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泰洗澡的那一天
写这篇之前,我必须先调整一下呼吸,平静平静心情,因为实在是太好笑了,以至于电影拍完之后,每当剧组的朋友们聚会聊天,回忆起那天的情形,都会抑制不住地感慨: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啊!
到底是怎样的不堪呢?就先从剧情讲起吧。
“刘爱带着王亚军去澡堂偷看阿吉泰洗澡”是《英格力士》里非常重要的一个情节,也直接影响了两个人的命运。偷看的过程中两人被抓,为了保护刘爱,王亚军声称是自己教唆刘爱的。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流氓罪”便已经是足以枪毙的重罪了,他还给自己加了一条“教唆罪”。
这场戏起初让陈冲导演非常纠结。一方面她希望追求人性的真实,另一方面又希望保住王亚军这个角色的理想主义形象,不能有污点。更重要的是,因为戏里戏外的阿吉泰都是维族人,“汉族男人偷看维族女人洗澡”则又涉及到了民族问题,放在当今也是相当敏感的事情。所以要不要拍这场戏,之前主创们也是讨论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先拍了再说,大不了就剪掉嘛。
拍澡堂戏自然要有裸替,因为苏比努尔肯定是不会脱的。当时我们在北京一共面试了三个人——必须得面试啊,万一有纹身什么的就糟了。我记得第一个来的最有意思,因为我们的要求是170cm以上,要找个跟苏比努尔差不多身高的。结果来的姑娘一看就不到170,而她非说她有170,于是让服装组拿来尺子给她量身高,结果是165。她满脸疑惑,“咦,我怎么变矮了。”弄得大家啼笑皆非。后来定的裸替小姑娘二十出头,身材瘦削,清清爽爽,一头长发,从背后看真的很接近苏比努尔了,便敲定了拍摄日期,签了合约。
然后我们还要在塔城当地找愿意全裸的特约演员,因为那时候的公共澡堂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只有阿吉泰一个人洗澡。这事儿要放在内地自然非常容易,像横店这样的影视基地,随便去找个群头,都能按要求找来各种各样的,包你满意。但塔城没有这样的从业者,我们之前找群众演员都是通过政府给街道下令,让街道挨家挨户给组织起来的。但这里只有20万人口,大部分人互相都认识,还有相当比例的穆斯林,民风保守。拍裸戏,别开玩笑了。最后商量了半天,只好让外联从临近的城市克拉玛依找了20位性工作者,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小姐”,谈妥的价格是每人每天1500元。
当这个重磅消息传出来,整个剧组马上陷入了一种非常亢奋的状态之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对9月14日的拍摄可以说是非常期待了。可以理解吧,你想,一群大老爷们在这个也没什么娱乐的地方辛苦工作了好几个月,最多的可能都来了半年,听到“小姐”两个字会是什么反应?我还听说当即就有人跑去找外联预定的,希望“小姐”们拍完戏不要走啊。
为了这场戏,美术组事前还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比如光是烧热水就非常麻烦,毕竟这个锅炉房是搭建的空架子,里面并没有真的锅炉,只能用电热水器烧水。但电热水器的储水量小,20个人洗澡,只能洗10分钟不到,再烧热又得等半个小时。怕耽误时间影响拍摄,只好在旁边又支了两个加热器另外烧水。九月中旬的塔城已经很冷了,有时候拍夜戏还得穿羽绒服。朴老师担心水不热演员会熬不住罢工,毕竟都是业余来客串的。
制片主任于思淡淡地说,“不会的,有人遏制她们。”
“啊?什么人?黑社会吗?”我问。
终于等到了阿吉泰要洗澡的这一天,所有人都早早跑去了现场。吃早饭的时候我碰到于思,见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就问怎么了。他说“社会哥”起晚了,九点多才到,从克拉玛依到塔城有三个小时的车程,等于只剩下半天的拍摄时间。
我说可以理解,九点才是新疆的七点嘛,他们又都是夜里工作,辛苦的很。那“小姐”们都到了吗?
“小姐”们当然也是夜里工作的,而且谈好的20个人,只到了12个,剩下的大概是要爽约了,所以到现在还没从克拉玛依发车。
我说,你们找这个“社会哥”混的不行啊。
由于演员没到位,只能调了一场“刘爱趴窗口偷看阿吉泰洗澡”的戏先拍,他要从窗口摔到下面的煤堆上,摔一次就要换一套衣服,几次摔下来人还受了点儿轻伤。这要在平时,有主演受了伤,大家肯定呵护备至、嘘寒问暖。但那天的刘爱同学实在不是主角,可能就算摔断腿我们也顶多是派个人送他去医院而已吧。
中饭放饭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热情地谈论着下午的工作。因为拍裸戏按照惯例是要清场的,不仅监视器前只留导演一人,能进澡堂现场的也只有有限的几名主创。所以大部分人根本是什么都看不到的,脸上无不写满了遗憾的表情。我跟录音师王喆开玩笑说他是最惨的那个,因为看不到也就罢了,他还必须得戴耳机听着,那种感觉就好像你独守空房的时候,隔壁屋的兄弟带了漂亮的女孩回家,而你们合租的房子隔音非常的差。但如果大家预知了结果,他们一定都会为清场这个规矩拍手叫好。
那画面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吧。我和朴老师正在吃饭,陈冲导演先吃完了,听说送“小姐”们来的车到了,就跑过去看。没两分钟,只见她不怀好意地走过来我们桌说,“Pan,你的工作来了。”
话音未落,从锅炉房那扇砖石垒砌的大门背后,一个标准黑社会造型、光头戴金链子的大哥夹着黑色的皮包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一排“小姐”也三三两两鱼贯而入。但与其称之为“小姐”,到不如说是“大姐”来的准确。当然了,年龄对我们拍戏来说倒不是什么太大问题,只是她们的装扮也实在叫人难以接受。
朴老师看了一眼,就放下筷子跑了过去,嘴里不停念叨,“糟糕了,糟糕了,果然染发了。”
看着这些染着五颜六色头发、戴着各种土创手饰的“大姐”们,我说这要都能拍好了,就真的是太牛逼了。
导演也笑了。
我跑去问外联怎么回事,克拉玛依的服务行业素质不行啊!而且不是明确要求过不能要染发的吗?我们拍七十年代,那时候哪有人会染发的。
外联一肚子苦水,叹了口气,解释说,“原来说好来20个小姐,结果早上就来了几个,‘社会哥’是临时拼凑了一些人,就弄了这么一车来。”
我说,“九点多新疆人都没起床呢,他上哪儿拼凑的?”
“劳工市场,就是每天很多人蹲在那里等着有人来派点儿搬砖啊、装修啊之类散工的地方。”
我无语了。
最后结账的时候于思跟“社会哥”谈了半天,说分三档,染发的那些不能用就不给钱了,没脱的给一半,脱了的付全款,至于怎么分让他自己决定。“社会哥”起初还不同意,后来大概是觉得自己理亏,也就算了。我跟拍纪录片的石头和彤彤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都赶紧拍拍大伙啊,采访一下大家的感受,今天可以说是很好的内容了。
石头把镜头对准了于思,于思挥挥手说,“不许拍我,我现在很生气!”
拍摄前的化妆工作也可以说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了。每个人都躲得离化妆间远远地,跟我事前预想的情形实在有些不同。梳妆的小谢在弄完最后一位演员后走了出来,仰天长叹,手里拿着根梳子,像刚从手术台下来的外科医生。他逢人就抱怨说,“我都要吐了,我有洁癖的,大姐们头发几个月没洗吧,一摸满手油,还有虱子啊,真是要了我的老命。”
我猜她们可能是知道今天要洗澡,都等着一会儿洗吧。
拍摄现场,导演就端坐在监视器前,老陆守着锅炉房外面的摄影机,只有朴老师和执行导演魏波两个人在澡堂里面布置。
老陆想拍的多一点,问苏比努尔最多能露到哪儿?上半身就不用问了,一定是胸以上的部分,那下面呢?
苏比努尔指了指自己的膝盖。
朴老师对老陆说,算了算了,就拍个肩膀和后背吧。
那天的效率奇高,因为都不想第二天再补拍了。毕竟1500块的特约演员费也是很贵了,超出了预算(800元)将近一倍。本来安排了两天的拍摄,我还希望能缩减到一天,现在回过头来看,真是多此一举。
朴老师拍完出来就问我,“你怎么不进来帮忙。”
我说,“不是你们说要清场的嘛!”
他说这是他从影生涯拍的最痛苦的三场戏之一。一场也是洗澡戏,就是《阮玲玉》开场那堆满一群老男人的澡堂,另一场是拍《倾城之恋》他从医院找来过期的人血洒在“尸体”上弄的片场奇臭无比。如果现在要排个顺序的话,“阿吉泰洗澡”这场大概要排第一位了。因为他说了一个细节:演员中的一位大婶那天正好来大姨妈,拍的时候一直在流经血,滴了一地。朴老师说要不你就别洗了,但大婶非常敬业,就是不同意,既然来了,一定要洗!
我说我们以后还是去拍拍王晶的戏吧,拍王晶的戏肯定去澳门啊、日本啊、泰国啊,多舒服,就算拍洗澡的戏,也都是大胸的美女。
他白了我一眼,就回宾馆找人陪他打乒乓球发泄去了,据说连着好几天都没吃饭。
我呢,收工后就坐在宾馆门口的台阶上,见到有人回来就问候一问,“哎,到底谁之前跟外联预定‘小姐’的啊?我来请客,让他们不要爽约啊!”
大家都被弄得啼笑皆非,无奈地摆摆手,默默逃进宾馆,仿佛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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