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石头
襁褓即兽夹 你逃不掉 只能在挣扎中伤害她
一、
我追求的女人要我去找一块狗石头。
说是狗石头,其实就是带有贵宾犬纹理的虹坛石。方菲让我去找这么样东西,不是因为喜欢,也不是为了钱,她从不缺钱。可以说她一开始根本不需要它,如果没有我追求她这回事,她可以一直都不需要一块石头。可是现在她要用它做一个证明,一个浪费掉这世界上大部分女人脑力的证明。
“你说爱我,那能不能送我块虹坛奇石?”她摆出天真的表情,给我接下来整周的行程下了判决。
“就照枕芯的样子找吧。” 这是她养的贵宾犬的名字。那狗浑身雪白,毛发修剪成一部分裸露,一部分毛团的造型,看起来很搞笑。不知道它照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这副线条毫不流畅的身体,还会不会有信心骑在同类身上。
老实说,方菲是阳城本地人,出生在有钱人家,容貌上乘,我本无勇气接近。但正是由于生得好,未曾被生存压力绑架着成长,快三十岁的脑子里依旧乱飞着各种奇思妙想,说话做事有时就像是八岁孩童般单纯无畏,注视这样的她,我也不由得被感染,相信自己说不定能在她不按常理出牌的牌局里钻成了空子。所以这次的难题,对我来说也意味着一个证明——起码我对她的了解是正确的。意识到这一点,很是让我高兴,也就更有了动力做这个事情。
回家这天温度骤降,空气湿冷。火车窜进幽幽隧道,黑暗瞬间蒙上眼睛,耳朵开始耳鸣,几次张大嘴巴都没起作用,反而用口腔兜住了不少凉风。前排座位上的小孩突然哭闹,穿红色上衣的妈妈试图把薯片塞进她小孩嘴里,不见成功后转而用更大的嗓门镇压哭闹声。右前方打呼噜的大哥被吵醒,丢来一个白眼。
车厢里乱哄哄的经典场面继续上演,我转移注意力,翻起方菲在社交网络上的自拍相册。
在海边,在沙漠,在寺庙,在古堡,她好像可以出现在任何她想出现的地方,有时和她同样时髦的男男女女一起,有时和她同样得体的父母一起。可当她回到家里时,她就只和那条狗在一起。每天她都牵着它在门口喷泉的高级社区里晨跑,便宜了盯着她漂亮屁股看的老男人。
车窗掠过低矮连绵的山头,依然是冬天的厚重的绿色。几个零落的大棚匍匐在山脚下,一个中年男人赤脚走在水田里,没等我看见他到达他的目的地,火车就驶过了。路过男人之后,外形划一的建筑物逐渐成片显现,水泥路面涂抹了一层黄色的泥土,上面奔驰着运载石块的轻卡货车,此时视线上移,山的轮廓已明显刚劲了起来。我摸摸鼻尖,发现手指比鼻尖还凉。
终于还是回来了。
二、
虹坛镇坐落在虹坛山脚下的平原地带,从几个村落聚合成长为今天的小镇,所有人都是靠着山活。虹坛山盛产带有各式图形纹路、具有观赏价值的彩石,被资本赋以吉祥寓意,做大了市场,催生了本地的“石头经济”。许多人以开采山皮原石,捡河涧鹅卵石为生,做着产石卖石的生意,成了镇里最早的一批富人。十年前,石头被炒的最热的时候,大市里专门主导成立了虹坛石观赏协会,以协会的名义办了拍卖会。那就是我十七岁之前见过的最大的场面。挤在人潮中,伸着脑袋,惊奇于那些挺着大肚子的领导们衬衫的弹性,和四五个漂亮女人众星捧月的,一颗石头的待遇。
整个虹坛镇面积不大,但为了方便找石头,我还是联系大学室友成子借了一辆铃木。成子是我的老乡,毕业后回家接手了他爸的洗浴中心。这是本地年轻人很普遍的命运。
第一天,我骑摩托去近郊一带最大的奇石交易市场。从城镇到市场,绿化带变得稀疏,宽大的车轮压痕把泥土和小广告搅在一起。市场在框架结构的棚子里,巨大的招牌缺了字,靠“热烈庆祝第十届奇石博览会成功开幕”的红色横幅撑着场面。我进门,视野清晰,一眼可以把靠近门口的整排商铺望到底,顾客大概不超过十人。而在我记忆里,它有着挺辉煌的过去,辉煌到初一开学时所有人做自我介绍,后排一个小胖子专门强调自己家是在奇石交易市场做生意的,后来便成了高年级混混的重点抢劫对象。
一个男人推开玻璃展示柜走了出来,给放置在过道旁的石头喷水。看见我,他说:“过来看看,新进了不少好石头。”
我走近,他指向柜子里一块盘子大小的石头,上面的纹路像一头蜷缩着的豹子,推销说:“这叫‘金豹送财’,豹子图案的虹坛石不常见,你看纹理多细腻。送朋友,摆在自己家里都上档次。”
我用虹坛话问:“你有贵宾犬图案的石头吗?”
“什么犬?”
我拿出方菲和狗的照片给他看。
“这女孩很好看。不过我没有这样的石头。狗,太没意义了,没市场。”
“好吧。”我离开店铺,那男人的声音继续传来:“请石头不是这么请,你的目标不能这么具体,不能根据图案挑石头,你先得想要一块石头,才能遇上和你有缘的图案。”
三、
逛完整个市场,我知道那男人没骗我,豹子数的上是最生动又特别的图案了。大多数石头的主题都是山水、龙凤、菩萨神仙一类,这也是我看了它们标签上的名字才知道的,其实图案都是血肉模糊的一坨。
寻找狗石头的第一天让我很沮丧,但晚上还是打起精神请成子出来吃烧烤。他告诉我市场上的石头,在虹坛镇的石头销售链上,属于很下游的零售商位置。石头从被发现,开采,加工,分销,到这个环节,基本只剩下零零碎碎的下等货,用来蒙骗那些慕名而来的外地人。中间能称得上是“奇石”的,要么进了藏馆,要么去了贵人家。
“最惨的是最近外地人也不买账了。石头卖不出去,太硬打不成碎石子,干放着又占地,很大一部分被运出去建园林,反而比摆在市场里当奇石的时候更受人欣赏。”
“不如去彩石滩碰碰运气。”他吃了很多串,喝了很多啤酒之后建议我说。
其实我本来也有这个打算。那片宽阔的河滩河水低浅,无数卵石暴露在阳光下,碰到好石头的几率自然也大,是几年前虹坛人捡石头的宝地。每天都有石头被带走,而那些直到现在还留守在河滩上石头,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的摩挲和遗弃。但或许别人不要的就是我的宝贝,谁知道呢。
疲劳和酒精令我感受到很久没有的困倦,晚上睡得香甜。第二天起床,我在早点摊买了几根油条便出发上了山。山上一路比市场干净得多,不同于远看的墨绿色,慢慢进入山里,我才发现大多数林木都已经发出新叶,心情轻松了一些,车速也降了下来,嘴里叼着油条慢慢嚼,然后我就看见了一个小型奇石厂。
巨大的、名叫“云海”的景观石几乎把门脸全部挡上,里面有一个抽着烟的老头在打磨石头的边缘,还有一个年轻女孩在里屋,看上去在准备午饭。我亮出那张照片,问老头有没有这样一块石头。老头心不在焉的瞥了一眼,说:“有这个要求的,你要的就不能是虹坛石。去斜对面的作坊里定制一个吧,省事儿。”
我惊讶于石头居然可以定制,同时对老头的语气里的鄙夷感到不适。对他来说,“虹坛石”还是“绿坛石”都没有那股“只有我懂石头”的自信重要,他会借着所有和人说话的机会表达出来。即使他屋子里的女孩瘦弱苍白,穿着明显比她尺码小一号的旧衣服。
“谢谢指路,我这就去光顾一下。”丢下这句话,我跨上车。
事实上,我并没有奔往斜对面作坊,因为我很不会作弊。这绝对不是说我认为作弊是什么了不得的错误,只是上学时候养成的习惯而已。凡是在平时小考中练就一身作弊功夫的人,都会在虹坛镇极为严格的高考监考中输得一塌糊涂,我深谙这一点,从来不允许自己抱有这种心思。这样虽无法尝到聪明的甜头,也不至于承担“万一”的风险。
环路盘山,两侧是山的沟壑,路面越行越窄,车轮碾上碎石子变得颠簸。大约又走了1公里,过弯之后视野忽然开阔,潺潺水声入耳,几辆轿车停在左侧路边,我靠近俯瞰,一大片河滩闪着光,大大小小的石块散落如繁星。河滩中间的巨石上坐着几个人正在玩儿牌,两个八九岁的孩子拿着气球往里面灌水。并没有其他人在捡石头。我边在心里盘算着这么多石头够我找多久,边把摩托熄了火停在轿车后面,踏着简易的石块阶梯走下去。
时近中午,没有时间犹豫从何下手,我卷起裤脚弯腰摸索,发现事情远比想象中困难的多,因为眼前的大多数石头,根本光滑得看不见任何纹理。
四、
“一、二、三、一、二……”
有人把大山敲打成碎片卖出去,也有人扎根在山上生存。我小时候,父亲是摆渡在山脚和山顶的挑山工,通过既窄又险的山路给山上的商铺送货,对目标登顶的游客们来说希望渺茫的事情,被他一步一步踩成了日常,一挑就是十五年。直到某天接到通知,担子两头的货物变成了修索道所需的钢筋水泥,这份工作连同职业的存在一同消失。修整了两年,他才真正振作,和母亲搬到虹坛山东麓,经营一家农家乐饭店,可自此之后,他再没有办法将腰关节保持垂直,更无法将其弯折超过九十度。
记忆里,每当我伏下身在土里埋苗或是收割的时候,他总会以一节朽木的姿态站立着,嘴里叨念着:
“一二三、一二三……”
这是他挑山养成的习惯,自己一个人的劳动号子,无论台阶一共有几千层,三步就能迈完。一开始,在这声音的鼓励下,我干活干的起劲。久而久之,也就逐渐厌倦。在我看来,挑山的工作折损了他的身体,最后又把他抛弃,本不值得挂念,而那始终丢不掉的口号,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恶趣味的玩笑,凸显着他和我的可怜。我烦躁的朝他叫喊,让他别再出声,更不要在我干活的时候盯着看。他果然沉默,转身回屋,之后再也没有陪着我农作。
从西向东寻找、摸索、翻转、然后丢掉。每找到某块带有图案的石头,我都会将它放在水里冲洗,在各种角度端看,想象这是一只狗。我毫不怀疑,哪怕我捡到一块仙人石,第一反应也是去判断它是不是我想要的狗模样。就这样找了很久,我终于有了收获。
捡到的石头如我拳头大小,灰青的底色上,长条状纹理微高于表面凸起,白色上实下虚,几根杂乱的曲线从长条里穿出,活像那幅未来主义画作《链条上的狗》。虽然和芳菲的狗还有不同,但我很喜欢,觉得完全可以用作备选,于是抬头找地方暂放这家伙。
这时我才看见了身后的餐吧。餐吧由两部分组成:垂着布帘的后厨和探出来的露天餐饮区。典型的北方山形地貌中,东南亚装修风格的茅草亭既显得不伦不类,又很好的隐蔽在枝叶间。最外面一排吊床被枯黄的藤蔓缠绕,只有蓝色塑料座椅上有三个露出肚腩的中年男人在聊天,对我的靠近漠不关心。我踏上低矮的台阶,将石头放在桌上,扎进石海里继续扑腾。
一小时后,我回头买水喝,发现石头已不见。
五、
我丢失了这几天唯一的收获,感觉糟糕透了。只好走到那三个男人面前问:“有看见那边桌子上有块石头吗?”
“如果不是金子,那就没看见。”最胖的那个人说。
他说完这句话,我等着其他两个男人发出油腻的笑,但是没有。两张木讷到怪异的脸。小孩子为了恶作剧而在被捉弄者面前撒谎,也是这个表情。单是想象石头可能被人丢回了周围那片毫无希望的石头荒原里,我身上就蔓延过一阵酥麻,耳鸣不止,之后袭来的酸痛感更是直接将我推向椅子。坐下之后,我索性把头埋进双臂,沉进暗里。
“虹坛。”一个女人在呼唤山的名字。
“李虹坛?”一个女人在喊我的名字。
抬起头,一把酒红色的头发扫到我的脖子,很痒。女人涂着淡蓝色眼影,领口居然系着丝巾。
“老同学。”她眨着眼睛。
仔细看了一会儿,我认出是田媛。
“真的是认不错呢。”她笑出声来,用眼神指向我的脚踝。一块血红色的,南美洲形状的胎记趴在那里。
田媛是我的初中同学,坐在前排的小个子女孩,成绩不好,若不是有天我把笔盒忘在了家里,本不该和我有什么交集。那天午休回来,我桌子上多了花花绿绿的签字笔,狭小的教室里不断响起“田媛喜欢李虹坛”的起哄声。我想安静做题,于是起身把笔丢进了垃圾桶,换来一片死寂。
“很久不见,你在这里?”我也礼貌的笑。
“我在这常驻,开店。”很短一句话,她用了很长的停顿,几个音调发的很轻。接着问:“倒是你,上山度假来啦?”
“我在这儿丢了一块石头。刚捡的。”我蹙眉,作出很愁苦的样子。
她笑说:“原来桌上那石头是你的呀?我还纳闷桌上怎么有这个,好久没人来这儿捡石头了。”接着转身回到屋里,用托盘捧出两罐啤酒和那块小东西。说刚刚起了阵风,后厨里一叠报纸乱飞,就拿了桌子上这块没人要的石头压报纸。
我把石头握在手里。在阴凉处放了一段时间,它摸起来更像是一块石头的体温了。
她拉开椅子坐在我对面,问我毕业后的去向。我说去阳城读了大学,她生硬的掩盖,但还是能看出来有点惆怅,她说,你一直都这么优秀,而我却不记得她何时这般健谈活泼了。我赞美她把这家店装点得很漂亮,她看起来很受用。
面对面寒暄着,疲乏感觉未退,我开始心不在焉。下午依然闷热,田媛咽了口啤酒,舔舔嘴唇。这时候我发现她有两根舌头。
散开的注意力瞬间集聚起来,舌头上明晃晃的开口让交谈有了继续下去的意义。就像是一个毫无感觉的人在路上目睹了一场车祸,最好是惨状外露的那种,他就会从麻木里暂时解脱出来,恢复了感知幸福的能力,被快乐的情绪包裹,然后给幸福快乐的感知披上惊恐表情的外壳。“真可怕呀”——人们狂喜无法自抑,纷纷笑出声音。
“舌头是……怎么回事?”我想到两瓣红色在她口腔里蠕动,就觉得怪异有趣。记忆中,虽然田媛成绩不好,但苍白文静,身上有束透明的气质,常常令人产生一眼就能将她一辈子看到底的错觉,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样。
“吓人吧?”她大方接住我的问题,随即吐了吐舌头。她的舌头薄巧,粉色闪着水光,左右两瓣舌头在熟练的控制下,可以做到灵活的上下交错:“我不开店了,也可以表演这个挣钱。”
六、
“其实也没什么。” 她并不遮掩,把故事讲给我。
初中毕业之后,田媛听父母的话,一边在美甲店做工,一边去护理学校上课。中途和一个实习的美发师好上,荒废了学业。而男人,做着美发的工作,心里却一直想学纹身穿孔,终于在虹坛待不住,瞒着女友跑去了阳城。
“我想着也算逼自己一把,他出去了,我拽着他也能出去。向他搞纹身的兄弟们打听了,就去阳城找他,发现都没那么难。人很快找到了,在一个胡同纹身店当学徒。看见我挺吃惊,但是没说啥,就让我留下了。”
“美甲店都特别高档,没人收刚满十八的我。只能去做服务员,累得半死,可是不靠他,我还是付不起房租。只能听他的话,没办法。晚上我下班,他就让我去店里,在我身上纹身练手。一开始我坚决不同意,一是爱美,二是害怕。后来他保证纹的好看,我也想了想,晚上疼,白天醒来知道自己有个依靠,也就能忍着。太能忍了,他对我反而温柔起来,我觉得还挺值得。”她把袖套卷起来,从小臂开始,俗气的蝴蝶纷飞,杂乱的藤蔓不知道延伸到哪里。
“一天晚上……”
一天晚上,男人难得请田媛吃饭,田媛喝了点饮料,却在口含岩浆的剧痛中醒来——男人把她麻醉后,往她舌头上打了三个钉子。“他见我醒了,第一件事就是跪下道歉,求我每天让他活动一下钉子,扩两下就能变成特别好看的样子。当时,我脸上身上全是血液、眼泪和呕吐物。”
“你让他把舌头全分开了?”
“嗯,我跟着他疯了。吃不下饭,无法说话,每天痛的想死,还不敢告诉爸妈。我走过一次,没人给我付伤口感染的医药费。只有全分开了,伤口才能痊愈。他也挺珍惜自己第一个分舌作品,在我身上付出不少精力,等我开花。”
“舌头做完后,我想着和他在阳城好好过日子。可他最后一次安抚我,就是为了给我的舌头拍照片,然后退了我们的房子。阳城这么大,我再也找不到他。后来我继续找过工作,没人愿意要一个这幅样子的女孩,我只好回来。”
为了爱,小美人鱼喝下药水,把自己一根鱼尾巴变成双腿。田媛也把舌头分成两块,我却说不清她到底为了什么。
“我以为我能以自己的方式扎根。”讲完故事,田媛自己总结道。此时她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褪去,淡蓝色眼影下只剩一片阴霾。
这时候我发现,我一开始对舌头感兴趣,是因为在心里预设着一个女孩热烈野蛮的蜕变故事,可它实际上却是如此黏着,脆弱,布满伤害的痕迹。连分开的舌头,也变成了两条伸长的手臂,讨要着我的怜悯。我尝试着安慰:“以前是运气不好罢了,阳城还是包容的,你可以再试一试。”田媛摇头:“这样自己做点生意也挺好,安稳踏实。况且很多年轻人都走了,总得有人守着这里。”说完低头晃动啤酒,两人之间被沉默充斥。我怀疑她说的并不是真心话,因为她的目光突然开始尴尬的游离,最后移向我手里紧握着的石头。
七、
我举起石头,像调整钟表一样找到合适的角度给田媛看。她摇头晃脑瞧了半天,说一点儿没看出来是什么图案。我说是条狗,上面还有链子拴着呢。她笑笑,说真的不像。这让我有些生气。
“奇石在市场上就能买的着,怎么有兴致来捡石头?”
“我想找一块有狗图案的石头。”
“本命年?还是?”
人和人一旦结识,就很麻烦。之前我到处去找,从没有人问过我为什么要找一块狗石头。他们只是很干脆的告诉我找不到。但想到我也曾向她的舌头表示了好奇,我也就努力耐下心来,编造了一个挺悲惨的故事——
我在阳城做义工时,认识了一个患有白血病的男孩。男孩是阳城人,跟着姥姥在虹坛山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姥姥家的贵宾犬成了最好的伙伴。诊断为白血病后,男孩被送回阳城医治。治疗过程漫长而痛苦,可是比病痛更难以忍受的是,他总是感觉很孤独,孤独到曾经半夜偷偷离开医院,回虹坛找他的狗。
“那孩子很爱他的贵宾犬,也很想念虹坛,我想能不能有这样一块虹坛石陪在他身边,帮助他坚定信念。”我压低声音,神情悲悯。
“真可怜!”她明显上了心,变得急躁。“哎,你知道有地方可以加工石头吗?”某些音节直接从舌头的缝隙里漏下,整句话含糊不清。
“知道,可是有心血的石头才有价值。我不想欺骗小朋友。”
时隔多年,再次处在田媛的羞涩凝视下,我依然感觉不适,只好对眼神里饱含的欣赏意味置之不理,甚至想马上逃离此刻暧昧的氛围。接着又听见她说:“我离得近,生意不忙,给你仔细找找。你就别天天麻烦跑来了,多去打听打听别的路子,好做准备。”
田媛有意帮我,故事也算编的值得。最令我开心的是,我不用每天来面对那根可怜兮兮的舌头。
我让田媛照着贵宾犬常见的样子找,交换电话号码后回到旅馆。
八、
两天后,我接到电话。田媛说石头找到了。
上山路上,我又经过那块巨大的“云海”景观石,屋门大敞着,女孩端正的坐在院子里读书。我恍惚以为已经周六,停车掏出手机,日期显示着周五。如果今天石头可以用,周末就有理由和方菲约会。
在餐吧见到田媛,她捧出一块椭圆形的东西,外面包裹着报纸,看厚度大概有很多层。
“从家里过来的?”她把石头放在桌上。
“是,骑车来挺快的。”我很急切,边说谢谢,边要剥开报纸看石头的样子,田媛却用手捂住。我这时候才发现她看我已经完全不是之前的目光。
“咱俩碰见之后我心情不错,我妈来看我,问我怎么了。我说遇见了初中第一名的同学,她一下说出了你的名字,然后给我讲了个前几年传遍镇东的事儿。”
听见这话,我知道石头不好拿了,急躁的打断她:“田媛,先给我石头。”
她不理会我,接着说下去:“我一直少梦,可能是因为一做就做噩梦,也就不敢做了。可是那天见到你后,我开始连着几晚有梦。梦里,这块河滩变成了蓝色的潮水,这屋子变成了咱们的教学楼,墙上爬满海藻。我们在二楼自习做试卷,可是楼下广场上正举办校园文化节,特别热闹,特别吸引人。有人在教室门口喊了一句“班主任开车出校门啦”,大家就都忍不住跑出去,我也是。出教室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只有你依然埋在一堆书本里。最后班主任中途回来,发了火,然后表扬了你。你从来就是榜样啊。”
“天亮后我想起来,这不是梦,这是记忆,是真实。“田媛眯起眼睛,温柔迷离。下一刻,她却又仿佛从水面浮出,清醒的向我提问——
“虹坛,你真的打死了你爸?”
九、
七年前的高考前夜,我心急如焚的寻找本该打包好的身份证和准考证,背后传来父亲的声音,冷静的可怕:“明天留在家里干活吧,把这个月的账誊一誊。”
在此之前,他也时常在我熬夜写作业的时候说:“明天请天假吧,帮我下山批发猪肉。”诸如此类的句式。这就是他和人打交道的方式,走山路一样,一层一层趋近最终想要表达的那个意思。总之,他的意思是,别上学了,接手我的店吧。这时候我会盯着他从20度弯到40度的脊柱说,好。然后在第二天交给老师一叠沾了猪油的试卷。
苦熬了这么久,我终于等到高考,用几张卷子,就可以把手上的猪油永远擦掉的高考。我盯着他胸前挂着的钥匙,确信东西就他的箱子里——他一贯把各种卡证收在那里。我对他说,给我钥匙。他说,该学的也学到了,不要不甘心。他难得连说两个不字,可我听到这句,眼前不知怎么的,全模糊成一片,没意识到自己早已摸起桌台上一块冰凉的石头砸向面前。
我不敢看他倒下的样子,也就无法把钥匙从他脖子上取下来,最后在屋外捡了把斧子把箱子劈开。而我对这个家的全部记忆,就终止在屋外,母亲一个浸透了夜色的眼神里。第二天,我坐在考场,没有收到家里的任何消息。
我对田媛说:“别听镇上人瞎说。”
她咄咄逼人起来:“我打听了你家的情况,叔叔七年前去世,阿姨受到打击,被送到疗养院。”
“哦,给我石头。”
田媛的脸紧绷着:“你打死了他。”
过期的悲伤涌上来,失了效力。
我说:“今天之前我并不知情,不然我不会回来。”
“你心里知道,不然不会一直不和你妈联系。不管怎样,你得去看看你妈。”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然后我就把石头给你。”
“你管得着么?”我说。
田媛脸上的紧绷炸开,激动起来:“别人家的孩子得了病你这么关心,对亲爹妈这么狠心?”
“石头不是给小孩的,是我用来取悦女人的。”
她愣住。张了张嘴还是沉默。
我被她的沉默打动,心里有了波澜。想了一会儿,说好,我和你去。
十、
我把摩托打起火,田媛关了店门,抱着石头跨上后座。
她身子挺得很直,双臂紧紧环抱,生怕我将石头抢了去,在两人之间制造了巨大的缝隙。我见她这样戒备,告诉她可以一手拿石头,一手搂住我的腰。
她坐稳了,说:“其实刚才我想说,你真是个王八蛋,你们这种人只知道伤害对你们好的人。”
时间不过晌午,阳光接近直射,摩托制造了很大的风。见“云海”后面冒出袅袅炊烟,我松了下油门,瞥见女孩扎了辫子,依然坐在院子里读书,读成了一块好看的石头。
路过女孩,我侧头对田媛说:“你说的那个梦,我也记得。”
“那天人都跑光后,我独自坐在教室里,明明广播站的音乐声和吵闹声比以往更嘈杂,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做题思路特别清晰,笔在纸上划过就像挑逗着耳朵,连班主任进来都毫无发觉。刚进来时,他脸上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走到我旁边,认真的看着我说,只有你一个人留下来了。‘只有你一个人留下来了’,情绪特别深沉。他一定觉得场面感动极了,自己就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国王,正在册封一位骑士,因为骑士拼死守住了国王的城池。”
“班主任一直看好你。”田媛理所当然。摩托发动机噪音很大,令她的嗓音显得飘忽。
“可是,我直视他眼睛,把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晰,我说,我今天留下来,是为了有一天能离开这人人吃屎的鬼地方。他听了,表情顿时变得很精彩,飞一样冲到窗台吼了班长的名字。”
田媛拢在我腰上的手更松了一点。车轮压上土路的泥堆,颠簸了下,她重新攥住我的衣服。
前方分叉口的蓝色路牌反射着日光,几乎看不清字。我转动车把,拐到右侧路上去。
“你想过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去面对我的罪过么?”我问田媛。
她一愣,应该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因为叔叔阿姨很可怜。”她回答说。
“不是的。因为你恨透了这里荒芜单调的一切,跟我一样想离开这个人人吃屎的鬼地方。可你没能如愿,也不愿见我离开的彻底。”
“我和你不一样!”她一定是恼羞成怒了。
“是不一样。你没能靠自己的本事走出去。”
我见田媛不再出声,继续说:“讲到屎,又让我想到另一件有趣的事。我家刚开起农家乐的时候,市里人喜欢来山上吃野味,也喜欢带着外地人来。院子里停满了油亮光滑的轿车,我在其中穿梭疯跑,乐此不疲。那些人把他们的孩子放在腿上,仔细挑着鱼刺,从不管我。可一旦吃饱喝足,想拉屎,他们就拉住正在疯跑的我问,小孩,厕所在哪里?然后我会把方向指给他们。”
“说是厕所,其实就是挖的很浅的粪坑。堆得高高的粪便,用尿水和给鸡鸭褪毛的废水冲下去,恶心的要命。我指了路,就跟着跑去偷看,很多人捂着鼻子进厕所,出来后扶着墙干呕。”
“我不想听了。”田媛说,可语气实在虚弱,话传到我耳边,已经被风吹散。
“这就是我小时候最爱看的节目。看的爽了,我就跑到反方向离得较远的一间新建的公共厕所里去。那个厕所干净明亮,阳光从小窗户透进来。我让整个屁股深陷进白瓷马桶的马桶圈里,回味着男男女女干呕的样子,按下冲水键后感受水花溅在屁股上的凉爽。仿佛置身天堂。”
“可是,等我从厕所里出来,还是能看见一辆一辆的轿车从眼前开走。我终于意识到,他们早晚会从粪坑里出来,留在粪坑里的人还是只有我自己……”
“疗养院不是走这条路。”田媛发现有些不对劲。
“怎么不是。”
“放我下来!”田媛要求说。
见我装作没听见,她开始拍打我的后背,在座椅上挣扎乱动,迫使我停车。过程中,小腿碰到摩托车的排气管,被烫的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我停车,她却把石头从报纸里扯出来,扔进了道路下方的河道里。
“你他妈的。”我没料到这女人会来这么一出,停了车,踩着埋在土里的巨石下了陡坡。
找了半天,我也没找到那块石头。我怀疑田媛根本从来没有为我找到过狗石头。
上来时,车躺倒在路边,田媛已经消失不见。
十一、
后来我还是搞到了一块。把要做的图案给加工厂看,过两天快递直接送到门口,简单方便。那是一块堪称完美的虹坛石,形状圆滑可爱,纹理过渡自然,看着它,不由得令人想象它经历了怎样的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方菲拆开礼盒的时候,用纤长的手指捂住嘴巴,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那么夸张的表情,她做起来也显得那么好看。指甲上碎钻闪着的光,就这样被我攥在了手里。
一周后,方菲叫我去家里吃饭。我受宠若惊,从衣柜里拿出最好的衬衣穿上,喷上公司年会礼物交换环节得来的香水。
方菲所住的小区比照片里还要高档,楼层电梯里的装潢比我家更繁复。我敲门,方菲身着一条天蓝色的连衣裙倚在屏风边,怀里抱着她最宝贝的贵宾犬。经历了虹坛之旅,这团白颜色就像扑面而来的尾气一样让我烦躁不已。
我把红酒递给方菲,问:“叔叔阿姨呢?”
方菲扑哧一声:“他们不在,我这不才把你叫过来么?天这么热,我实在懒得出门了。”
她牵着我,说不用拘谨,除了她父母的卧室和她爸的书房,剩下的房间我都可以随便看看。见她转身去了厨房,我才轻轻走进了她的卧室。
比起我租的主卧,她的卧室大的好像能塞进一头大象。衣柜整整占满一整面墙,书架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床头一面墙上挂满了她从小到大的写真,一看就知道,绝不是普通影楼的作品。落地飘窗一侧,摆满了各种毛绒玩具的置物架格外夺人眼球,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些藏品并不是常见的可爱造型,不仅不可爱,有的甚至可以称得上诡异。比如一只惊声尖叫的熊,上身被开膛破肚,露出毛茸茸的器官构造。
就是在这样一个诡异的架子底层,我发现了送给方菲的狗石头——它静静地待在一个看起来特别漂亮昂贵的底座上,但顶端却被什么利器给劈开,生出了一条裂缝。我非常惊讶。
方菲走过来,叫我吃水果。我指着石头,问她:“这是怎么了?”
她发出“哦”的口型,继而熟练的嘟起嘴,眉眼垂了下来:“我说出来你可千万别生气。我爸说虹坛石特别硬,不好劈开,然后就叫人拿斧子试了试。”然后,兴奋的摇晃着我的手臂:“人家说是真的!”
于是,那块伤口就这么大敞着,暴露在我面前,逼着我凝视它,再也无法移开视线。突然,我想到田媛的舌头,看见石头的裂缝处缓缓滴下艳红色的血。