身上。他还伸进共工嘴里,以最小的动作徒手掰下两颗牙齿,为了防止它的口水和血挂在牙上,他把那两颗牙塞进自己嘴里藏了一夜。
陆吾伸出舌头理了理斑斓的虎皮。“既然你我无法同时活着走出这座山,我就告诉你吧。龙,是上一代神的侍从。而你们,是败者留下的血脉。包括金乌也是龙裔,大羿本该按照自己的命运射死全部十轮太阳,他却留下了一颗,不过也不要紧,他们都不可能逃过那一箭。”
“听起来,夏商和自己祖先的命运是相似的。”
“我已经是昆仑的主人了,你也不过是棋盘里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
“你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却不明白西王母最后为什么一心求死?她死在夏商手里,而不是你计划内的,失去理智的龙裔。”
陆吾忽然弓起了腰,他的脸上第一次闪出一丝慌乱。“你是个好猎人。不过就算你龙化,也不是我的对手。”
霍戈嘶哑地说道:“你不明白昨夜有多么漫长,漫长到我好像为了等你捱过了好几辈子。西王母嘲弄了命运,也把命运押在了我身上。既然你已经成了真正的主人,为什么不停下这场雨?”
比整座山脉还巨大的乌云笼罩着彼此。二人站在断崖上,就像两颗寂寞的砂砾。
“所谓神的力量也不过如此,你们也会互相征伐,互相算计,受着命运摆布,愚蠢而可怜。天上,也不过是人间。”他轻声说道,喉咙里仿佛钻出一只白色的飞鸟。
愤怒的陆吾终于爆出了他的九条尾巴。
霍戈一把扯下他破烂的衣衫,将一颗犬齿狠狠钉进纯黑的龙鳞。
“你也不过是一枚棋子!”
尖利的嘶鸣响彻天际,黑龙夭形舒展起布满硬鳞的躯体,在一丛沉默的巨大铜柱间盘旋,就像一只走失了的乌鸦。
东海之滨。
一位虬须大汉立在海边硕大的礁石上,清冽的海风掀起他的斗笠。
他将耒锸杵在礁石上,望着不远处退潮后的滩涂。
一个黄脸山羊胡的汉子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禹大哥,咱们该走了。”
他似乎没听见黄脸汉子的话,用手指了指滩涂的方向,“你看,那是什么?”
他顺着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团黑炭粘在海滩上,黑炭中掺着一枚鳞片,呈三角形,闪着青灰色的微光。
“那是什么啊……海泥?”
“把这团泥巴收集起来吧,”那虬须大汉转过头说道,“她可真的翻得过山,填得平海呢。”他将耒锸拔起来攥在手中。几颗麦粒在这块浸满了血和汗土地上扎根结穗,轩辕的锄头正在一切阳光挥洒到的角落里繁衍不息。
他疲惫地睁开双眼。
他侧卧在水边,分不清是河流还是湖泊。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长时间,身上居然长出了苔藓。
一个裹着兽皮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追逐着停在他身上银白的乌鸦,却被他的尾巴绊倒,她有些气恼地拍了拍膝盖,忽然发现了他涣散的眼瞳,摸到他身边,从他肩上采下一株花朵。
“爸爸……爸爸!这里有一只大怪兽诶!”她抓着那朵小花兴奋地说道。
“那不是怪兽,只是和你手里的黄花儿一样的生命啊。”男人宠溺地揉了揉小女孩半金半黑的短发,他看不清那男人的脸。
“爸爸,我们把它带回去好不好?它看起来好像受伤了……”
“好啊,海拉,但你要负责喂养它哦。”
女孩俯身将花朵插进他的右耳,轻轻贴着他的耳朵说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宠物了。就叫你……尼德霍格吧!”
他撑起全身力气注视着小女孩,她的眼睛湛蓝而深邃,就像多年后那场浸着血腥味的巨雨。

注:指北欧神话中的“诸神黄昏”,据记载黑龙尼德霍格啃空世界树标志着“诸神黄昏”的起始,本作中“诸神黄昏”导致了大洪水及以后的一系列故事。海拉,即死神海拉,邪神洛基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